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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走上抗日革命的道路,有些人是輕鬆愉快的,也有些人是負擔沉重的。對於變吉哥,更明顯的是對於像芒種這樣的年輕人,他出身貧苦,脫下破棉襖,穿上新軍衣,扔下缺米少柴的愁苦,過一天一斤十四兩小米口糧的日子。過去不能進學堂,現在可以學文化,都是一種生活的提高,切實的改善。他沒有妻子兒女,因此也就沒有過多的牽掛。偶爾想到這些,也不過把希望寄托在革命勝利,革命成功了,什麼也就會有的。張教官的情緒,就不能這樣單純。他好像每逢前進一步,就感到一次身後的拉力,克服這一點,是需要堅強的意志的。
  他們走在路上,他的老婆一步不離的靠在他的身邊。這年輕的女人,又從來沒有走過這樣長遠的路,她的腳一顛一拐的,好像踩了水泡。張教官就只好常常停下來,甚至攙扶她。
  這女人從家裡給丈夫打整了一個很大的包裹,除去路上吃的東西,還包上單夾皮棉四季的衣服。變吉哥為了對老師的尊敬,只好背在自己身上,他的行囊是非常簡單的。今天晚上,他們要趕到地委那裡,辦過路的手續。如果情況緊急,今天夜裡也許就要過路。他幾次勸說師娘回去,而那個多情的女人一定要送他們到地委那裡,她說那裡有她一家親戚。
  到地委那裡,已經是半夜的時分。因為這裡接近鐵路據點,在尋找機關的時候,很費了一番周折。最後,一個民兵把他們領到一家大梢門場院裡,在一間像草棚的房間裡,他們見到了李佩鐘。
  李佩鐘自從受傷以後,調到地委機關來工作,因為她的身體還不很健康,就暫時負責過路幹部的介紹和審查。她正守著一盞油燈整理介紹信。在燈光下看來,她的臉更削瘦更蒼白了。雖然她和變吉哥認識,可是不知道是由於哪一個時間的觀感,她對於這位「土聖人」印象並不很好。變吉哥把學院黨委的介紹信交過去,李佩鐘問了他很多的似乎不應該在這個時間審查的內容。因為一天勞累,和還沒有人招待他們飲食,變吉哥的態度變得很不冷靜。
  「我找這裡的總負責人。」他說。
  「總負責人是地委書記,你過路是部門的工作。」李佩鐘說。
  變吉哥抓起包裹來,就轉身出去了。他到處找地委書記,結果他找到的地委書記不是別人,正是高翔和高慶山。
  「我知道這裡總沒有外人。」變吉哥得意的說。
  高慶山立時給他們叫了飯和安排了休息的地方,並且告訴李佩鐘,除去一般的組織介紹信,再用他自己的名義給那邊負責文化工作的同志寫封信,說明變吉哥在美術工作上有一定的修養和成就。高慶山還告訴他們,明天晚上才過路,今天夜裡可以好好睡一下。
  第二天早晨起來,李佩鐘把組織介紹信和那封私人的介紹信交給變吉哥。他把組織介紹信慎重的帶好,打開那一封看了看,信寫的很長,變吉哥對於這樣的介紹信,並不滿意,他認為李佩鐘的文字,過子浮飾,有些口氣甚至近於吹噓。他想:雖然地委書記關照自己的情意是可感的,但對自己來說,這是不必要的,他把這封信扯毀了。
  黃昏的時候,他們在樹林裡集合。他知道掩護他們過路的,是芒種帶領的隊伍,緊張的心情,就沉靜了一半下去。他靠在一棵楊樹身上,養精蓄銳的閉起眼睛來聽指揮人的報告。
  近來敵人已經在鐵路兩旁掘了封鎖溝,在一些重要的路口,還建立了炮樓,安設了電網。在沿路的村莊設置保甲,在哪段發現八路軍過路,哪村就要受殘酷的刑罰。關於通過鐵路,我們用過好多的方式。一種最簡單利索,我們兵力強大,一陣炮火硬打過去。一種是在鐵路上安設兩處爆炸物,阻止敵人的鐵甲車前進,我們從中間過去,崗樓上偽軍的動作,是無足輕重的。可是,在鐵路附近,絕對保密是很困難的。村莊裡「兩面派」的人物很多,他們可以不讓我們受很大的損失,可是也多少的讓敵人知道點兒,好不擔沉重。如果消息走漏了,敵人的鐵甲車出動到爆炸物跟前,就停了下來用探照燈照射,用擲彈筒打過路的人們,我們前些日子就吃了這個虧。並且,爆炸有時會傷了普通客車,影響也不好。
  這次是用一種新研究出來的辦法。
  現在是陰曆月初,一鉤新月升起的時候,他們集合好了,從樹林裡出來。新月遭到了普遍的詛咒,誰也希望快有一塊黑雲把它遮住。但當他們接近鐵路的時候,月亮就像很懂事似的落在山後去了,這都是指揮人員事先算計好了的。他們在離鐵路十幾丈的地方,伏在地上掩護起來。變吉哥看見芒種帶著隊伍爬到路基下面那裡去了。
  大地有些顫抖。有一列火車隆隆的從南方過來了,不久他們看到北邊不遠是一座小車站,車站上的紅紅綠綠的信號全點著了。列車在他們面前還沒有過完的時候,芒種的隊伍就站立起來,列車一過去,戰士們就跳上路基,一個人舉起大鋤刀劈開了鐵絲網的柵欄,回頭招呼人們快過。
  他們在鐵路上跑過,有些沒有見過鐵路的人,還俯下身子摸一下鐵軌。沿線的電燈和車站上的信號唰的一聲全滅了,敵人已經發覺,可是它那一輛預備在車站上隨時準備出動的鐵甲戰車,現在卻開不出來,它的道路被剛剛要進站的這一列客車擋住了。鐵甲車和列車,憤怒的慌亂的吼叫著,等到它們錯開,我們的人已經過完了。
  鐵甲車還是衝了出來,芒種他們伏在地下向它射擊。
  過了鐵路是一段急行軍。因為不只要防止敵人的追擊,還要通過敵人在山口的封鎖。這是沙河灘上,人們一路跑著,腳下不是泥沙,就是尖石。這裡的河水,還在結凌,趟水的時候,刺骨的寒冷。
  變吉哥替張教官背著包裹,還要隨時照顧他。進入山口以後,本來是可以休息一下的,忽然下起大雨來,很多人頭一次進山,就趕上了在大雨中爬山的艱難的時刻。
  他們從冀中穿過來的薄底鞋,一著水很快就叫山石磨穿了,腳趾不斷碰在石頭尖上。下山的時候,越戰戰兢兢越容易被衝下來的紅泥滑倒。這一段山路,對於張教官來說,真是艱苦的鍛煉,變吉哥有時回過頭來,看看他那作為一個畫家的老師,在瀰漫的風雨裡,攀登著高山奇峰,竟沒有了任何觀察和創作的心情,他渾身流水,臉色蒼白,嘴唇發抖,情緒可以說是低落到不能再低的程度了。
  繞過幾座山峰,雨漸漸停止了,一下到山腳,就奉命休息,人們就不顧一切的躺在岩石上草叢裡睡著了。
  一覺醒來,大家吃了些東西,換了換鞋子,就又開始行軍。天已經放晴,現在是早飯前後的時刻。一夜的緊張、勞累、驚恐、痛苦,都雨過天晴的忘記了,人們又沉入一種精力恢復、肚子飽、腿有力量的幸福的感覺裡去了。
  現在,大家才有心情看看山區根據地的可愛的景色。太陽照射在半山腰裡,陽坡上的茅草小屋的炊煙和流散的薄雲分別不開。穿著淺藍色布衣服的婦女們,站在門口。穿著白粗布棉褲的漢子們,披著老羊皮襖,悠閒的抽著煙。小孩子們抱住大雄狗的脖子,為的是不叫它們向新來的同志突奔吠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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