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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堂讀書記(六)A



買《太平廣記》記

  我第一次買得的《太平廣記》,是掃葉山房的石印本,共四函,三十二冊。其中短缺兩冊,用兩本《人海記》充襯著。
  書是從天津勸業場二樓藻玉堂買的,當時的掌櫃,是灤縣一帶口音,他誠實地告訴了我這個情況,並說:「閒看去吧,不好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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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收入本書中的《耕堂讀書記》(六)、(七)、(八)、(九),在《〈孫犁文集〉續編三》中原為(一)、(二)、(三)、(四)。其中《買〈太平廣記〉記》為本書編者輯入。——編者注

  回到家來,把書裝訂整理了一下,也沒有仔細讀,就放起來。「文革」以後,所抄書籍發還,我把這部書,送給了韓映山同志。這部書,我買時價錢五元。
  對於這部聲名顯赫的書,我有了這部殘缺的石印本,還是不甘心,後來又在天津古籍書店和平路門市部,即過去的泰康商場樓下,買了一部小木板的《太平廣記》,木夾,共八套,六十四冊。書是山東開雕的,字體倒也清整,只是紙張不好,是一種很薄的黃色土紙,就像鄉下用的燒紙。前兩冊,還有些圈點、批注,是原閱書人做的,弄得紙面很不乾淨。書籍發還以後,這部書送給了李克明同志。其實這些同志,並沒有版本之好,對於這些古董玩意兒,一定不會喜好的。這部書,我買時,價錢十八元。
  這種小木板的《太平廣記》,我還見過廣東的一種刻本,雖系白紙,但字體漫漶過甚,還不及此本清晰。
  買書的慾望,和其他慾望一樣,總是逐步升級,得隴望蜀。我又托人民文學出版社,在北京舊書店覓購明刊影印本的《太平廣記》。不久,書籍寄來,共十函,六十冊,宣紙印刷,磁青書面,絲線裝訂,雍容華貴,不可言狀。價一百元。
  據書店人稱,茅盾同志亦在尋找此書,因我登記較早,故歸我所有。此書抄家後,被列為珍貴二等,發還書籍時,示意我「捐獻國家」,我當時答稱,業務所需,不願捐獻,請按政策辦事。執事者遂把書還我,書尚完好,只是碰掉幾個骨簽。
  人民文學出版社排印的《太平廣記》,我也買了一部,是一九六一年印本,紙張稍黑。近年我們排印的古籍,雖所據為善本,然因校對工作搞不上去,常常事與願違,不能令人滿意。
  此外,在五十年代,天津僻靜街道上,常有書攤,在北大關一胡同中,我曾見明刊本《太平廣記》十餘冊,藍色虎皮宣紙封皮。我有潔癖,見其上有許多蒼蠅糞,猶豫未買,遂為會文堂主人買去,失之交臂,後頗悔之。會文堂在夫子廟街,主人為清朝一宦官,時常挾一青包袱,往來於早市冷攤,精於版本之學。
                     1980年12月

買《王國維遺書》記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四日,金梅同志代購《王國維遺書》一部,共十六冊,價二十六元。此書繫上海古籍書店據商務印書館原印本影印。
  我在中學讀書時,曾買商務排印本《宋元戲曲史》一本,系讀王氏著作之始。稍後買《人間詞話》,樸社所印。這些書都已於戰亂中遺失。
  進城後,為彌補此缺,先買《王國維戲曲論文集》一冊,包括王氏戲曲研究著作八種,只缺《曲錄》,中國戲劇出版社,一九五七年出版。後在北京東安市場舊書攤,見線裝《王忠愨公遺書》十數冊,因不知全否,且慮價昂,未敢問津而止。
  一九五九年,中華書局影印《觀堂集林》出版,購買一部,共四冊,也是根據商務所印全集本,但刪去詩詞雜文二卷,另加別集中考證文字二卷,以為「王氏所作關於古代史料、古器物及文字學、音韻學等重要論文,大體已包括在內」。
  今查所刪詩詞雜文二卷篇目,不只詩詞,有關王氏生平身世,思想見解,頗為重要,且與所作研究,所成學術,有密切關係,可以互相參稽;即雜文中,有很多篇,就是有關以上幾方面的重要文章。我以為中華本《觀堂集林》所以要刪除這些文字,是在當時的極左思潮影響下,見到其中有些涉及遜清「帝室」的文字,認為是封建糟粕,不得不刪。其實,研究王國維的東西,避開這些是不應該的,是不可能的。
  另外,中華本的《觀堂集林》,還刪去了羅振玉和蔣汝藻的兩篇序文,理由恐與上述同。但一部大書,缺少了序,一開卷便是光禿禿的正文,讀起來是不方便的,也會減少興味的。蔣序沒有什麼學術價值,羅序還是可以一讀的。此外,中華本有斷句,但水平不高,我能讀斷的,斷者亦斷;我不能讀斷的,斷者亦闕如。如此,實可不斷也。
  此後,在我大買舊書的期間,又買到一本線裝的《觀堂外集》。薄薄一冊,首列所譯斯坦因《流沙訪古記》,主要記斯氏攫取敦煌石室寶物經過。次為「丙午以前詩」。再次為「人間詞」。系羅福成輯印於天津者。
  因為早已購置了以上的書,這次再買遺書之前,曾有躊躇。以為所缺者,當系考古研究方面的專門著作,對自己用處不大,但窺全之念又甚切,終於買了。

  

  我的藏書中,有一本羅振玉撰寫的「丁戌稿」。其中有關王國維的文章共有四篇:《王忠愨公遺書序》;《海寧王忠愨公傳》;《王忠愨公別傳》;《祭王忠愨公文》。
  《序》為羅氏所刊王氏《遺書》的序言,中記王國維佚事二則,以證明「唯公有過人之識,故其為學亦理解洞明」者。
  《傳》記王國維幼年聰明,「讀書通敏……年未冠文名噪於鄉里」,「再應鄉舉不中,乃致力於古詩文」,中日戰役後,汪康年創辦《時務報》,於上海,王國維為了生活,給他司書記。後羅振玉創東文學社,王往就讀。後又由羅資助留學日本。因病歸國,於南通師範學校主講哲學、心理、倫理諸學科。成名後,在清學部總務司行走,歷充圖書館編譯,名詞館協修。辛亥革命,又東渡日本。在日本,初仍治東西洋學術,復從籐田博士治歐文及西洋哲學、文學、美術,尤喜韓圖(王氏譯音為汗德)、叔本華、尼采諸家之說。此時羅振玉認為尼采諸家學說,流弊滋多,勸他放棄所學,「反經信古」。
  王「聞而憬然自懟,以前所學未醇,取行篋《靜安文集》百餘冊,鹹摧燒之。」
  我讀到這裡,有兩種感想:一是羅振玉的復古思想,改變了王國維的學習進程。如果不是他這種倒退主張,王國維的學術道路,還可能向更新更進步的方向走去。應該說明,這時王國維是「攜家相從」,在生活和別的方面,可能要仰仗羅振玉,所以他這樣聽從羅的話,並表現得這樣堅決。二是,從這件事,我初步看出王國維的性格,有些病態,即所謂「狂易」,這對他後來的結束,是一脈相連的。
  羅振玉接著敘述:「公居海東,既盡棄所學,乃寢饋於往歲予所贈諸家書,予又盡出大雲書庫藏書三十萬卷,古器物銘識拓本數千通,古彝器及他古器物千餘品,恣公搜討,復與海外學者移書論學。」
  後來王國維歸國,給退位而仍僭居皇宮的溥儀,「供奉南書房」。「食五品俸,賜紫禁城騎馬,命檢昭陽殿書籍」。後來「值宮門之變,公援主辱臣死之義,欲自沉神武門御河者再,皆不果及」。
  這又說明,在王國維自沉頤和園昆明湖以前,他已經有過這種表現了。然羅文述王之死因,有「今年夏南勢北漸,危且益甚」語。「今年」,即一九二七年。則王之恐怖革命,促其自盡之說,亦為有因矣。
  《別傳》只有一個內容,就是介紹王國維的《論政學疏草》。這篇疏草表現了王國維對世界形勢,中西政治文化及其效果的見解,看來非常重要。他認為「西人之說,大率過偏而失其中,執一而忘其餘」。「與民休息之術,莫尚於黃老,而長治久安之道,莫備於周孔」。因而排斥新說,主張傳統。但此疏是由羅振玉轉述,意義恐還有些出入。
  我想:這是給「皇帝」上言,王國維也得選擇一些投合口味的話。又因為他的職務所在,他的立論,也必須設法維護皇家和自己的地位和利益。這些見解,不一定都是王國維當時心裡的話,其中恐怕有很多矛盾,有很多他自己不能解脫的困難,這些都會加深他的痛苦,促進其死亡。
  最有趣也最無味的,是最後一篇《祭王忠愨公文》。開頭說:「海寧王忠愨公,既完大節,事聞,天子哀悼,群倫震動。
  其友羅振玉為位以哭,復至都門經紀其喪。」緊接著說,當年王國維如何「闇然無聞於當世」,羅如何「知為偉器,為謀月廩」。以後王「蔚然成碩儒」,兩人一同「供奉南齋」,「十月之變」,如何「約同死」。羅振玉說:他自己「自甲子以來,蓋犯三死而未死」。每次都有不死之由。這次老友故去,本應也決心死去了,又念:「公死,恩遇之隆,振古未有。予若繼公死,悠悠之口,或且謂予希恩澤。」就是說,怕別人議論他,也想得到王國維死後的好處,所以又不死了。王國維得到什麼好處呢?不過是流亡皇帝的「予謚忠愨,派貝子致奠,給陀羅經被,並賞銀二千元治喪」而已。這真是不值一顧的「末世之榮」了。
  對於羅氏,所知甚少,其於古籍文物,似亦頗有搜羅傳播之勞績。然讀此文後,深感此公之無聊,扭捏作態,自忘其醜,虛偽已極,恬不知恥矣。

  

  其實像羅振玉這樣的人,無論如何,是不會自殺身死的。
  當時圍繞著退位皇帝,分得一些好處的所有遺老遺少,都不會為了皇帝蒙塵而死去。但像王國維這樣的書獃子卻自殺了。
  在鬧劇一般的,重溫舊夢的骯髒一群中,增加了一點悲劇性質,直到現在還為一些崇拜王氏學術的人們所縈念。所念者自非僅是王氏的學術,也是他的天才橫死的不幸了。
  王國維的學問,在當時一輩人中,可以稱得鴻博浩瀚。在閱歷方面,他曾到日本留學,也能以英文譯書報。對於國內外重大政治動向,也不是不關心,不瞭解,並非很閉塞的人。
  在當時,尤其是張勳復辟失敗之後,就是一些粗野的軍閥,無知的政客,都知道在中國再實現帝制為不可能。像王國維這樣的知識分子,能以自己的生命,去殉煙消火滅的「清室」?
  王國維的死因很複雜,有時代環境的因素,但主要是他個人悲劇性的因素,即心理與病理的因素。
  他的處境,充滿矛盾。他的聲名,毀譽交加。中國理學性命之說,西洋哲學唯心之論,深刻地,矛盾交織地,影響著他的人生觀,使他產生了厭世思想,以死求得解脫的病態心理。
  如果羅振玉所記述的都屬實,那麼羅振玉對王國維的識拔、資助、教誨,使他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國學家」。但在政治上,卻把他推到了一個死角,帶到了一個絕境。平心而論,不能把過錯,都推到羅氏的身上,王國維也有自己選擇的餘地,所以只能說是王氏個人的悲劇。
  學識,學識。然有學者未必有識,有識者未必有學。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鑽進一個小天地,研究一種學科,名聲很大,自己就以為既有過人之學,就有過人之識,這是會害了自己的。說王國維很有學問,斯可矣,但如羅振玉所言:
  「唯公有過人之識,故其為學,亦理解洞明。世人徒驚公之學,而不知公之達識,固未足以知公。即重公節行,而不知公乃智仁兼盡,亦知公未盡也。」這就不是我所能相信的了。
  人無學,仍可以操斧而作,荷耒而耕,陽光雨露,得其自然。有學而無識,則易矛盾百出,進退失據,心身交瘁。即如孔融與曹操論盛孝章書中所說的:「若使憂能傷人,此子不得永年矣!」王國維的悲劇,就在於他學問過深,識見太淺了。
  王氏在學術成就上的特點,是深邃精密。其得力之處,從他個人來說,為舊學根柢很深,所見古代器物甚廣;從他所處的時代說,則外來的一些科學知識,治學方法,也促進了他的成就;至於他在文藝評論方面的許多新的創見,除去外來影響,因為他本身是一位詩詞作者,所以能談出一些他人不能道出的新鮮道理來。
  遺書洋洋大觀,但為求全求大而輯入者亦不少,此乃歷來編輯遺書的通病。我有興趣也能讀得懂的,不過還是早已購買的那些文藝方面的著作。過去想讀而沒有,存於遺書之中的是《靜安文集》和《續集》。他的散文,明達而暢曉,不尚文采,而取準確翔實。這些作品,雖只佔遺書的一小部分,但能讀到,就算沒有白買這部大著作了。

  

  羅振玉在傳中所記王氏之生平學歷,與王氏所作「自敘」,無大出入。因知羅氏雖於文中摻雜一些自己對王的恩惠知遇,實系多年老友,知之甚深,所記材料,究比他人言者,為可信也。
  王氏棄新學,專注舊學以後,認為「中國新發見之學問」有五項:(一)殷墟甲骨文;(二)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簡牘;(三)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書卷軸;(四)內閣大庫之書籍檔案;(五)中國境內之古外族遺文。其中除內閣大庫文書,魯迅曾著文證明並無多少希奇之物;古外族遺文,王氏知識不敷,兩項並未做出多少成績外,其他三方面,他都做出了出色的研究。過去,我曾慕名,用一百元高價,買了一部《流沙墜簡》,序文、考釋部分,系王氏手筆。我雖外行,也能看出王氏考證之嚴密,參稽之精確,歎為治學之道,無以復加,學問之通博充實,後難有繼。
  王氏對古代地理歷史,特別是古代西北邊陲的地理歷史的研究,收穫甚豐,為人推重,實際也受益於西洋歷史科學。
  但他在後期,對西洋的自然科學,持菲薄態度。他說:「夫科學之所能馭者,空間也,時間也,物質也。人類與動植物之軀體也。然其結構愈複雜,則科學之律令,愈不確實。至於人心之靈,及人類所構成之社會國家,則有民族之特性,數千年之歷史,與其周圍之一切環境,萬不能以科學之法治之。」
  對西方的歷史科學,承認其進步,但貶低其效果。他說,「至西洋近百年中,自然科學與歷史科學之進步,誠為深邃精密,然不過少數學問家,用以研究物理,考證事實,琢磨心思,消遣歲月斯可矣……。亦猶富人之華服,大家之古玩,可以飾觀瞻,而不足以養口體。是以歐戰以後,彼土有識之士,乃轉而崇拜東方之學術。」(以上引文均見《論政學疏草》)
  王國維把自己用苦功研究的東西,看成是無補實際,脫離人民的東西,說明他不只對生活現實,失去信心;對他致力的學術,也失去信心了。而西人崇拜東方之論,也不過是當時守舊派的陳詞濫調。「因為外國人也喜歡這個,所以我們就死抱住這個。」好像不是為了中國人而研究學術,反是為了外國人而研究學術了。
  事實是,當清末民初,我國處在弱肉強食的悲慘時代,無論日本、英、美、法各國,都在一方面用軍事力量侵略我們,又一方面掠奪、搜求、研究、讚美我們的「東方文化」。當時有識之士,洞察了帝國主義的陰謀,反其道而行之;吸收外國進步的,於我有用的東西,批判自己固有的,腐朽落後的東西,因而逐步擺脫了我們民族的困難處境。帝國主義的學者們,乃與當時的清朝遺老們一唱一和,這也是有其歷史的必然性的。

  

  王有一篇《文學小言》,凡十七條,說明其文學見解。他以為:文學起源於剩餘精力,與兒童之遊戲同。因此,文學無功利,文學無名利。景與情為文學二元素,文學作品為主客觀之交代。他認為天才難產,天才多痛苦。「天才者,天之所靳,人之不幸也。」天才又須人格高尚,「濟之以學問,帥之以德性」,才能產生真正的大文學家。文學家必須「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感情真者,觀物亦真」。
  這些主張,有些來源於西洋唯心主義的文藝理論,有些是歸納出來的文學規律,有些則帶有主觀片面性。例如第十七條,王氏反對「以文學為職業」。以為「職業的文學家,以文學得生活;而專門之文學家,為文學而生活」。認為「以文學為職業,餔啜的文學也」。這真是本末倒置,閉著眼睛說話了。不先得生活,何以有文學?只是「為文學而生活」,生活得下去嗎?人不餔啜,何以生存?莫非王氏主張文學只能是業餘的嗎?然其他職業,也都是為了餔啜。王氏寫這篇文章時,職業作家尚少,不然會群起而攻之了。
  王氏這些主張,亦運用在他的《人間詞話》一書中,因膾炙人口,不論。他這些觀點,來源於他當時正在熱中的叔本華、尼采等人的唯心哲學。以為哲學、文學,都可以脫離社會、政治,而獨立存在。是「不能以利祿勸」的,甚至可以與社會興味「相刺謬」。這些主張,與王國維所處的現實生活,發生很大矛盾,造成他的很大痛苦。愈感到痛苦,他愈信奉這種學說,把叔本華等視若神明。王氏在很多文字中,談到人生必然帶來的種種痛苦,主張文學是解脫痛苦的一種方法,因而把文學的作用,降低到「消遣」兩個字上。
  這些見解,在當時的中國,不失為新鮮之物。加上王氏的文學知識,創作體會,相互生發,又運用到文藝評論上,他這些觀點,很為人們樂於稱道。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知識界漸漸對這些理論淡漠了。
  國內外現實主義的文學創作的大量湧現,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思想的沖激,人們對他這種理論,就疑信參半了。
  歷來的唯心主義文學家,都強調文學家的主觀的、意志的力量,都夢想把文學超駕於國家、社會、政治、法律之上,成為凌空天上的東西。結果只能造成文學和作家本身的悲劇。
  道理是很簡單的:作家既不能脫離社會而存在,作品也只能在社會中生存。作家厭惡世俗,而作品必須從世俗中產生。世界上可能有人間天上的作品,但不會有人間天上的作家。
  王國維理論上的這些主張,在他本身的創作實踐中,就不能兌現。他當時的社會處境,使他不得不歌挽「太后」,不得不頌揚「相國」,不得不代別人捉刀,不得不為衣食屈膝。
  社會、政治,都要在他的作品中得到反映,打下歷史的印記。
  六王國維在青年時期,接觸了西洋哲學、文藝這一新天地,他表現了極大的學習熱情。他研究哲學、美學、倫理學、遺傳學。他發表對大學教育課程的意見,強調哲學、美學的重要。他一度醉心西洋的戲劇和史詩,認為中國不能與之倫比。
  並想有所嘗試。這些文章,都有文采鋒芒,充滿熱情和希冀。
  但因為生活道路的曲折變化,他後來竟把這些文章看成「不醇」,付之一炬。現在的《靜安文集》及其續集,乃是其門人後來收集起來的。這使我們想起魯迅記述章太炎對待早年作品的態度。這種心理,後人是很難理解的。清末民初,一些知識分子,最初對西洋文化,如饑如渴,如醉如狂,但過了不久,原來解放了思想的人,又退回到家門以內去了。又去抱殘守缺,研究「國學」。有的雖成績很大,但他們的名字,漸漸為青年人所遺忘。他們青年時期的奮發自強,熱烈的追求和探索,也被他們自己抹殺了。寫到這裡,不禁歎息!歷史前進的途徑,有曲折反覆,因而使人之思想行為,有曲折反覆乎?抑或人的思想行為的反覆,乃使歷史的前行,迂迴緩慢乎?駑鈍如余,不得而知矣!
                   1983年12月17日下午4時改訖

買《魏書》、《北齊書》記


  

  一九八○年五月七日,沈金梅同志,從北京代購中華書局標點本《魏書》一部,計八冊;《北齊書》一部,計二冊。
  我的二十四史為「百衲本」,但非商務印書館影印的百衲本,而是晚清以來,各書局各種版本的雜燴。善本甚少,閱讀、貯存均不便。所缺數種,擬以標點本充之。今見此書,卷帙亦甚繁重,且有污損。今日修整,甚感勞頓。年已老,日後仍以少買書為佳也。
  國家組織人力,整理標點二十四史及《資治通鑒》等書,傳播文化,嘉惠後學,可以說是一種千古盛事。經過整理的二十四史,從方便閱讀方面說,比以前各書局所出的石印本、鉛印本要好得多。
  但每部書前面的出版說明,卻寫得很是八股,盛氣凌人。
  單純以階級鬥爭為綱,評價一部古書,不只有誣古人,也違反歷史唯物、辯證唯物之義。標點本《魏書》,出版於一九七四年,出版說明,加入了批判「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的內容。引用「語錄」,也未免牽強附會。既然重印,批判一通之後,又不得不承認其多種價值,立論也就自相矛盾。當然,這種寫法,自有其時代歷史背景,作者的「局限性」,也可能為後世讀者所諒解吧。

  

  《魏書》號稱「穢史」,初不知其穢在何處。是內容蕪雜呢?還是所記多猥褻之事?讀了一些篇章,發見《魏書》文字典雅,記事明斷,雖不能說是史書中的上乘,但也很夠一代文獻資格,實在談不上一個穢字。
  《魏書》為魏收所總纂,他的傳記,載在《北齊書》。
  魏收,字伯起,巨鹿人。他生於宦家,十五歲學習作文。
  讀書很用功,「夏月,坐板床,隨樹蔭諷誦,積年,板床為之銳減」。他文思敏捷,「下筆便就,不立稿草」。但為人輕佻,綽號「驚蛺蝶」。奉使梁朝,竟然買吳婢入館,遍行奸穢。因此,人稱其才,而卑其行。
  修魏史時,所引史官,都是依附他的人。有的並非史才,有的「全不堪編輯」。參加修史的人,自行方便,「祖宗姻戚,多被書錄,飾以美言」。魏收是總編輯,並吹出大話:「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使入地。」這就太不像話了。
  當時言論,都說魏收著史不公平,皇帝「詔收於尚書省與諸家子孫共加論討」。這場辯論,皇帝親臨,空氣非常緊張。
  雖然表面上,魏收佔了上風,告狀的人,被定為「謗史」,「鞭配甲坊,或因以致死」。魏收也受到皇帝的責難,戰慄不止。《魏書》也奉命「且勿施行,令群官博議」。於是「眾口喧然,號為『穢史』」。
  後來,魏收又奉詔,對史書更加研審,頗有改正。但「既緣史筆,多憾於人,齊亡之歲,收塚被發,棄其骨於外」,這種結果,在歷代史官中,恐怕是最不幸的了。

  

  其實,魏收雖然監修《魏書》,大的關節,他是做不了主張,要看皇帝的意圖的。但在一些不顯著,不甚重要的地方,他還是可以施展才華,上下其手,或加美言,或加惡語的。這些地方,皇帝不一定留意去看,但所記的那些人,或那些人的子孫,是一定要看的,特別關心的。另外,給誰立傳,或是不給誰立傳;給誰立正傳,或是給誰立附傳;誰的文字長,誰的文字短,這都是是非所在,恩怨所繫,編撰者和監修者,應當慎重從事,公平對待的。而像魏收這樣的人,卻是意氣用事,很難趨於公平的。雖然史書要求秉筆直書,但因政治的要求,史官的愛惡,即使是良史,恐也難於達到真正的直。
  求其大體存實而已。特別是像《魏書》這部著作,修書與時代相近,魏、齊兩朝相連,一些當事人的後代,都在朝中做官,就更注意其中的褒貶,因為這不只是祖先的名譽問題,也是現實的政治問題了。
  魏收自視甚高,性又褊急,他的著述生涯,他的官運,也不是那麼順利的。他受過箠楚,皇帝在宴會時,還讓大臣們當面開他的玩笑,揭他的短處。有時皇帝高興了,也當面誇獎他幾句。說他有文才,說他比那些武將還有用處。甚至說:
  「我後世身名在卿手,勿謂我不知。」我們知道,魏、齊的那些皇帝,都是什麼人物。在這種環境下,魏收能把這部著作,終於完成,也可以說是夠堅韌的了。他所處的境地,皇帝給他的待遇,也不外是司馬遷所歎息的「倡優畜之」而已。
  這部《魏書》,雖被有惡名,然終不能廢,也沒有別人的著作,能把它代替。列於諸史之林,堂而皇之,不稍遜色。這是因為事過境遷,朝代更替,利害的關係,感情的作用,越來越淡漠了。誰好誰壞,都已經成為歷史,甚至古代史,與讀者任何人,都沒有關聯了。時間越久,史事無證,越沒有別的書能代替它,它就越被讀者重視,因為它究竟還是當時的人撰述的最可靠的材料。古書的神秘神聖之處,也就在這裡。

  

  魏收是很有文才的,他當時所作文、檄、詔、誥,為皇家起過很大的作用。齊文襄曾稱讚他:「在朝今有魏收,便是國之光彩,雅俗文墨,通達縱橫。我亦使子才、子升時有所作,至於詞氣,並不及之。」
  溫子升、邢邵,是魏收同時代的文士。他們各有朋黨,互相拆台:
  收每議陋邢邵文。邵又云:「江南任昉,文體本疏,魏收非直模擬,亦大偷竊。」魏收乃曰:「伊常於沈約集中作賊,何意道我偷任昉」。任、沈俱有重名,邢、魏各有所好。武平中,黃門郎顏之推以二公意問僕射祖珽,珽答曰:「見邢、魏之臧否,即是任、沈之優劣。」收以溫子升全不作賦,邢雖有一兩首,又非所長,常云:「會須作賦,始成大才士。唯以表章碑誌自許,此外更同兒戲。」
  祖珽話的意思是:看一個作家的高下,先要看他的師承。
  魏收的話,如果拿今天的情況來解釋,就是:只能寫些短小文章的人,算不得大作家,必須有幾部長篇,才能壓眾。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如果生於同時,在一處工作,則相輕尤甚。因為這涉及到是否被天子重用,官品職位。想起來,這也很可悲,心理狀態,幾同於婢妾之流。
  《北齊書》魏收傳中,只保存了他的一篇賦,題為《枕中篇》。這篇文章,以管子的話「任之重者莫如身,途之畏者莫如口,期之遠者莫如年。以重任行畏途,至遠期,惟君子為能及矣」作為引子,說明「知幾慮微,斯亡則稀。既察且慎,福祿攸歸」的道理。文章雖然有些囉嗦,但文詞很漂亮。證明他的文才,是名不虛傳的。但這篇賦,不常見於文學選本,可能是因為作者的名聲不大好的緣故。傳中說他碩學大才,但不能達命體道,「見當途貴游,每以顏色相悅」。這與他這篇文字所表達的思想,是很矛盾的。但又說他:「然提獎後輩,以名行為先,浮華輕險之徒,雖有才能,弗重也。」這就證明魏收這個人,性格言行,都是很複雜,很不一致的了。

  

  文人處世,有個人的特徵,有時代的樣式。歷代生活環境不同,政治情況各異,他們的作品,他們的作風,他們對生活的態度,他們理想的發生,都不會一樣,都有時代的烙印。先秦兩漢,盛唐北宋,號稱太平盛世,文士眾多,文章豐富。而南北朝、五代、南宋、明末之時,文人的生活處境及政治處境,就特別困擾艱辛。反映在他們處世態度和作品之中的,就很難為太平盛世的人民所理解。南北朝時期,是個動亂的時期,北朝文人很少,他們的生活,尤其動盪不安,流傳下來的作品不多,但都深刻地反映了這種動亂。
  我們今天談論魏收,也不過就一篇簡短的傳記,零散的材料,勉作知人論世的試探,究竟有多少科學性,就很難說了。檢藏書,李慈銘《越縵堂日記》,王鳴盛《十七史商榷》,趙翼《二十二史考異》,對魏收的《魏書》,均有評述。李氏認為像北齊的帝王,還知道重視文人的工作,重視歷史的修撰,足見文章為經國之大業,即武夫出身者,亦不能漠然視之。這種感慨,是李氏的夫子自道,宦情的急迫表現。王氏所述,議論平和,他以為《魏書》之所以受人攻難,是因為後來幾次有人想重修這部史書,既然想重修,就要宣揚原作的種種缺失。他並且說,魏收的著作,列之正史,並無愧色,可謂先得我心矣。趙氏在列舉《魏史》的不公之處以後,又列舉該書中的驚人直筆,這足見抹殺這部著作,把它籠統地稱為「穢史」,是不應該的了。這部書,受這樣不公正的待遇,不是著作本身的原因,而是當時及稍後的政治的原因。
  魏收在《枕中篇》中說:
  聞諸君子,雅道之士,游遨經術,厭飫文史。筆有奇峰,談有勝理。孝悌之至,神明通矣。審道而行,量路而止。自我及物,先人後己。情無繫於榮悴,心靡滯於慍喜。不養望於丘壑,不待價於城市。言行相顧,慎終猶始。
  這些文字,可以說是聞道之言矣。然而魏收終於沒有做到,或者說,他沒有能完全做到。他的言行是不一的,他的希求是沒有止境的。他的一些行為,是有違先哲的教導的。但究其原因,並非像標點本的前言,說得那樣簡單。有些事,是他應該做到的,這要由他負責任。有些事是當時政治不允許的,他不能去做;有些事是環境影響他,他順應地去做了。然收究非完人,在文士中,也非敦立名節的人物,受到的一些責罰坎坷,可以說咎由自取。因此摘記其言行之顯著者,使知其是非矛盾之處,以為借鑒焉。
                     1984年1月22日

買《飲冰室文集》記


  

  我在保定求學時,最初見到的《飲冰室文集》,是精裝兩厚冊,擺在書架上,就像兩部大詞典。我從來沒有想購置這一部書,也沒有想去讀它。那時梁啟超已經是過時的人物。歷史上有些人物,不管他當時多麼名聲赫赫,叱吒風雲,他的著作,能使洛陽紙貴,家喻戶曉,字字句句,被人稱作至理明言。一旦被認為過時,就會很輕易地被人遺忘,他的著作,也就會很隨便地棄置在風塵之中。
  梁啟超在清末民初之際,可以稱得起舉足輕重的政治人物。戊戌政變,康梁並稱,袁氏帝制,為了不讓他發表一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饋送他十萬元巨款,另附其他貴重禮物,他沒有收。他的文章,也可以說是一字千金的了。但不到三十年,我上中學時,就只在課堂讀過他一篇《小說與群治之關係》。此外,對於這位一代文豪,就非常漠然了。
  那時,已是五四運動之後,思想界,已經有了新的潮流,新的代表人物,來吸引青年一代。
  二一九六五年春季,我終於購買了這部文集。這並不是我急於要讀它,是我那時有些閒錢,想當藏書家。清人的文集,已購置多種,在章太炎之後,我就想到了梁啟超。但買來的《飲冰室文集》,是中華書局的仿宋線裝本,八十冊,共十函。
  這樣大部頭的文集,在梁氏以前,沒有見過。憚其浩瀚,一直沒有動。經歷浩劫,幸未損失,現在才有時間和心情,把它從頭到尾翻閱了一遍。說是翻閱,就是未經細讀,摘要看看的意思。
  此本,民國十五年九月印行,標為「乙丑重編」。梁氏五十三歲以前文字,除專著外,都包括在內。
  卷首有梁啟超原序一篇,大意說:
  有人想編他的文集,他說不好不好。他寫文章,沒有藏之名山,傳之後世的意思。他寫文章,是「應於時勢,發其胸中所欲言」。可是,時勢變化很快,「轉瞬之間,悉為芻狗」。所以他寫文章,只能披之報章,供一時的參考,起一時的作用,過後就拿它蓋醬瓶好了。他說:「吾數年來之思想,已不知變化流轉幾許次。每數月前之文,閱數月後讀之,已自覺期期以為不可,況乃丙申丁酉間之作,至今偶一檢視,輒欲作嘔,否亦汗流浹背矣。」但當編輯告他:「雖然,先生之文,公於世者,抑已大半矣。縱自以為不可,而此物之存在人間者,亦既不可得削,不可得灑,而其言亦皆適於彼時勢之言也。」他也就答應了。

  

  關於編輯文集,人們想法不一樣,主張也不一樣。梁啟超的態度,我以為是誠懇的,實事求是的,合乎事理人情的。
  當然,文章選擇,越嚴格越好,不只編者應該如此,作者本人更應該如此。鬍子眉毛一把抓,不分糠秕粒實,一齊編進去,究竟不是好辦法。即使現在印刷條件方便,貪多求大,對讀者,對作者,都是不負責任的做法。古人的文集,流傳至今,為什麼都那樣小,那樣單薄?除去當時抄寫印刻都不容易,主要是編選上的嚴肅認真。古人編訂文集,都是先請信得過的師友,代為裁定。就是這樣,經過歷史長河的淘汰,還要有不少作品「散佚」,就是說,不大為後人歡迎,慢慢失傳了。如果當時就拆爛污,其後果就更不堪設想。
  以上是就嚴肅認真一方面說,但還有實事求是一方面。無論誰寫的文章,都不會認為一定就是傳世之作。另外,文章的作用,如不能於當時當地有利,更何望於千百年後有用?所以古往今來,應時之作,總是有的,而且數量是很大的。如果作者都悔其少作,一概摒而不錄,不只抹殺了文章的當時功能,後世讀者,又從何處考見當時的社會風貌、當時的文壇風貌?目前有些作者,為保持一貫正確之虛榮,清理前此所作之諢詞,弄了半輩子文墨,只剩下薄薄一本書,這是不必要的,也是得不償失的。所以說,梁啟超後面表示的態度是好的,是合乎道理的。
  人非聖賢,哪能一貫正確?寫文章,也常有一時一地的情況,為公為私的目的,個人的私心雜念等等。如果出之坦率真誠,所有這些,並不一定影響文章的傳世。相反,文章最怕虛偽掩飾,這種用心,才真正是文章傳世的大敵大患。梁啟超的文章,對於當時當地,是充滿熱情的,是全力以赴的。
  他的文章,行文流利,善於辯論,吸收外來的東西,迅速而虛懷,為國家國民設想,有由衷的熱忱。雖都是過時的文字,有心人今天讀之,還是會有所體會,並有所收益的。

  

  全書共分五集:第一集戊戌以前作;第二集旅居日本時作;第三集歸國後至歐戰前作;第四集歐戰和議以後迄民國十三年冬作;第五曰附集。
  其中二集份量最大,文章最多,蓋旅居國外,精力得集中使用。
  梁氏著作宏富,除文集所收,尚有單行專著,如清代學術概論、墨子學案、中國歷史研究法等,及未完成稿,共十八種。
  他的研究方面,很是廣泛,要之都是當時國家所需,國民所需,他認為亟需做的學問。其中包括:中國古代哲學、政治思想研究;外國哲學、經濟、法制思想介紹;中國歷史重要人物的傳記;西洋思想家、政治家、愛國志士的傳記;中國佛教的研究;各國政體國情的介紹;弱小民族亡國的慘史等等。
  他主張開放,通商互利,提倡大量翻譯外國書籍。他先後向國人介紹了斯賓那莎、盧梭、達爾文、孟德斯鳩、邊沁、亞里士多德、康德等人的身世、學術和思想。
  當時有些守舊派,害怕外國文化思潮,會衝垮了中國的固有文化。梁啟超說,這是不用擔心的,如果我們固有的東西,基礎深厚,介紹進來的西洋文化,只會增加它的活氣,激揚它的發展,絕不會動搖它。他熱情地讚揚了嚴復的翻譯工作,認為他國學基礎深,所以外文也翻得好,並勸告所有的留學生向他學習。

  

  他寫的文章,發表在他主編的報紙上,都帶有「政論」性質。他的犀利的文筆和善於辯難的文風,長期影響了以後中國報紙的社論和政論。但後人寫的政論,說理明辯者有之,能像他那樣富於感情的,就很少見了。他對國家民族充滿了熱情和希望,與當時一些悲觀論者,嚇倒在列強的堅兵利器之下相反,他認為中華民族有光榮的歷史,是不斷進化的,中國不是老大,而是少年。他為「少年中國學會」作序,用形象的筆法,把老年和少年作了對比的描述,真是神來之筆,使人讀起來拍案叫絕。他參加討論了人生觀、生死觀,他都是抱樂觀、積極、科學的態度。他是一位偉大的熱烈的啟蒙者,主張教育是政治維新之本,他也屢次指出由於種種原因,造成的國民弱點,想盡一切辦法措施,使之提高向上。
  他的文章的最大特點,是感情豐富,不論長短文字,不管什麼體裁,他一下筆就滿帶感情。他寫作起來廢寢忘食,能一連工作三十六小時。他在敘述弱小民族亡國慘狀時,如同切膚身受,一往情深。使異域之人,百年之後讀之,還聲淚俱下。這種有感情的文章,是不會過時的。
  然而,他並不是一個文學家,只能說是一個文章家、政論家或政治活動家。他認為只會吟風弄月的詩人,沒有什麼實際效用,諷之為「鸚鵡學士」,自身棄之不為。他提倡顏李學派,主張學以致用,重視行動和任事精神。

  

  這一天才,也只是時代的產物,命定要隨時代而消亡。他的中心政治思想是君主立憲,民權革命。當這一思想在廣大人民頭腦中沸騰之時,他能乘其興會,翱翔天際,為人景仰。
  然而政治潮流,是不斷前進的,辛亥革命,他已經有些落漠,當社會主義興起,沖激中國思想界的時候,他的文章就黯然失色,再也沒有過去的活力。對於政治思想上的一些辯論,他顯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理屈詞窮,悄然息影。
  時勢推移,年月無情。展讀其書而念其人,於我心雖不無慼慼,然憶及海禁初開,國家危亡之際,仁人志士,愛國心切,忘我無私,聲嘶力竭,又不勝其感激追慕之情也。
                     1984年5月19日下午寫訖

買《崔東璧遺書》記


  

  崔述,號東璧,河北大名人,晚清以來,人稱「大名崔氏」者也。
  遺書共兩函,二十冊,古書流通處影印本,「文化大革命」以前購,未遺失。
  遺書的內容,主要是《考信錄》。崔氏為人所重,也是因為這方面的著作。目錄為:
  《考信錄提要》。包括釋例和總目。
  《補上古考信錄》。考證開闢之初,三皇五帝之史實。
  《唐虞考信錄》。考證堯舜之事。
  《夏考信錄》。考證禹及其後人之事。
  《商考信錄》。考證成湯前後事。
  《豐鎬考信錄》。考證周事。
  《洙泗考信錄》。考證孔子及其弟子事。
  《孟子事實》。考證孟子事。
  其學說宗旨為:「居今日,而欲考唐虞三代之事,是非必折衷於孔孟,而真偽必取信於詩書。然後聖人之真可見,而聖人之道可明也。」他以為聖人之道,從堯舜孔孟這條線傳下來。唐朝的韓愈,宋朝的朱子,也都是衛道之士。他認為戰國以後,有很多偽書,如古文尚書,竹書紀年,孔子家語等。
  經書傳注裡面,竄入了不少楊墨老莊的論點,甚至還有縱橫家、小說家以及讖緯家的論點。所以他說:「古之異端在儒之外,後世之異端則在儒之內。在外者距之排之而已,在內者非疏而剔之不可。」他治學的方法是:「不以傳注雜於經,不以諸子百家雜於經傳。」他鄙薄孔穎達等人對古籍的註疏。

  

  崔述生於乾隆五年,卒於嘉慶二十一年,壽七十七。他的書,陸續由他的門人陳履和刊印,至道光六年全書才告成。
  這部書在出版的當時,好像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到清朝末年,梁啟超推崇了他,說他「善於懷疑」。這是和時代的學風有關的。最近看到上海古籍書店重印此書的廣告,前面附有顧頡剛的文章,我還沒得看到。崔述的學說,一定是會受到「古史辨」這一學派的熱烈歡迎的。
  我經書底子差,很多原文還讀不懂,對於崔氏的著述,自然不敢置一詞。對於他的考信錄,也就沒有多大興趣。但在瀏覽過程中,也想到一些求學、著述、環境、朋友的問題。現在粗略記述一下,也是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識其小者的意思。

  

  崔述不生在通都大邑。家庭也不是什麼名門貴胄,他生活在大名這個偏僻的地方,家庭也還算是書香門第。他的父母對他督教很嚴,他讀書很早,心也很細,用功很勤。不管怎樣說,他當時讀書,還是為了科第。但中了舉人以後,就屢試不售。後來選在福建羅源縣,當了幾年縣官。官不好做,不願意幹了,在北京捐了一個主事的空銜,回到家鄉,專心著書。古人說:「學而優則仕,」在舊社會,沒有一個讀書人,當初不是想做官的。做官名聲多好聽:「為聖天子牧養百姓」!
  又有實利可圖。在舊社會,也沒有一個人,在讀書之前,就抱定志向,著書立說。一般的規律是:讀了書做不成官,又因為讀了書,別的營生幹不了,不得已才去著書。也有的是,雖然做了官,但是不得意;或者是得過意,後來又失意,才去著書。這種規律,司馬遷已經慨乎言之了,他本身就是很好的例證。
  在官場失意以後,萬念俱寂,反倒可以專心致志地從事寫作。崔述當然也不例外。
  著書立說,需要一些條件,首先是本身的條件,需要有才、學、識。只讀過五經四書,只經過科場考試,只會寫八股文章,當然還談不上著述。讀書比較廣泛,自己沒有特殊的見解,也難於著書。有了些見解,不願下苦功,不願做筆記,不願深思熟慮,也難於著書。還要有些才,文筆能表達自己的所獲。
  幸虧崔述都具備了這些條件。但著書立說也很麻煩。雖然有人把著書,比作一本萬利的買賣,但那是成名以後,才能發生的事。著書立說,非比賣豆菜,只買些綠豆,準備一隻瓦罐,三天以後,就可生利。有那麼一段時間,當我感到家庭生活極端困難時,我就曾經想過,賣掉我的鋼筆,叫老伴去賣豆菜。當時我那支鋼筆,確實還不如賣豆菜,能養家口。後因時來運轉,我才沒有這樣去幹。
  這是說明,著書立說,實在不是容易的事。崔述在辭官不做時,還要花錢捐一個主事。這錢不是白花的,這是一種投資。有舉人銜,當過幾年縣官,又是現任的某部主事,他的社會地位就提高很多,社會地位提高,就帶來很多好處:交遊文士,謁見權貴,嚇唬無知。
  還有,著書立說,第一要買紙筆,派頭大些的,還要僱人抄寫。抄寫出來了,真想藏之名山的並不多,多的是急於發表,和讀者見面。那時又沒有這麼多的報刊雜誌,只有刻印。刻印這件事,可不簡單,成本很大,曠日持久,弄不好就賠本,那時又沒有公家津貼。
  一般的人,刻不起書,崔述也是這樣。他帶著稿子到了北京,在旅舍遇到了一位從江西來的舉人叫陳履和,一看他的文稿,立即拜他為師,並承擔為他刊刻書稿的任務。先在南昌刻了一部分,後又在山西太谷刻了一部分,及至作者亡故,陳履和受全書於棺前,在浙江東陽匯刻出齊。這就是陳履和在序中說的:「以盡吾二十五年事師之職,以慰吾師四十餘年著書之心,余願足矣。」
  這是難得的師生之誼,令人羨慕。但這種文字情誼,就是在舊社會,也是不多見的。時至今日,且不去談論它吧。因為「師道」固然不行,「生道」也很難說了。
  遺書刻成,還要請名人作序,這件事也落到了陳履和的身上。他請了一位賜進士及第、光祿大夫、經筵講官、實錄館總裁、武英殷總裁、上書房行走、禮部尚書、兼署戶部尚書、教習庶吉士、加六級隨帶加二級、紀錄四次、山陽王廷珍作序。這在當時,確是難能可貴的了。因為所列的官銜,比歐陽修在瀧岡阡表一文後面所列的,還要長一些,渲赫一些。
  然而,即使有名人作序,書也不一定就能流傳。崔述在生前,就感覺到這一點了。他有一篇《書考信錄後》,大意說:
  他中的秀才舉人,「同郡人爭譽之」,「數百里之內,人莫不交口艷稱之。」「而會試數不第,自是稱之者漸少。」「四十以後為考信錄,自二三君子外,非維不復稱之,抑且莫肯觀之。」
  「當餘生前已如是,況於身後,又安望其美斯愛而愛斯傳?然則余之為此,不亦徒勞矣乎!」
  可見,同郡人羨慕的是做官,是榮華富貴,至於什麼學術,什麼著作,並不重視。現在有了稿費,著作直接與經濟聯繫起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依我看,他這部著作,如果不是遇到清朝末年,學術思想大變,讀書人從八股取士中解放出來,它究竟沉埋到哪年哪月,就很難說了。

  

  崔述是儒家正統派,他把「道」和聖人聯繫起來,把「道統」看成一條線。把「真理」絕對化,純淨化,像在真空管裡生成。我對這一點,是有些懷疑的。真理只能是相對的,是不斷發展的,在發展過程中,它要吸收別的東西,或者說,是和別的東西互相滲透。就像河流一樣,隨其所至,它要滋潤一些東西,也必然為別的東西所滲入。「道」是這樣發展的,文化也是這樣發展的。不會有一成不變的道,也不會有一成不變的文化。
  崔述是從歷史的角度,這樣主張的。但歷史的發展,也是很複雜的,綜合萬物,變幻萬端的。聖人是聖之時者,他的道,在往下傳的時候,必然要受不同時代思想的影響和充實,引起本身的變化。我們的古老文化,我們的古代歷史,如果只有儒家,沒有楊墨,沒有老莊,沒有縱橫家,小說家,沒有神話傳說,那將是多麼單調啊!
  書前他那篇《自敘》寫得很好,我也讀得懂,有興趣。這篇文字,有真情,有實況,有很好的見解。他在講述他對一些古書、一些人物的看法時,他常常引用當前的事例作證,有時是故事,有時是笑話,有時是諺語。使得這樣深奧的學術文章,充滿生機和活氣。
  遺書中有他的一本文集,是他的雜文。他的雜文寫得並不很精彩,大概是幼年寫「時文」寫慣了,帶有八股文的死板氣息。就像現在有些人,前些年寫大字報、大批判稿、應景詩文寫慣了,現在想認真搞些創作,總是轉不過來,帶有新八股的虛假味道一樣。
  他是歷史考證家,不是作家。
                     1984年6月1日寫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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