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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春兒坐在車上想:今天竟遇到了這些個好心腸的人。自從參加工作以後,人們對自己都很好,難道也真的是因為自己長了個有人緣的臉蛋兒嗎?
  牛車很快就到了沙河的草橋。今天集日,橋頭上擠著很多車輛,等著過河,看橋的老頭兒,站在他那房頂和地面相平的小屋門口,和熟識的車伕打著招呼,又伸著手向遠地來的車輛要橋錢。沙河裡的冰塊快融化完了,水流很大很急。草橋兩旁壓上了很多的土袋,橋樁頂上碌碡,防止搖傾,可是大車在上面一走,橋身還是顫動著,咯吱咯吱的響著。橋的兩頭,有兩根高大的杉木,臨時搭起來的軍用電線,被河灘裡的風一吹,發出很大的絲絲的聲音。
  車伕們正為搶先過橋爭吵,堤坡上面忽然出現了一個戰士,他全副武裝,臉上滿是塵土和汗,手裡斜舉著一面小小的軍旗。他那跑上堤坡昂頭一望的姿勢,使人想起黎明的時候,一隻虎或豹爬上了一座可以俯瞰一切的高峰。他後邊有一小隊人,嚴整的沿著堤坡走過來,他們前進的沉重有彈性的步伐,就像連綿的山峰向前移動,流水的節拍也加緊加強了。
  當領隊的人走到橋頭上,和看橋的老頭兒說了幾句話,老頭兒就向車伕們喊:
  「把車往外靠一靠,叫同志們先過去。」
  春兒坐的牛車,本來在很多車輛的後面,隊伍過來,她們也看不清楚。因為過河就可以到家,趕車的小姑娘也不太著急,她坐在車上,撕著白菜的爛葉子,探著身子餵她的小牛兒。
  春兒忽然感覺到了什麼。她在車轅上站立起來,望著這隊過河的人馬。他們差不多是用力按住槍枝和彈藥,在草橋上衝了過去的。帶隊的人站在草橋旁一隻土袋上指揮著,春兒看清了,就從車上跳下來說:
  「小妹妹,我走著過去吧。我還要趕路呢!」
  沒等小姑娘答言,她就在人馬車輛的中間插過,跑到草橋上喊:
  「芒種!」
  帶隊的那人一轉身。
  「我們要調到山裡去。」他低聲的說,「我沒想到在走以前還能看到你。」
  「我到區黨委那裡打聽你來,」春兒喘息著說,「他們說你們的隊伍改編了。」
  「這次戰役以後,我升了指導員。」芒種說,「我們已經完全是正規軍的建制。現在要到路西執行任務,你回家嗎?告訴村裡同志們,就說我走了。」
  他的隊伍已經過完,戰士們在他和春兒的面前通過,都好奇的望望春兒,有的還做個怪樣兒。春兒紅著臉,芒種裝做沒看見。
  「我不能也到山裡去嗎?」春兒著急的說。
  「你向上級要求麼!我們也許還要回來的。」芒種望了望她的眼睛,就轉過身去,趕緊跑到隊伍的前面去了。春兒沿著草橋的旁道走過來,跳過那些土袋,踏著翻乍起來不斷絆人的秫秸。隊伍過了河,就沿著南岸奔西方走了。太陽已經被晚霞籠罩。
  春兒站在河岸上,望著西去的隊伍。河水翻滾著從西面過來,衝擊橋身,向東流去。有一隻剛剛開河就從下水航行上來的對槽大船,正迎著水流,全部緊張的鑽進橋孔。她的感情也好像逆著大水行船,顯得是多麼用力又多麼艱難哪!
  芒種差不多沒有回頭。只有走在排尾的那個戰士,春兒現在才看清他是老溫,不知是真情還是和她開玩笑,不斷的回過身來向她擺手兒,那意思是說:不要遠送。
  大車也陸續從橋上過來了。車一過橋,便像通過了一道險阻的關口一樣,人馬歡暢的奔跑起來,誰也沒有注意她。只有那個趕著牛車的小姑娘,坐在車轅上,搖擺著腿兒對春兒笑:
  「你這趕路的可好,天快黑了,還站在這裡!你騙我,和你說話的那是誰?」
  「一個認識的同志。」春兒含著眼淚說。
  「還坐上來吧,」小姑娘好像明白了什麼,輕聲把車停住,「今天不用走了,就宿在我家裡,和我做伴兒。」
  春兒說可以趕到家,就和小姑娘告別,一個人走上那條奔東南方向的小路。夕陽在沉落以前,鮮艷得像花的顏色,春兒再回頭西望的時候,它已經完全鑽進山裡去了。春兒想:芒種他們今天晚上,如果順利的話,也可以趕到山裡去的。在經過平漢路的時候,一場戰鬥也是避免不了的。她覺得她和他不是一步一步、而是兩步兩步的分離著。
  她的腳步變得沉重起來,她的心不斷的牽向西面去。路上行人很少了,煙和霧掩遮住四野的村莊。在戰爭環境裡,這種牽掛使她痛苦的感到:她和芒種的不分明的關係,是多麼需要迅速的確定下來啊!
  當她走到子午鎮村北的橫道上,遇見了一個一邊走一邊發著哮喘的女人,是變吉哥的老婆。她手裡拄著一根在路上揀起的干樹杈,懷裡還抱著一堆細小的干樹枝。
  「你這是到哪裡去來?」春兒問她。
  「學了學新興樣兒,」那女人又喘又笑的說,「送郎上前線。
  你哥哥要走西口,我這老婆子也難留。」
  「變吉哥動身了嗎?」春兒問。
  「信上插著三根雞毛,要不我是叫他和我耩上地再走。」女人說,「反正他幹活也不中用,還是俺娘兒們自己遭罪自己受吧。」
  「你送到他哪裡了?」春兒問。
  「送到他劉家大墳那裡,我捎著揀了點乾巴,春天就是柴火缺。」女人說,「唉,我到他家裡十幾年,他出外像是上炕下炕,什麼時候送過他?他到山裡也不是一遭兒了。過去是給人家畫廟,這回是抗日工作吧,也不過還是畫個畫兒,編個劇詞兒,也沒有長進多少!」
  「那你為什麼還送他這麼老遠?」春兒忍不住笑了。「是為了那麼一位客。」女人說,「你哥哥說是他的老師,一塊到路西去的。老師來了還不算什麼,後邊又來了一個師娘,一個漂亮的小媳婦。」
  「那是我們的教官和他的女人。」春兒說。
  「沒見過人家這樣的夫妻,真是恩愛夫妻呀!」女人笑著說,「看樣子一塊兒從他們家裡來,也是過了夜的。在家裡有多少親密話說不完,又陪伴著到這裡!一把鼻子一把淚,你看那個哭勁呀,把我也哭得傷心了。我想:我和你哥哥結婚以來,地裡是我,家裡也是我,我不管多冷多熱帶著孩子們下地,省下工夫叫他在家裡畫畫兒。鍋裡沒米,灶前沒柴,都是我一個人操心,有點好吃的,叫他和孩子們吃,受累的勾當,我一個人去作,還不到三十年紀,我就落下了癆病喘的病根兒。你說我還能不陪著那小媳婦哭一場?我這一哭不要緊,你哥哥對他的老師說:『你看她,病病拉拉的身子,跟著我可沒得過一天好。』大妹子!結婚十幾年,這是你哥哥說的頭一句人話,多麼知心的話呀,我哭的更歡了!」
  「就哭著送了這麼遠?」春兒問。
  「可不。」女人咂著嘴,「我是送他去學習,去抗日。你們說的,只要打敗日本,我們就能解放,就能改善生活,我沒有別的指望,我就是指望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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