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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第二天,高慶山很早起來,到大院裡散了一會步,把爛磚頭往旁邊拾了拾,才在窗口把芒種叫醒。芒種穿好衣服就跑出來,高慶山說:
  「你那槍哩!」
  「可不是,又忘記它了!」芒種笑著跑到屋裡去,把槍背出來說,「背不慣這個玩意兒。要是在家裡,早起下地,小鐮小鋤什麼的,再也忘不了,早掖在腰裡了。」
  高慶山在爛磚上揭起一塊白灰,在對面影壁上畫了幾個圓圈圈兒,拿過槍來,給芒種做了個姿勢,告訴他標尺、準星的作用,上退子彈、射擊的動作,說:
  「每天,早晨起來,就練習瞄準;晚上,學習文化。把心用在這兩方面,不要老惦記著喂牲口打水的了!」
  芒種練了一會,說:
  「打水?誰知道這裡的井在哪兒,早晨起來連點洗臉水也沒有!」
  高慶山說:
  「我們到動員會去吧!」
  高慶山走在前面,芒種背著槍跟在後邊。今天是城裡大集,街上已經有很多人了。高慶山隨隨便便的走,在人群裡擠擠插插,停停站站,讓著道兒。芒種覺得他這個上級,實在不夠威風,如果是高疤,前邊的人,老遠看見,早閃成一條胡同了。他不願遇見子午鎮趕集的鄉親,叫他們看見這有多麼不帶勁呀?
  動員會在舊教育局。這樣早,這裡就開飯了。院子裡擺滿了方桌板凳,桌子上擺滿了藍花粗磁碗和新拆封的紅竹木筷。兩大櫃子菤子放在院當中,騰騰冒著熱氣,在廚房的門口,擠進擠出的,淨是端著飯碗的人。李佩鐘也早起來了,梳洗的整整齊齊,站在正廳的高台階上,緊皺著眉頭。看見高慶山來了,就跑過去小聲笑著說:
  「你看這場面,不像是放粥?都是趕來吃動員飯的,誰也認不清淨是哪村的。」
  「這就好,」高慶山說,「能跑來吃這碗飯,就是有抗日的心思。現在,主要的是要領導,要分配給他們工作!」「什麼工作呀?」李佩鐘說,「放下飯碗一擦嘴就走了,你看那個,不是?」
  高慶山看見有幾個人吃完飯,把飯碗一推,就拍拍打打,說說笑笑出門趕集去了。他說:
  「這裡因為我們還沒有建立起工作制度來。我們到屋裡研究一下吧!」
  李佩鐘領著高慶山到大廳裡去,回頭對芒種笑著說:
  「你也去吃個熱饅頭吧,家裡吃三頓飯慣了,恐怕早就餓了!」
  等他們進屋,芒種就到大櫃子那裡抓了三個熱菤子,在手裡托著,蹲在台階上吃,太陽曬的很暖和。他猛一抬頭,看見大門口有個人影兒一閃,很像是春兒。跑到門外一看,春兒提著一個小包袱,躲在石頭獅子後面,穿著一身新衣裳,在路上刮了一頭發塵土。芒種忙說:
  「你來趕集了?」
  「我給你送了鞋來!」春兒小聲說,「捎著看看城裡抗日的熱鬧!」
  「還沒吃早晨飯吧?」芒種把手裡的菤子遞給她一個說,快到裡面吃點去!」
  「俺不去,人家叫吃呀?」春兒笑著說。
  「誰也能吃,這是咱們動員會的飯!」
  芒種把她拉了進來,春兒說:
  「等等,還有一個人哩!來吧,變吉哥!」
  那邊站著一個細高個穿長袍的中年人,舉止很斯文。春兒對芒種說:
  「你認識不?他是五龍堂的,又會吹笛兒,又會畫畫兒,來找俺姐夫謀事兒的!」
  芒種帶他們進來,在一張方桌旁邊坐了,春兒看著出來進去的人,扭著身子紅著臉,侷促不安。芒種到廚房裡說:
  「大師傅,再來兩碗菜湯,支隊長來了兩個客人!」
  滿頭大汗的廚師傅,一看芒種全副武裝,就說:
  「端吧,同志,大鍋裡有的是!不用提隊長不隊長,咱們這個地勢,不管是誰,進門就有一份口糧!」
  芒種滿滿的盛了兩碗菜,又抓了一堆菤子,叫他們吃著,真像招待客人一樣。春兒很高興,說:
  「怎麼樣?還是抗日好吧,要不,你哪裡整天吃白菤子去!」
  芒種笑著說:
  「這裡飯食兒倒不錯,就是晚上睡覺,炕有點涼!」
  春兒說:
  「你務必和俺姐夫說說,也給這個哥找個事兒!」
  「那好辦,」芒種滿口答應,「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要不然我也不來,」叫變吉的那個人慢慢的說,「我是覺著有些專長,埋沒了太可惜,在國家用人的時候,我應該貢獻出來!」
  他說著站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卷兒,在方桌上打開。那是四張水墨畫兒,他小心的按住四角,給芒種看,請芒種指導。芒種翻著看了一遍,說:
  「這畫兒很好,畫的很細緻,再有點顏色就更好了。可是,這個玩意也能抗日嗎?」
  「怎麼不能抗日?」叫變吉的紅了臉,「這是宣傳工作!」
  芒種趕緊說:
  「我不懂這個,那不是支隊長來了,叫他看看!」
  高慶山從大廳裡走出來,李佩鐘拿著一個紅皮紙本子,笑著跟在後面。春兒小聲問芒種:
  「那不是田大瞎子的兒媳婦嗎,她不是跟著高翔?怎麼又和我姐夫到了一塊兒?」
  芒種還沒顧的答話,那個叫變吉的拿起畫兒迎上去了,他說:
  「你還認得我不,慶山?」
  高慶山很快的打量一眼,就笑著說:
  「為什麼不認識,你是變吉哥!」
  「我打算你早把我忘記了,」變吉很高興的說,「你的眼力真好!」
  「是來閒趕集,還是有事?」高慶山拉他坐下。
  「沒事誰跑十八里地趕集,我是來找你。」變吉說著又把畫兒打開,「我有這麼點手藝兒,看你這裡用得著不?」
  高慶山仔細的把四幅畫兒看過說:
  「你的畫比從前更進步了,抗日工作需要美術人材。你以後不要再畫這些蟲兒鳥兒,要畫些抗日的故事。」
  「那是自然。」變吉說,「我是先叫你看看,我能畫這個,也就能畫別的,比如漫畫,我正在研究漫畫。」
  他說著從懷裡又掏出一個小畫卷,上面畫著一個瞎了一隻眼的大胖子,撅著屁股,另有一個瘦小的老頭兒,仰著脖子,蹲在下面。
  芒種一見就拍著手跳了起來,說:「這張好,這張像,這畫的是田大瞎子和老蔣。這不是今年熱天子午鎮街上的黑貼兒?敢情是你畫的!」
  李佩鐘看了一眼,就拉著春兒到一邊說組織婦女救國會的事兒去了。
  「這幾年,你怎樣過日子呀?」高慶山仔細的給他捲著畫兒問。
  「從你走了,我就又當起畫匠來。」變吉說,「這些年修廟的少了,我就給人家畫個影壁,畫個門窗明星,年節畫個燈籠吊掛,整年像個要飯的花子似的。那天聽說你回來了,我就到堤上去,誰知你又走了。我想你做了大官兒,早該把我們這些窮棒棒們忘到脖子後頭去了哩!」
  「你說的哪裡話,」高慶山笑著說,「我怎麼能把一塊鬥爭過、一塊共過生死患難的同志們忘記了哩?」
  「沒忘記呀?」變吉站起來大聲說,「你等等,外邊還有人!」
  「還有什麼人呀?」高慶山問。
  變吉說:
  「咱那一片的,十年前的老人兒們,都來了。叫我打個前探,他們都在西關高家店裡等信哩,我去叫他們!」
  高慶山笑著說:
  「他們遠道走來,我和你去看他們吧!」
  兩個人說著走到街上,芒種跟在後面,春兒也追上來了。正是晌午的熱鬧集,他們擠了半天,才出了西門,到了高家店,在正客房大草簾子門前的太陽地裡,站著一大群穿黑藍粗布短褲襖的老鄉親們。
  這裡邊,有些年紀大些,是高慶山認識的,有些年歲小的,他一時記不起名字來。十年前在一家長工屋裡,暴動的農民集合的情形,在他眼前連續閃動。他上去,和他們拉著手,問著好兒。
  那些人圍著他說:
  「我們以為你的衙門口兒大,不好進去,看起來還是老樣子,倒跑來看我們!」
  又說:
  「當了支隊長,怎麼還是這麼寒苦,連個大氅也不穿?就這麼一個跟著的人?你下命令吧,我們來給你當護兵衛隊,走到哪裡,保險沒閃失!」
  高慶山說:
  「還是和咱們那時候一樣,不為的勢派,是為的打日本。
  我盼望鄉親們還和從前一樣勇敢,趕快組織起來!」「是得組織起來!」人們大聲嚷嚷,「可是,得你來領導,別人領導,不隨心,我們不幹!」
  「就是我領導呀!」高慶山笑著說。
  「那行!」人們說,「我們就是信服你!」
  高慶山說:
  「眼下就要組織工農婦青抗日救國的團體,你們回到村子裡,先把農會組織起來!」
  「我們早就串通好了,三十畝地以下的都參加。」人們說。「不要限定三十畝,」高慶山說,「組織面還要大一些,能抗日的都爭取進來,現在是統一戰線。」
  「我們都推四海大伯當主任,」人們說,「可是他老人家不願意。不知道為什麼到了這步田地,他倒不積極了,咱村的人們都盼你回去一趟,演講演講,叫我們明白明白,也動員動員你父親!」
  高慶山答應有時間回去一下,人們就走了,高慶山和芒種把他們送了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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