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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五龍堂的人們正籌備農會,子午鎮卻先把婦女救國會成立起來了。縣裡來的委員李佩鐘,把全村的婦女召集在十字街口,給人們講了講婦救會的任務,說目前的工作就是趕做軍鞋軍襪。講完了話,她把春兒找到跟前,叫她也說幾句,春兒紅著臉死也不肯說。高疤新娶的媳婦俗兒,正一擠一擠的站在人群頭裡,看見春兒害羞,就走上去說:
  「她大閨女臉皮薄,我說幾句!」
  她學著李佩鐘的話口說了幾句,下面的婦女們都拍著巴掌說:
  「還是人家這個!臉皮又厚,嘴也上的來,這年頭就是這號人辦事,舉她!」
  接著就把俗兒選成子午鎮的婦救會主任,春兒是一個委員。
  俗兒開展工作很快,開過了會,下午她就叫著春兒分派各戶做鞋,又把村裡管賬先生叫來,抱著算盤跟著她們。
  俗兒走在頭裡,她說:
  「先從哪家派起哩?」
  管賬先生說:
  「按以前的舊例,派糧派款,都是先從西頭小戶起頭,就是春兒家。」
  春兒說:
  「去年的皇歷,今年不能使了。從腳下起,就得變個樣兒!」「我也是那麼說,」管賬先生笑著說,「從前舊勢派,淨是咱們小門小戶的吃虧受累,眼下世道變了,你們說先從哪家派起吧!」
  「我說先從田大瞎子家,」春兒說,「他家是全村首戶,按合理負擔,也該領個頭兒。你們敢去不敢去?」
  「怎麼是個不敢呀?」俗兒說,「他是老虎托生啊,還是家裡養著慎人貓?走!」說著,沖沖的向前走去。
  俗兒領著頭,春兒在中間,管賬先生磨蹭在後面,轉了一個彎,快到田大瞎子家梢門口的時候,他在牆角那裡站住了。俗兒回過頭來說:
  「走啊,你怎麼了?」
  管賬先生嘴裡像含著一個熱雞蛋,慢吞吞的說:
  「你們先進去,我抽著鍋煙。你看,火鐮石頭不好使喚!
  光冒火,落不到絨子上!」
  俗兒鼓了鼓嘴進去了。邁過了高大的梢門限,春兒覺得心裡有點發怯。從前,她很少來到這個人家,就是有時到他家場院,摘東借西,使個碾啦磨的,沒有點人情臉面,也不敢輕易張嘴。逢年過節,她這窮人家的女兒,不過是遠遠看看這大戶人家門前挑起的紅燈,和出來進去穿綢掛緞的人們的後影兒罷了。她緊跟在俗兒的後邊問:
  「他家的狗拴著沒有?」
  「管他拴著不拴著,它咬著我了,叫他養我一冬天!」俗兒說著走上二門,一看見裡院影壁下面臥著的大黑狗,就兩手一拉,光當把二門倒關了起來,用全身的力量揪住兩個銅門環兒!春兒嚇的後退一步。
  「開門!」俗兒顫抖著聲音喊。
  院裡的大黑狗跳著咬叫起來,鐵鏈子簧簧響著,一隻大雄鵝也嘎啦嘎啦在深宅大院裡叫起來。半天的工夫,才聽見田大瞎子的老婆慢騰騰走出來,站在過道裡陰陽怪氣的說:
  「誰呀?這是。」
  「我們!」俗兒說。
  「有什麼事兒嗎?」
  「你先把你家那狗看住!」俗兒喊叫,「進去了再說。」
  「進來吧,它不咬人!」
  俗兒鬆了手把門推開,田大瞎子的老婆,迎門站著。她又矮又胖,渾身的肉,像發好的白麵團兒,兩隻小手向外翻著,就像胖胖的鴨掌。她原身不動看了春兒一眼,說:
  「你們有什麼事兒呀?」
  俗兒說:
  「到你們屋裡說去,這麼冷天叫我們站在這裡呀?」
  「俺們當家的不大舒服,剛蓋上被子見汗,有什麼事兒,你們就在這裡說吧!」
  春兒說:
  「也沒有什麼別的事,就是派你們做幾雙鞋!」
  「給什麼人做鞋呀,這麼高貴?勞動著你們分派?」田大瞎子的老婆說,「我們家可沒人做活!」
  「給抗日戰士做的,沒人做活你就僱人做去!」俗兒說。「什麼叫抗日戰士呀?」田大瞎子的老婆笑著說,「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可沒聽說過這個新詞兒。抗日戰士是你們的什麼人兒呀,他們穿鞋,叫你們這大姑娘小媳婦的來出頭找人!」
  「你別說這些沒鹽沒醬的淡話,我們這是公事!」俗兒和她吵起來。
  「俺們這個人家,可不和你們這些人鬥嘴斗舌!」田大瞎子的老婆後退一步說,「該俺們做幾雙呀?」
  「按合理負擔,」春兒說著,回頭問管賬先生,「他家有多少地?」
  管賬先生正背著臉在梢門洞裡抽煙,聽見問他,才跑上來,先衝著田大瞎子的老婆笑了笑說:
  「老內當家的!大先生的病好些了嗎?啊!他家三頃二十畝地,」他撥著懷裡的算盤,「一共是該交七雙!唉,這麼攤派,數目叫大一點兒!」
  「七雙!」田大瞎子的老婆的兩隻眼暴了出來,「你們安的什麼心,我們家開著鞋帽鋪哩嗎?你們打聽打聽,幾輩子的工夫了,我們這個門戶,什麼時候成了大頭?」
  「誰叫你家種那麼多地呀?我倒想多做幾雙,有嗎?」春兒說,「這是抗日,誰也不能有話說!」
  「抗日?」田大瞎子的老婆一下子掌握了這個名詞的講法,「這麼說,我們家還有抗日的哩,俺的兒媳婦還是縣裡的委員哩!不叫她來,就有了你們?她穿的鞋腳,我不跟你們要就是了,你們倒來派我一大堆!」
  「你別說那個!」俗兒說,「有抗日的就不做?我的男人還是個團長哩,我就不做了?」
  「別提你吧!」田大瞎子的老婆拍著手說,「我聽了倒牙!」
  「你放屁!」俗兒跳著一隻腳罵開了。
  「你放屁!千人騎萬人壓,勾引壞了我的兒子,花了俺家不知道多少丟臉賣屄錢的臭娘兒們!你給我滾出去,你站髒了我的院子!」田大瞎子的老婆也呵呵的走動著罵起來。
  「我頂死你個老雜種!」俗兒後退一步,把頭一低,就拱過去。田大瞎子的老婆趕緊把兩隻小腳一叉,沒有站穩,就來了個後仰,在高門限上一翻,滾到門道裡去了。俗兒趕到裡面又頂上,她的腦袋撞在這個肥胖的婦女的肚子上,像頂著一包棉花。
  田大瞎子不能再裝病,披著一件袍子從正房跑出來,大聲吆喝:
  「反了!找上門來打人,好!到縣裡去告她們,我田家還有個媳婦哩!」
  隨手就撒開了大黑狗,俗兒跳起來,亂著頭髮跑出來,春兒也跟著跑出來,大黑狗一直追到街上,差一點沒叼住她的褲子。
  「走!」俗兒在街上揚著兩隻手喊叫,「田大瞎子,我們手拉手兒到縣裡!我不告你別的,我就告你個破壞合理負擔!」
  看熱鬧的人們,站滿了街,都說:
  「這倒有個看頭,看看誰告下誰來吧,一頭是針尖兒,一頭是麥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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