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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隨同部隊,芒種和老溫行進在荒涼和高險的山區。當部隊繼續向西北進發的時候,簡直是一步一登高,好像上天梯一樣。部隊每一回顧,他們原來駐紮的地方,就好像栽到盆底去了。按照序列,芒種行軍的時候,總是走在他那一連人的後面。老溫現在是第三班的副班長,正好走在芒種的前面。老溫是頂愛說話的,更好在別人感到疲乏的時候,說個笑話。對於芒種,雖然他時刻注意到:現在他們已經不是在田大瞎子家牲口棚裡的關係,而是正規軍裡的直屬上下級,應該處處表現出個紀律來。但是他又覺得自己和芒種那一段夥計生活,不應該忘記,那也是一種兄弟血肉之情,和今天並沒有什麼兩樣。所以一有機會,他還是和芒種說長道短。在芒種這一方面,老溫看出來,變化是很大的。根據他們那些年相處時的情形,老溫覺得芒種沒有按照他的預計發展,而是向另外一條他當時絕不能想到的道路上發展了。這小人兒好像成熟得過早了一些,思想過多了一些。當然老溫明白,這是因為他負責任過早了一些也過重了一些的緣故。芒種現在的臉上是很難找到那些頑皮嬉笑,在他的行動上也很難看見那興興撞撞的樣兒了。
  老溫想起:他們有一次在田大瞎子家地裡割谷子的情景。那時天氣還很熱,地塊離家很遠,他們提來一破錫壺涼水,主要是為了磨鐮,也為了實在乾渴的時候喝上一口。芒種割谷的時候,很賣力氣,他緊緊跟在老溫的後面,老溫前進一步,他就前進一步。當時弄得老溫很不高興,他想:如果我不是「二把」,這孩子就把我漫過去了。老常領青,照例走在最前面,也回過頭來說:
  「芒種,慢著點,幹什麼那樣急,沒大沒小的!」「他想挑了我的飯碗哩!」老溫苦笑著說,「你這孩子,就不想想,你就是忠心保國,累死在谷地裡,田大瞎子也不會給你買口柳木棺材的。」
  老溫覺得說話重了些,他看見芒種立時就像撒了氣的皮球,半天沒精打采。這孩子顯然是還有些不明白這長工生活裡的種種底細和艱難,他直起身來,低著頭到地頭上磨鐮去了。
  他磨鐮磨得時間特別長,老溫割到地頭,看到這孩子正提著那把破錫壺,用裡面的清水,沖灌一個田鼠的洞穴。他爬在地上,仄著耳朵傾聽那水灌進洞口的嘟嘟的響聲,就好像看見了那些小動物因為突然的水災,家庭之間發生的慌亂一樣。
  老常的鐮也需要磨,老溫口渴,很想喝水。芒種卻把水全灌了老鼠洞。老溫非常生氣的說:
  「你這孩子實在是廢!那老鼠洞是個填不滿的坑,你一壺水,十壺水也灌不出它來!沒有水磨鐮,我們今兒個的活別做了!」
  芒種好像並沒有聽見他的話,他還是注意著那洞口,手裡緊握著鐮柄,等候田鼠跑出來。可是等到水滲完了,田鼠還是沒有動靜,只是從洞裡慌慌張張的跑出一隻大肚子的螻蛄來。芒種一鐮柄把它拍死了,笑著說:
  「看樣兒這螻蛄就像田大瞎子一樣。我們為什麼還給他出力做活呢!」
  鬧的老常和老溫全笑了。
  現在隊伍還是向高山上爬。前邊的人們不斷的停下,用手揮著汗水,有的飛到後面人的臉上,有的滴落在石頭道路上。山谷裡沒有一絲風,小塊的天,藍得像新染出來的布。「我們要爬到哪裡去呀?」老溫說,「我看就要走進南天門了。」
  芒種沒有說話,他的眼睛老是放到最前面,放到他那一連人的領頭那裡。他注意大家是不是很累了,是不是快到休息的地方。
  「指導員,」老溫看見芒種不回答,就改了一個題目,「你說是六月天鋤高粱熱呀,還是六月天行軍熱?」
  「熱是一樣的,」芒種說,「可是意義不同。」「怎麼意義不同呢,指導員?」老溫說,「不是一樣的出汗嗎?」
  「是一樣的出汗,」芒種說,「那時出汗是為了田大瞎子一家人的享樂,現在流汗是為了全中華民族的解放。」「是。」老溫說,「一切問題都應該從抗日觀點上看。可是,指導員,這民族解放是不是包括田大瞎子那些人在內?」「誰真心抗日,就包括誰在裡面。」芒種說,「田大瞎子反對抗日,自然就沒有他。」
  「我看沒有他。」老溫說,「我們抗半天日,要是叫他沾光,那還有什麼意義?你說不是嗎?」
  「是的,」芒種說,「抗日戰爭解放了我們,我們要努力學習,努力進步才好。」
  老溫不再問了。前面還沒有傳令休息的徵候,他們繼續往前爬,老溫走路,如果不說話了,就得鬧些動作,他不斷的用腳踢起路上的石子,叫它滾下那萬丈深溝,仄著耳朵聽那隆隆的聲音。
  「不要鬧聲響。」芒種制止他,「下面有人有羊怎麼辦?」「我保險這陰山背後,除了我們,沒有別的人。」老溫說,「我們這真叫走進深山老峪裡來了。」
  「什麼地方也有人住。」芒種說,「老百姓很苦,是沒法挑揀地方的。」
  「有人住也許有人住,」老溫說,「可是我敢保險,除去我們,外處的人從沒有到這裡來過。這是什麼地方,誰的肉癢癢得受不了,跑來喂狼?」
  「你怎麼能保險?」芒種有些煩躁,「人們為了生活,哪裡也會去的。日本擋不住人,狼還能擋住人?」
  「日本擋不住我們。」老溫鎮靜的辯駁著,「多麼高的山我們也過得去,多麼寬的河我們也過得去。我是說,這個地方是個沒有人煙的地方!」
  「那不是煙?」芒種指一指山頂上面笑著說。
  部隊在原地休息了。在這一直爬上來的筆峭的山路上,戰士們有的臉朝山下,坐在石子路上;有的臉朝左右的山谷,倚靠在路旁的岩石上;有的背靠著背,有的四五個人圍在一起。人們打火抽煙,煙是寶貴的,火石卻不缺少,道路上每一塊碎石,拾起來都可以打出火星。戰士們說笑唱歌,這一條條人跡稀罕的山谷,突然被新鮮的激發的南腔北調的人聲充滿了。
  太陽直射到山谷深處,山像排起來的一樣,一個方向,一種姿態。這些深得難以測量的山谷,現在正騰騰的冒出白色的、濃得像雲霧一樣的熱氣。就好像在大地之下,有看不見的大火在燃燒,有神秘的水泉在蒸發。
  「這不是煙,」老溫抽著煙,對芒種說,「這是雲彩。我們種地的時候,常說西山裡長雲彩,就是這個。」
  隨後他們就繼續行軍了,他們在這無邊的煙雲裡穿上穿下,雲霧越來越濃,山谷裡響起了雷聲。
  「又可以不動腳手的洗洗澡和洗洗衣服了。」老溫興奮的說。
  在這些年代,風雨並不會引起部隊行軍的什麼困難,相反的大家因為苦於汗熱,對風雨的到來,常常表示了不亞於水鳥的歡迎,他們會任那傾盆的大雨在身上痛痛快快的流下去。這裡的山路石頭多,就是在雨中,也不會滑跌的。
  往上看,雲霧很重,什麼也看不見,距離山頂究竟有多遠,是沒法想像的。可是雨並沒有下起來,只有時滴落幾個大雨點。他們繞著山的右側行進,不久的工夫,腳下的石子路寬了,平整了,兩旁並且出現了蔥翠的樹木,他們轉進了一處風景非常的境地。這境地在高山的凹裡,山峰環抱著它。四面的山坡上都是高大濃密的樹木,這些樹木不知道叫什麼名字,葉子都非常寬大厚重,風吹動它或是有幾點雨落在上面,它就發出小鼓一樣的聲音。粗大的銅色的樹幹上,佈滿青苔,道路兩旁的岩石,也幾乎叫青苔包裹。道路兩旁出現了很多人家,人家的門口和道路之間都有一條小溪嘩嘩的流著。又有很多細小的瀑布從山上面、房頂上面流下來,一齊流到山底那個大水潭裡去。人們在這裡行走,四面叫水、叫樹木包圍,真不知道水和綠色是從天上來的、四邊來的,還是從下面那深得像井底似的、水面上不斷竄著水花和佈滿浮萍的池子裡湧上來的。
  「看見人家了吧?」芒種逗老溫說。
  「這是仙界。」老溫讚歎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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