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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的詩


  「天才是一分神來,九十九分汗下。」愛迪生這句話用在文藝上也極確當。我們熟聞「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等語;我們知道薛道衡登吟榻構思,聞人聲便怒。陳後山作詩,家人為逐去貓犬,嬰兒都寄別家的故事;還有禿盡眉毛的,踏翻醋甕的,鑽入深草和爬上樹杪的種種笑話。這無怪他們的詩句是那樣精金似的光澤,水晶似的透明呀!無怪乎他們的技巧是那樣「美人細意熨貼平,裁縫滅盡針線跡」的渾然天成呀!哪有高深精美的創作,不由慘淡經營而就呢。
  在文學革命的過渡時代,舊的聲調格律完全打破了,新的還沒有建設起來,於是什麼鹵莽滅裂的現象都出來了。我們只見新詩壇年年月月出青年詩人,我們只見新詩一集一集粗製濫造出來,比雨後春筍還要茂盛。許多讀者對新詩失望,這原是不足為奇的事。
  有一位抱著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和「頗學陰和苦用心」作新詩的詩人,使讀者改變了輕視新詩的看法,那便是聞一多。
  徐志摩初期的作品,有時為過於繁富的辭藻所累,使詩的形式缺少一種「明淨」的風光,有時也為作者那抑制不住的熱情——所謂初期洶湧性——所累,使詩的內容略欠一種嚴肅的氣氛,但聞一多的作品,便沒有這些毛病。徐氏詩的體裁極為繁複,作風也多變化,清麗如《問誰》、《鄉村裡的音籟》;淒艷如《朝霧裡的小草花》、《在山道旁》;秀媚如《她是睡著了》;腴潤如《沙揚那拉》;瑰奇如《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五老峰》;豪放如《這是個懦怯的世界》、《破廟》;粗獷如《灰色的人生》……但除此之外,他還有一種樸素的,淡遠的,剛勁的,崇高的作品。這些作品不假修飾,全是真性情的流露;不必做作,全是元氣的自在流行;不講章句法,全似流水的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像《為要尋一顆明星》、《落葉小唱》、《卡爾佛裡》、《一條金色的光痕》……至於後來的《翡冷翠的一夜》和《猛虎集》十分之七都是。也可以說徐志摩初期作品尚有蹊徑可尋,後來則高不可攀了。前期雖然蛻脫了舊詩詞的聲色和形體,我們到底還同它們有些面熟,好像在兒子臉上依稀認出祖父的聲音笑貌一般,後期作品則完全以另一面目出現了。
  聞一多的作品便和徐志摩後期有些相近,我們對於它們是陌生的,讀到它們時,有乍遇著素昧平生的客人,不知不覺將放肆姿態斂起,而生出肅然起敬的感覺。
  聞一多第一本詩集《紅燭》便表現了「精練」的作風,他的氣魄雄渾似郭沫若,卻不似他的直率顯露;意趣幽深似俞平伯,卻不似他的曖昧拖沓;風致秀媚似冰心,卻不似她的靦腆溫柔。他的每首詩都看出是用異常的氣力做成的。這種用氣力做詩,成為新詩的趨向。後來他的《死水》更朝著這趨向走,詩刊派和新月派的同人,也都朝著這趨向走。論到他詩的特色,我以為有以下幾項:

  一、完全是本色的  新詩初起時以模仿西洋詩為能事,郭沫若的作品,不但運用西洋典故,竟致行行嵌用西洋文字,末流所至,使新文學成為中西合璧之怪物,聞一多於此事非常反對。在他批評郭沫若詩的文章《女神之地方色彩》中,先論當時新詩人迷信西洋詩之害,最後他說:「但是我從頭到今,對於新詩的意義似乎有些不同。我以為新詩徑直是新的,不但新於中國固有的詩,而且新於西洋固有的詩;換言之,它不要做純粹的本地詩,但還要保存本地的色彩,它不要做純粹的外洋詩,還要盡量地吸收外洋詩的長處;它要做成中西藝術結婚後產生的寧馨兒。」
  聞一多最重要的主張是教新詩人不要忘記我們的「今時」和我們的「此地」。他的作品便切切實實履行這個條件。我們不信來看吧——他的劍匣鑲嵌的是白面美髯的太乙、雷紋鑲嵌的香爐、瑪瑙雕成的梵像、彈著單弦古瑟的盲子;又有盤龍、對鳳、天馬、辟邪、芝草、玉蓮、萬字、雙勝等等圖案。他的寶劍的功用,不學李廣的射虎、李白的舉杯消愁愁更愁的抽刀斷水、漢高祖的斬白蛇、殺死無數人而又自刎烏江的楚霸王……他坐在藝術的鳳闕裡,便以垂裳而治的大舜的皇帝(《劍匣》)。枯瘦榆枝,印在魚鱗的天上,像僧懷素鐵畫銀鉤的狂草,塗滿一頁淡藍的朵雲箋(《春之首草》)。小小輕圓的詩句,是些當一的制錢(《詩債》),紅荷是太華玉井的神裔(《紅荷之魂》),明星是天仙的玉唾,是鮫人泣出的明珠(《太平洋舟中見一明星》),幸福的朱扉守者是金甲紫面的門神,壯閣的飛簷,像只大鵬翅子而有+字格的(《我是個流囚》),紗燈帶著珠箔銀條(《寄懷實秋》),相思的關卡插著紅旗子。裊裊的篆煙,又是淡寫相思的古麗文章……完全是中國的典故,中國的辭藻;所用來作為譬喻的也完全是中國的人物和中國的器用,運用的也完全是中國的事件。不過《紅燭》還偶爾有「維納司」、「波西米亞」、「Shylock」、「Notred ame」、「FraAngelico」、「LaBoheme」等字樣,至《死水》則完全看不到了。
  聞一多有個東方的靈魂,自然憎惡歐美的物質文明,所以對於他們的文藝,也不像別人那樣盲目的崇拜,不管好壞只管往自己屋里拉。有時候他覺得「東方文化是絕對地美的,是韻雅的」。「東方的文化是人類所有的最徹底的文化,我們不要被叫囂獷野的西方人嚇倒了。」在《憶菊》裡,他更大發讚美祖國的熱情:「莊嚴燦爛的祖國」、「如花的祖國」,都在詩人筆底湧現。他之反對西洋色彩豈不是自然的事嗎?照我個人的意見,運用外來文字應當慎重考慮,至於外來典故術語等等,可救固有文字之窘乏,只有歡迎,決無反對之理。好像印度文化人中國後,文化也起變化,現在有許多言語便是從佛典上來的。即如聞氏所用「罡風」、「天堂」、「地獄」也不是六經上找得出的名詞,難道可以因為它們入中國較早,便用之不疑嗎?又如《詩債》之Shylock(「莎氏樂府」猶太商人歇洛克)也極好,這種標準的盤剝重利者,中國似乎是少有的,要用,只好向莎氏樂府去借了。若嫌Sh ylock是西字,則可改用譯音「歇洛克」。其他西洋文字或譯音,或譯義而附註其原文,並無不可。

  二、字句鍛煉的精工  作風精煉,無不由字句用法和構造講求而來。別人拿到一塊材料隨意安排一下便成功了一件作品,精煉作文則須放在爐中鍛煉,取到砧上錘敲,務使一個個的字都閃出異光,一句句的話都發出音樂似的響亮,才肯罷手。別人因為泥像容易塑,都去塑泥像,並且往往只捏個粗胚了事,精煉作家則偏去雕刻雲母石像,運鑿,揮斧,碎石隨著火花紛飛,先成了一個粗陋的模型,再慢慢磨琢,慢慢擦拭,然後從藝術家辛苦的勞力下,堅貞的思想裡,產出一個儀態萬方的美人形象。
  (1)字法如「這樣肥飽的鶉聲」之「肥飽」二字,「一夏的榮華,被一秋的饞風掃盡了」之「饞」字,「萑泥到處嚙人鞋底」之「嚙」字,「路燈也一齊偷了殘霞」之「偷」字,「他從咬緊的齒縫裡泌出聲音來」之「泌」字,「在方才淌進的月光」之「淌」字,「好容易孕了一個苞子」之「孕」字,「綠紗窗裡篩出的琴聲」之「篩」字。
  (2)句法如「高步遠踱的命運」,「月兒將銀潮密密地酌著」,「神秘的生命在綠嫩的樹皮裡澎漲」,「一氣酣綠裡,忽露出一角漢紋式的小紅橋,真紅得快叫出來了」,「天是一個無涯的秘密,一幅藍色的謎語」,「游到被秋雨踢倒了的一堆爛紙似的雞冠花上」,「A字格的窗欞裡瀉出醺人的燈光,黃酒一般的釅」,「和平蜷伏在人人心裡」,「北京城裡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罷」。

  三、無生物的生命化  聞一多做詩慣用譬喻,而尤喜將沒有生命的東西賦之以生命。這樣作法,中國舊詩人惟蘇軾擅長。孩子的眼睛看宇宙一切都是活的,有情感的,詩人也像小孩子,常把非人之物加以「人格化」或使它「活起來」。聞氏詩如「幾朵浮雲仗著雷雨的勢力,把一天底星月都掃盡了。一陣狂風叫喊來要捉那軟弱的樹枝,樹枝拚命地扭來扭去,但是無法躲避風的爪子」,「凶狠的風聲,悲酸的雨聲」,「風聲還在樹裡呻吟著,淚痕滿面的曙天,白得可怕」(《雨夜》);「高視闊步的風霜,蹂躪世界,與森林裡,抖顫的眾樹,戰鬥多時」(《雪》);「可是磕睡像只秋燕,在我眼簾前掠了一周,忽地翻身飛去了,不知幾時才能回來呢」(《睡者》);「太陽辛苦了一天,賺得一個平安的黃昏,喜得滿面通紅,一氣直往山窪裡狂奔」,「單剩那噴水池,不怕驚破了別家底酣夢,依然活潑潑地高呼狂笑,獨自玩耍」(《黃昏》);「一雙棗樹影子,像堆大蛇,橫七豎八地睡滿了牆下,屋角底淒風,悠悠歎了一聲,驚醒了懶蛇,滾了幾滾;月色白得可怕,許是惱了!張著大嘴的窗子又像笑了」(《美與愛》);「你看:又是一個新年——好可怕的新年——張著牙戟齒鋸的大嘴,招呼你上前;你退既不能,進又白白地往死嘴裡攢」(《十一年一月二日作》);「東風苦勸執拗的蒲根,將才睡醒的芽兒放了出來。春雨過了,芽兒剛抽到寸長,又被池水偷著吞去了」,「丁香枝上豆大的蓓蕾,包滿了包不住的生意,呆呆地望著寥闊的天宇,盤算他明日的榮華,彷彿一個出神的詩人,在空中編織未成的詩句」(《春之首草》);「陰風底的冷爪子剛抓過餓柳的枯發,又將池裡的燈影兒扭成幾道金蛇。站在山腰下佝僂可怕的老柏,拿著黑瘦的拳頭硬和太空挑釁,失睡的蛙們此刻應該有些倦意了,但依舊努力地叫著水國的軍歌」(《初夏一夜底印象》);「一個遲笨的晴朝,比年還現長得多。像條懶洋洋的凍蛇,從我的窗前爬過」,「傲霜的老健的榆樹,伸出一隻粗胳膊,拿在窗前底日光裡,翻金弄碧,不樂奈何」(《晴朝》);「成了年的栗樹,向西風抱怨了一夜,終於得到了自由,紅著乾燥的臉兒,笑嬉嬉地辭了故枝」(《秋色》);「秋在對面嵌白框窗子的,金字塔似的木板房子簷下,抱著香黃色的破頭帕,追想春夏已逝的榮華,想到傷心時,颯颯地灑下幾點黃金淚」(《秋深了》);「鉛灰色的樹影,是一長篇的惡夢,橫壓在昏睡著的小溪胸膛上。山溪掙扎著,掙扎著……似乎毫無一點影響」(《樹影》)。

  四、意致的幽窈深細  這是聞一多特具的優點。他所以常喜用象徵的筆法,《紅燭》詩集裡如《劍匣》,如《西岸》,已經不大好懂。《死水》則更能以簡短的詩句,寫深奧的意思。避去笨重的描寫,技術更為超卓。《紅豆篇》四十二首都以小詩組成。有許多極細膩極深刻的寫法像「比方有一層月光,偷來匍匐在你枕上,刺著你的倦眼,撩得你鎮夜睡不著,你討厭他不?那麼這樣便是相思了」(《紅豆篇》之五);「相思是不作聲的蚊子,偷偷地咬你一口,陡然痛了一下,以後便是一陣底奇癢」(《紅豆篇》之六);「我的心是個沒有設防的空城,半夜裡忽被相思襲擊了,我的心旌只是一片倒降;我只盼望——他恣情屠燒一回就去了;誰知他竟永遠佔據著,建設起宮殿來了呢」(《紅豆篇》之七);又如《死》、《失敗》、《詩債》、《別後》、《玄思》都是極好的篇章,足以表現作者幽窈深細的風格。
  《紅燭》是一九二三年出版的,《死水》則在一九二八年。短短的五年內,技巧有驚人的進步。譬如說《紅燭》注意聲色,《死水》則極其淡遠,《紅燭》尚有錘煉的痕跡,《死水》則到了爐火純青之候;《紅燭》大部分為自由詩,《死水》則都是嚴密結構的體制;《紅燭》十九可以懂,《死水》則幾乎全部難懂。這真是一個大改變,一個神奇的改變,我幾乎不信,兩本詩集是出於同一人之手。
  聞一多是畫家,對色彩有敏銳的感覺,和深切的愛好。他有一首《色彩》說:「生命是張沒有價值的白紙,自從綠給了我發展,紅給了我熱情,黃教我以忠義,藍教我以高潔,粉紅賜我以希望,灰色贈我以悲哀;再完成這幅彩圖,黑還要加我以死——從此以後我便溺愛於我的生命,因為我愛他的色彩」。而在芝加哥潔閣森公園裡寫的一首《秋色》,顏色之絢爛鮮明,竟使人之目光為之發眩,這首詩結尾說:「哦!我要請天孫織件錦袍,給我穿著你的色彩!我要從葡萄、橘子……裡,把你搾出來,喝著你的色彩!我要借義山,濟慈底詩,唱著你的色彩,在蒲西尼的LaBoheme裡,在七寶燒的博山爐裡,我還要聽著你的色彩,嗅著你的色彩——哦!我要過個色彩的生活,和這斑斕的秋樹一般!」《紅燭》的全文都反映著調和的顏色,而《死水》卻是樸素的,淡雅的,不著一毫色相。讀了《紅燭》又讀《死水》,好像捲起大李將軍金碧輝煌的山水,展開了倪雲林淡墨小品,神思為之灑然!但《死水》的淡,並不是淡而無味的談。《紅燭》的色現在表面,《死水》卻收斂到裡面去了。王厚齋謂「蘇子由評文,輒雲不帶聲色」,何義門說:「不帶聲色,則有得於經矣。」姚永概又從而論之道:「此言有得有失,須善參之。如唐書論韓休之文,如太羹玄酒,有典則而薄於味。竊謂經者道之腴也,其味無窮,何止但有典則;矧經亦自有極其聲色者在也。蘇軾評陶柳詩……所貴乎枯澹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若中邊皆枯澹,亦何足道?佛雲如人食蜜,中邊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別其中邊者,百無一二也。據此則陶柳之詩其平澹處,且非真枯,而況六經哉?」讀《死水》當作如是觀。
  《紅燭》字句的鍛煉法,《死水》不能忘情時,也偶爾運用一二,如「決斷寫在他臉上」之「寫」;「芭蕉的綠舌舐著玻璃窗」之「舐」字;「一掬溫柔、幾朵吻、幾炷笑」之「掬」、「朵」、「炷」等字法;「黃昏裡織滿了蝙蝠的翅膀」、「還有珊瑚色的一串心跳」、「甚至熱情開出淚花」、「春光從一張張綠葉上爬過」、「靜夜鐘擺搖來一片閒適」、「落葉像敗陣紛逃,暗影在窗前睥睨」、「黃昏排著恐怖,直向她進逼」、「這燈光漂白了的四壁」、「你看太陽像眠後的春蠶一樣,鎮日吐不盡黃絲似的光芒」等句法。然而與全部詩歌相比,則不啻百分之一的比例了。
  《死水》字句都矜煉,然而不教你看出他的用力處,這是藝術不易企及的最高的境界。叔苴子論文有云:「以字攝句,以句攝篇,意以不盡為奇,詞以不費為貴,氣以不馳為上。讀者但見其淵然之色,蒼然之光,而無條暢快利之形,如高山深淵,回互起伏,觀者意有虎豹龍蛇穴其中,而特未之見,乃所以為貴也。」這段話對《死水》,可謂天造地設的評語。至於「體裁」、「可懂性」的問題,比較不重要,可以不論。總而言之,聞一多有《奇跡》長詩一首,發表於《新月詩刊》創刊號。他說:
  我要的本不是火齊的紅,或半夜裡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薔薇的香,我不曾真心愛過文豹的矜嚴,我要的婉變也不是任何白鴿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這些,而是這些的結晶,比這一切更神奇得萬倍的一個奇跡!
  《紅燭》的美,就好像是火齊的紅等等,而《死水》則是這些結晶了。作者要求的「奇跡」,在《死水》裡是出現了。然而這又談何容易啊?經過了雷劈、火山的燒、全地獄罡風的亂撲,他才攀登帝庭,在半啟的金扉後,看見一個頭戴圓光的「你」出現!假如沒有作者那樣對藝術的忠心,奇跡決不會臨到他的。
  讀者見我滿口讚美《死水》,而批評的話還沒有「紅燭」的多。其實,最高深的思想是不落言詮的,最精妙的藝術,也超過了言語文字解釋的能力。羚羊掛角在樹枝,你偏滿雪地裡尋它腳跡,豈不是太笨,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惟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以這樣的態度去讀《死水》,你的態度才對了。
  聞一多的《紅燭》出版後,竟沒有引起新詩壇的注意,到於今我們幾乎忘了他有這部處女作了。《死水》也在差不多的情況之下產生、存在。當時新文藝讀者眼光之遲鈍,欣賞力之薄弱,到了不可原諒的程度。但是精神貴族的詩人,感情思想都是「明日」的,藝術也是「明日」的。對於只知道「昨日」、「今日」的庸眾,兩者間原保存著若干距離。許多詩人一、二百年之後作品始為人賞識,史文朋(Swinburne)、白朗寧、易卜生,前半生都碌碌無聞,風塵潦倒,聞一多之不為人知,正吾人意中事。
  現在引《死水》裡作為詩集題目的一首: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鐵罐上銹出幾瓣桃花;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飄滿了珍珠似的泡沫;小珠笑一聲變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裡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聞氏的《死水》是象徵他那時代的中國。死水裡也有所謂美,便是人家亂扔的破銅爛鐵,破銅上能銹出翡翠,鐵罐上能銹出桃花,臭水酵成一池綠茵茵的酒,泡沫便成了珍珠,還有青蛙唱歌,好像替這池臭水譜讚美曲。生在那時代的舊式文人詩人,並不知置身這種環境之可悲可厭,反而陶陶然滿足,自得其樂。只有像聞一多那類詩人,看出這池臭水是絕望的,帶著無邊憎惡與憤怒的心情,寫出這首好歌、奇歌。我們再看他的《也許》,是一首葬歌:

  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那麼叫夜鷹不要咳嗽,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不許陽光攢你的眼簾;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無論誰都不許驚醒你,我吩咐山靈保護你睡。
  也許你聽著蚯蚓翻泥,聽那細草的根兒吸水。
  也許你聽這般的音樂,比那咒罵的人聲更美。
  那麼你先把眼皮閉緊,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
  這首詩與《紅燭》裡的「死」相比,則後者用力之痕跡顯然,而且描寫亦嫌笨重。即與徐志摩《塚中的歲月》相比,徐作的藝術也輸此詩超卓。記得囂俄有《在某墓地中》(Danglecimetierede……)為筆者所深愛,但囂俄借死人發自己的牢騷,其言過於顯露,也尚不及此詩意致之哀而婉;似不著力,而韻味無窮。

  原載《現代》,1934年1月,第4卷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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