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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結果,鬧了半天,誰也沒有去告誰。俗兒的爹老蔣聽見街上吵吵,放下酒壺跑出來,罵了俗兒幾句,俗兒不聽他,和他一對一句的罵。老蔣沒法,就跑過去勸田大瞎子:
  「村長,別和她小人兒們一樣,看在我們的交情上!」
  「我還是什麼村長呀!」田大瞎子跺著腳說,「我雞狗不如!」
  「到什麼時候,你老人家也是一村之長,」老蔣推著田大瞎子往回走,「別人不尊服你,我尊服你!」
  田大瞎子歎了一口氣,也就順坡下驢,歪歪斜料的家去了。他心裡明白:到縣裡去,吉凶未卜。雖說自家的兒媳婦是個委員,可也不見得就和他一個鼻孔出氣兒。現在全縣的大拿是高慶山,那明明是他十年以前的活對頭。更要緊的是,俗兒的男人是高疤,眼下是個團長,這傢伙,心毒手黑,不能得罪他。想來想去,不免又想到張陰梧親家在時,自己在地面上的威風;兒子走了這些日子,也不知道在南邊弄上了個事由兒沒有。莫非真的就從此大勢已去,江山難保嗎?他低下頭去。
  老蔣把他扶到家裡,坐在炕上,勸說:
  「村長,不要這樣。我回到家裡,得好好把那小妮子教訓教訓。她人大心大,眼裡連我也沒有了。等我們姑爺回來,我叫他管管她吧!」
  田大瞎子一猛抬起頭來說:
  「真的哩!那天我求你請高團長,有空到舍下坐坐,你對他說了沒有啊?」
  「說了,早就說過了!」老蔣說,「他也答應了,就趕上不知道從哪裡來了個高慶山,當了什麼支隊長,半路裡添了個婆婆,調到城關,他什麼也不能自由了!」
  田大瞎子眨巴著眼說:
  「說也怪,高團長平日那樣心高志大,怎麼就服他們的轄管?隊伍是誰帶起來,還不是他一人的功勞?高慶山是什麼人?原不過是五龍堂堤坡上的一個野小子,那年闖禍逃跑,不知道在哪裡要了幾年飯回來,冒充紅軍,既不燒柴,又不下米,人家做熟了飯,端碗就盛,也不嫌個寒傖?要是我啊,說下黃天表來,也不叫他們收編,動硬的,自己有槍有人,拉到哪裡,也有官兒做,反受這幫窮小子們宰制?我說老蔣!咱們多年不錯,你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你好了,我也能沾光。等高團長回來,你該把這理兒和他念叨念叨。也不要說是我說的,免的傳出去外人生疑!」
  老蔣深感知己,又勸說了老內當家一番,告辭走出。田大瞎子送出來又說:
  「家去,也不要和俗兒鬧,我不和她一樣見識,她不過是受了那些人們的愚弄!西頭吳大印家那個小閨女叫春兒的,我早就看著不是正經貨,十七到八了,老是和我們小做活的芒種勾勾搭搭,結果叫她給挑著當了兵!」
  俗兒的狀也沒有告成功。她走到村邊,正迎上高疤騎著一匹大紅馬,從城裡回來,後面有七八匹馬圍隨著他跑著,就像順風飛來的一窩蜂。高疤氣色不好,看見俗兒也沒說話,只把手裡的馬鞭子一擺,就在她身邊竄了過去。一個特務員,從馬上跳下來,兩手一卡俗兒的腰,掄起來放在馬鞍上,手拉著韁繩,跟著高疤的馬屁股,跑回村裡去了。
  一見高疤回來了,子午鎮街上的人們,吃了一驚:俗兒會拘魂唸咒,怎麼來的這樣湊急?這一下子該著田大瞎子受受了。
  高疤在俗兒家院裡下馬,俗兒把他侍候到炕上。特務員們把馬交給老鄉去遛去飲,都到街上二豐館去喝酒,街上的婦女兒童,也都躲回家去了。
  高疤靠在大紅被壘上,用馬鞭子敲打著褲腳上的塵土,氣昂昂的一句話也不說。俗兒小心問:
  「你怎麼了呀?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高疤把眼眉一擰說:
  「怎麼啦?不許我回來?」
  俗兒輕輕推他一下說:
  「你看,誰敢不叫你回來啊?」
  聽見姑爺回來,老蔣忙著屋裡來,看勢頭不對,也只好坐在對面小凳上搭訕著抽煙,過了一會,高疤問他:
  「長仕廟來的那個道士走了沒有?」
  老蔣說:
  「還沒走,在咱那小西屋裡給一個女人治病哩!」
  「什麼病?」高疤隨便的問。
  「肚裡的病,」老蔣說,「正在那裡揉哩。幹麼你找他?」
  「叫他來!」高疤說,「叫他給我搖一個卦!」
  老蔣去把道士領進屋裡來,道士有五十多歲,大個頭,胖胖的臉上,像塗著一層紅油彩,見了高疤先彎身問好。高疤說:
  「聽說你很靈驗,你給我搖一卦,看我今年的運氣到底怎麼樣?」
  道士說:
  「我這卦不搖,你寫兩個字兒吧!」
  「你不知道我不識字是怎麼的!」高疤大聲說。
  「啊!那你隨便說兩個字兒就行了。」道士趕緊笑著說。
  「受訓!」高疤像吐出什麼咬不動的東西一樣狠狠的說。「啊,受訓!」道士閉上眼睛,「就是受訓教的那個訓呀?」「什麼他媽的受訓教?」高疤惱了,「我教訓別人行了,別人誰敢教訓我?」
  「這兩個字兒很好,高團長!」道士睜開眼睛大笑著說,「主你官運亨通!不到年底,有升師長的命兒哩!」
  老蔣也在一旁陪著笑兒,高疤把頭一扭說:
  「亨通雞巴!去你的吧!」
  道士剛要退出,高疤轉過臉來問:
  「你看這地面上要落個什麼結果?」
  道士想了一想說:
  「大亂之年,平安不了。」
  「你看這些隊伍能存站的住嗎?」高疤又問。
  「有你老人家在裡邊,怎麼能存站不住哩?」道士說。「我不是他們裡邊的人!」高疤說,「你看日本人能站得住不?」
  道士看著高疤的氣色說:
  「日本人滅亡中國,是活該有這麼一劫!這一帶的人,免不了血光之災。呂正操、高慶山這些人,成不了氣候,只能給老百姓招災惹禍!有見識的人,得早些找自己的明路兒走!」
  高疤低頭不語。老蔣乘機把田大瞎子那段話也說了。俗兒搶過來說:
  「我不愛聽!什麼王八狗日的話,一到你耳朵裡,就成了聖旨。田大瞎子的話也聽得?他是什麼人,他早足著勁兒當漢奸哩。去你們的吧,天不早了,我們要睡覺了!」
  高疤又叫住道士問:
  「你這樣大年紀,怎麼養的這麼好,老是紅光滿面的,有什麼秘方兒嗎?
  道士說:
  「沒什麼秘方兒,不過是從小童子身兒修行的罷了!」「你別打算我不知道,」俗兒笑著說,「整天價揉搓娘兒們的肚子,你還修行哩!」
  道士紅著臉走出,老蔣唉唉了兩聲,也跟出去了。
  俗兒點燈鋪炕,侍候高疤睡覺。她上身穿著一件小紅襖,下身穿著寬腿黑棉褲。爬在炕上,給高疤扒下襪子來,笑著說:
  「騎了一天牲口,怪累了吧,這麼不高興,到底是為了什麼呀?」
  高疤說:
  「司令部的命令,叫我去受訓學習,你說叫人生氣不生氣?」
  「什麼叫受訓學習?」俗兒問。
  「說的好聽:軍事政治一大套。我看,不過是過河拆橋要把我踢磨出去!」
  「就你一個人,還是別人也去?」
  「人多了。成立一個軍事隊,一個政治隊,還說是帶職學習,學習得好,還可以高昇。」
  「那也不錯,去學學怕什麼?」
  「你摸清他們打的是什麼主意?我怕到那裡把槍一下,斃了哩,前不久,高陽那裡就斃了一個土匪頭兒!」
  「我想不會那樣,」俗兒笑著說,「那天,高翔講的很好。」「不要光聽他講,」高疤說,「咱們底子不正,近來到高慶山那裡反映我的,想也少不了。就往好裡說吧,叫你學習,把你送到山溝裡,吃砂子米睡涼炕,跑步爬山,站崗勤務,我白幹了這些日子團長,又去受那個?」
  「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俗兒又說,「你從小不也是受苦出身?你看人家高慶山,說起來受的那苦更多哩!」「高慶山這個人,我摸不透!」高疤說,「按說,對待咱們也不錯,就是脾氣兒古怪。這些日子淨叫我們開會,我、李鎖、張大秋,誰後面也是跟著十幾個人,他就只有一個小做活的,背著一枝破槍。那天我們三個團長議合了一下,說支隊長走動起來,不夠體面,和我們在一塊,我們人多他人少,也不合人情。我們決定:一人送他兩匹馬,兩個特務員,兩把盒子。誰知給他送去了,他不收,還勸我們把勤雜人員減少減少,按編制先把政治工作人員配備起來。你看,這些共產黨,有福也不知道享,生成受罪的命,和他們在一塊干,有什麼指望?」
  「你打算怎麼樣呢?」俗兒皺著眉問。
  「今兒個接到命令,叫文書給我念了一下,沒聽完,我就拉起馬家來了!我不去學習,他們逼急了我,我不定把隊伍拉到哪裡去哩!」高疤說。
  「我勸你不要那樣。」俗兒拍著高疤的腿說,「別人能學習,你就不能去?再說學點能耐,認識個字兒也好啊!」「認識字兒有雞巴用?」高疤說,「我要有唸書的命,從小就不幹那個了!有膽打日本就算了,還要學什麼習!」
  俗兒說:
  「你不去學習也好,要和人家好好商量。不要胡思亂想,人家跟你出來,都為的打日本,落個好名貼兒,你能把隊伍拉到哪裡去啊,跟著蔣介石往南邊逃,還是投日本當漢奸?這兩條道兒我看都走不得。」
  「那就脫衣裳睡覺!」高疤喊,「天大的事兒,明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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