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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馬沙的家庭


  馬沙修女身體原甚怯弱,伯克萊宿舍寄居的學生差不多有二百多個,服役的修女連馬沙一共只有四個人,工作當然很是繁重。她又特別盡職,專挑那吃力的工作來做,醒秋住入那宿舍不到半年,她便累得生起病來了。
  她患嚴重的貧血,面孔慘白,白得幾乎透了明,那一雙瑩如秋水的眼睛,卻顯得更大,更明亮。她的身體本甚清瘦,現在那一身黑色道裝,裹著的已不是血肉之軀,卻是一個聖潔的靈魂,這靈魂也像一朵輕盈的雲似的,風一吹便要姍姍然飛去天鄉了。但她仍然奮勇地工作著,嘴角仍帶著那溫藹如春的微笑——那天使臉上才有的微笑,看了可以令人心平氣和,矜平躁釋,是多末可愛呀。
  每天天色尚未大明,馬沙已到附近聖堂望過彌撒回來,然後入廚房為學生預備早點,然後是午餐、晚餐。當幾百隻杯盤碗盞,幾十隻大鍋小鍋都洗刷乾淨,懸掛起來以後,她們幾個修女要集合在一起由一位管文書兼賬目的老修女帶領唸經祈禱。她們規定每天三次進那小經堂,另外自願加工者聽便。醒秋的寢室位置與經堂斜對,入更衣室必須經過堂門。昏暗的燈光下,她總見一個幽靈似的影子,長跪聖壇前面,一動不動。她知道這便是她的好友馬沙,利用這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際,來和她至愛的淨配,作最綿密最深沉的心靈談話。
  有時,她五更起身,馬沙還在堂裡,難道她竟這末通宵不睡,一直祈禱到天明的?她當時不敢打擾她,後來也不好意思問她。
  那年冬季里昂氣候特別的寒冷,馬沙夜深祈禱,感冒寒氣,得了重傷風,咳嗽日益劇烈,並且發生高熱,掙扎不動,睡倒在她那間小房裡了。醫生診斷她已有初期肺病徵象,心臟亦甚衰弱,再不休養,性命可慮。
  她的父母聽說女兒病重,親來里昂探視,要帶她回家休養,馬沙尚堅執不肯。後見病勢有增無減,宿舍主人伯克萊老小姐親到她房子裡慰問,並勸她回家;馬沙也覺得自己的病是種會傳染的症候,不能貽害於人,才答應回去。聽說那天臨走時,她還偷偷地哭了一場。一直到了上擔架的時刻,眼睛四望那間簡陋仄狹的小室,好像很是戀戀不捨。
  她回家幾星期後,聽說經名醫診治,服用了一種特效藥物,熱度已退,咳嗽也停止,再療養幾個月,醫生保證可以恢復原來的健康了。
  伯克萊宿舍上下聽了都很欣慰,醒秋當然更是歡喜。
  又過了兩個月,里昂的嚴冬已和濃霧一同逝去,灰黯的天空,轉變成一片明藍,樹梢也堆滿了新綠,春天像個沉睡醒來的孩子,張開眼睛,四處窺探。俄頃間,他已跳出地母替他蓋著的那床古銅色的錦褥,到處亂跳亂跑,並且發出一陣陣快樂的呼聲。沉寂已久的世界,又充滿了洋溢的生機和生命。
  里昂各校開始春假三日,以便學生到名勝區域旅行。醒秋接到馬沙自家中寫來的一封信,請醒秋趁這假期到她家盤桓幾天。馬沙說同她好久不見面了,想念得很,她若惠然降臨,將給老朋友以莫大的喜悅。
  馬沙的家便在她父親的礦山附近,距離里昂不過二小時半的火車程,醒秋覆信與她約定日期,便搭車前往。
  一下車,便見馬沙的母親在月台上等著。她同醒秋在伯克萊宿舍本已會過面,所以親自來接。出了車站,一輛全新的小汽車將她們帶到礦山主人的別墅。
  那座別墅建築於離開市鎮不遠的郊區,園庭面積極大,老樹成行,湛碧一色,石像玲瓏,奇葩無數。當中是一座白色雲母石砌成的大樓,雕刻的花紋,髹以金色,雲石日久轉成嫩黃,與金相間,富麗而不庸俗,看在眼裡,非常美觀。醒秋記得希臘古代雕刻,有專以象牙黃金相錯造成的,有個專門的名色。歐洲有許多建築也以這二色為主,比起中國宮殿花花綠綠的色彩,趣味高得多了。
  進了客廳,所有窗幃都是絲絨的,聚珍木地板,蠟得有如明鏡,鋪著一襲極厚的錦氈,除了一頂桃心木櫥,裝了許多珍玩以外,一切沙發、冰箱、收音機、鋼琴,倒都是廿世紀最新式的,否則醒秋幾乎要懷疑誤入路易十四的宮庭了。她在伯克萊宿舍時,便知馬沙家中富有,是位千金小姐,現在簡直要說她是位公主了。
  馬沙先生是個六十來歲的紳士,彬彬有禮,在客廳裡陪醒秋喝了杯咖啡,吃了幾片糕點,便引她上樓與愛女相見。
  馬沙睡在一間朝南的房子裡,寬床紗帳,瓶花壁畫,情調舒適而溫馨。原來這間屋子便是馬沙舊日的香閨,現在則成為她養病之所。
  馬沙還穿著一身道裝,容貌略見豐腴,不過氣色還不甚好。她倚枕坐在榻上,伸手與醒秋把握,含笑道:「朋友,我高興看見你。你來到這裡,等於回到你自己的家中,我的父母,我的全家,早已認識了你,對你都是極歡迎的。」
  「在里昂時,聽說你的病已痊癒了,想不到你還睡在床上。
  那末,醫生說你幾時可以起來呢?」醒秋直率地問。「或者是快了,我也恨不得早點回伯克萊宿舍呢。」恨不得早點回宿舍?放著家中這種小姐福氣不知享受,卻寧願再去當那勞苦的女工,這是什麼想頭?醒秋若仍在中國,早已驚詫得叫起來了。現在她已瞭解一點天主教修道士的精神,她沒有說什麼。
  醒秋傍著病榻坐下,馬沙的母親出去張羅什麼,父親則站在女兒床前,談些閒話。馬沙的態度本來是極其謙遜的,回答她父親時,更顯得恭敬溫柔。令醒秋感覺奇怪的是:馬沙的父親稱女兒不以「你」(tu)而以「您」(vous),在天主教國家裡,修道士地位很高,想不到在家庭中也受這末的尊敬。不過稱呼雖不同,骨肉情感還是一樣深厚。
  煤礦主人與醒秋及女兒道別下樓之後,醒秋起身,瀏覽室內,看見壁上掛有幾張照片。有一張是個戎裝俊美青年,相貌與馬沙有點相似。馬沙說是他二哥,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戰死沙場了,年紀只二十四歲,尚未結婚。另一張是個少女半身像,鬈曲的柔髮,束著一根緞帶,微笑嫣然,風神絕世。醒秋指著這張照片,回頭問馬沙道:「這是從前的你麼?」
  馬沙微笑頷首,蒼白的面頰,暈起了一層淺紅。
  晚餐時,全家俱會餐廳,醒秋才知道馬沙先生的家也是個大家庭,長子與媳婦及孫子輩與兩老同住。長子年三十餘,在煤礦裡經營一些事,媳婦大約二十來歲,兩個孩子,一個才學步,一個還睡在搖籃裡。
  晚餐以後,同入客廳喝咖啡。馬沙先生向醒秋動問中國情形。他很健談,雖是個工業家,讀書很廣博,文藝美術,談來頭頭是道;對於世界各國的歷史文化,知識也頗豐富。他說他的女兒瑪麗……即馬沙女士——本準備將來到中國去傳教,老夫婦也打算到中國去遊歷一回呢。我們在學校讀歷史和地理,知道世界有四個文明古國,中國、巴比倫、埃及和印度。巴比倫和埃及的文明比你們中國也許更古,可是現在都淪入沙漠了;印度目前不是一個獨立的國家,他國內種姓制度至今不能打破,許多悲慘現象不肯改革,文化雖古,不足為榮;所以世界文明世家,只有你們中華民國。小姐,我真替你驕傲,你肩背上有五千年文化傳統,有誰能比?一千多年前,你們正當唐朝全盛時代,歐洲卻是一群蠻族,角逐稱雄,英吉利、法蘭西,這些國家還沒有建設起來呢。
  老頭兒又談孔子的思想,老莊墨子的哲學。醒秋也想乘此將她那點學問知識,傾倒出來,替中國多裝點門面,無奈法語程度太淺,只有唯唯答應著,有時說兩句話贊同馬沙先生的意見,或矯正他的錯誤而已。
  醒秋被人捧得自覺身上果然蒸發著五千年文化的古香,那晚她上樓睡覺,是帶著得意的微笑入夢的。
  馬沙女士因想將來去中國傳教,見了中國東西便愛。她不知從哪裡弄了幾本上海徐家匯土山灣出版的宗教書放在枕邊。醒秋到她房裡,取過來隨便翻翻,不到半天工夫,便把那幾本小冊子看完。馬沙對她說道:「我苦於一個中國字也認不得,只能看玩看玩其中的畫圖罷了。好醒秋,你能講點給我聽聽麼?」
  那些書都是知命聖人的列傳,是說乾嘉教難時代,傳教士被中國官廳捕獲,嚴刑拷打,備受荼毒,後來不是瘐死牢獄,便是拖到刑場上或絞死,或砍頭。有一個法國傳教士董文學神父,死得最慘。死前受凍餓,受鞭打,還受過多次法外之刑。那便是他在官廳上不肯踐踏畫在地上的十字,不肯承認中國人所誣蔑他的罪惡,人家在大堂正樑上掛了一個轆轤,把他的辮子(那時傳教士入鄉隨俗,都薙頭梳辮,連接麻索,穿過轆轤,將他扯在空中,離地有兩丈高,然後逼問口供。當他堅決地回答「否」字,人家便把索子猛然一放,讓他從半空直頓下來,幾乎把他雙腿頓斷。人家又逼他跪火鏈,用燒紅的鐵條,烙他全身,火聲嗤嗤,脂油淋漓中,他只叫喊:「我只有一條命,隨你們怎樣處置,要我背叛天主,那可不能!」
  後來這位董神父究竟被判絞刑,死於武昌。
  馬沙聽醒秋的翻譯,好像十分興奮,熱血湧上她的臉,兩眼耿耿發光。這正是她從前勸醒秋信教時那凜然的眼光。醒秋每覺自己的血是比較熱的,是慣為忠臣義士慷慨激昂的故事所感動的,但比之馬沙修女還是差得遠。她有點慚愧,覺得白種人正義感比她這負有五千年文化傳統的民族強得多多。這或者便是古老民族和青春民族的分別吧。「假如我們中國還有乾嘉時代那樣的教難,你還敢到中國去傳教麼?」醒秋試探地問。
  「怎麼不敢,致命者的榮冠,是我們每個天主教徒所熱切企求的。我只怕我的德行不配膺受這種榮冠,倘使天主肯賞賜我,什麼痛苦我都願意接受。刀鋒烈火,我覺得比蜜還甜!」
  在偏於物質思想的中國人看來,歐洲宗教家為天主犧牲的精神,總難於瞭解。醒秋在丹鄉初見馬沙時,覺得她如此一表人才,竟披紗學道,每不知其由,懷疑她或是失意情場的緣故:非情郎意外夭亡,則是被人背棄,這在醒秋想來,已經極其哀感頑艷的了。醒秋好奇心最為強烈,每藉故進入馬沙那間小房,希望能從案頭發現一張男人的照片。但馬沙房裡,除一榻一幾,及壁上高懸的一具大苦像,什麼也沒有。她又希望能在她那黑頭紗之下,發現一條纖細的金鏈。假如發現金鏈,則那金鏈的末端,定然連結著一個雞心,雞心裡定然嵌著一幅她愛人的小影。但修女們衣服都穿得比中世紀武士的盔甲還要嚴密,她們穿衣脫衣之際,又永遠不給人看見,所以醒秋枉用許多心機,竟不能在馬沙修女身上發現半點香艷的痕跡。
  後來她在伯克萊宿舍那濃厚的宗教氣氛裡薰陶了大半年,對於天主教的瞭解,日益進步。知道歐洲天主教國家裡像馬沙修女一般行誼的,多得不可勝數。她的棄俗不過基於愛慕天主的熱情,並無其他的動機,她妄想在她身上發掘什麼愛情故事,未免太可笑了。不過醒秋究竟是個中國人,又是自命受過五四洗禮的青年,腦子裡所充塞的即說不是唯物主義,至少也是功利思想。她覺得一個宗教家遁跡沙漠,以野蜜蝗蟲為食;或穿毛衣,打苦鞭,虐待自己的肉體;或深居簡出,嚴肅祈禱,遺棄世間萬事,專務與天主契合,都沒有什麼意思,試問這於自己有什麼益處,於人類更有什麼幫助呢?馬沙女士假如不出家,承繼她父親做個煤礦主人,用她的財富來為窮人謀福利,豈不是一個大慈善家?雖然馬沙的品格有似百煉精金,無瑕美玉,她不忍指摘她,也不能指摘她,然而她那過於刻苦的修持,尤其祈禱每至夜深的作為,頗使醒秋感覺不滿。她覺得馬沙這場大病都是自己醞釀出來的,這種類似中國人割肝割股的愚忠愚孝,似乎沒有什麼價值。
  一晚,醒秋坐在馬沙房中,故意把話頭引到祈禱苦行上去,然後將自己意見說了出來。委婉地勸馬沙不要再回到伯克萊宿舍去執那賤役,更勸她以後祈禱方式要加改良,通宵達旦地跪在天主面前,徒然戕害自己身體,天主是未必嘉納的。醒秋的孩氣,法友都知,話說得隨便一些,知道她們不會見怪。
  「我並沒有每晚都徹夜祈禱,為一個朋友的靈魂,有兩三晚祈禱的時間略長一些是真的,卻偏偏給你瞧見了。」馬沙紅了臉說。
  「你這場病是由重傷風而起,若非深夜祈禱受寒,何致如此。」醒秋道。
  「我們出家修道便是為了受苦。朋友,你不知受苦的價值。受苦可以克制自己的肉身,消除種種慾念,受苦可以替自己做補償,也替全世界人做補償。祈禱是為人的靈魂。你知道人的靈魂是何等寶貴,拿全世界去買都買不來,為了這,害點病又算什麼?」
  「你究竟為了誰,這樣熱心祈禱?」
  馬沙不肯說,經不住醒秋再三逼問,並用起了「激將法」,她只有笑著回答道:「為了一個最愛的朋友,不,為了一條小哈叭狗。醒秋,你不是說你是像哈叭狗似的沒有靈魂麼?可是,我卻把你的靈魂看得比全世界還大,還重要呢。」
  馬沙雖是個嚴肅的修女,有時說話也頗詼諧。
  「為了我?」醒秋驚得幾乎跳了起來。她近來法語略有進步,久想與馬沙辯論的問題,今日可以提出來了。她是從來不相信人有什麼靈魂的。她在國內學校讀書時,頗偏愛天文和生物兩門科學,她涉獵書籍頗多,雖所獲知識始終跳不出通俗的範圍,不過為一個研究文藝的她卻也儘夠。她知道這個宇宙廣闊無邊,星辰之多無限,許多恆星比我們的太陽還大千倍萬倍,它們的光線到達地球動以光年計算。我們的太陽系在宇宙裡也不過如秭米之於太倉,地球之於整個空間,更渺小得不能想像。生物學告訴我們人類不過由最下等的阿米巴演化而來,因緣時會,成了地球的主人,在綿長無窮盡的時間裡來說,人類的稱雄也不過是暫時之事。將來也許有比人類更為聰明優秀的種族出來,代替我們統治世界。不過地球上氣候變動頻繁,或者會再來一個洪水時代,再來一個冰川世紀,那時候人類又將歸於消滅。就說有些可以倖存,今日光華璀璨的文明卻一掃而盡了。那時人類又將回到幾百萬年前的巖棲穴處,茹毛飲血的原始狀況,再一點一滴把文化從頭造起。也許又來一個爬蟲時代,恐龍巨鱷縱橫大地,世界又退回八千萬年前的洪荒,也許陸地全變海洋,能生存的只有魚類。也許氣候環境不能再適於高等動物,稱王世界的卻是渺小的昆蟲。地球在宇宙裡的地位是如此,人類在生物界的地位又是如此,人即說賦有靈魂,那靈魂又值幾何?馬沙說她看醒秋的靈魂比全世界還大,她怎樣能不大為訝怪呢?
  再者一個中國讀書人,名雖儒家,總不免漬染若幹道家思想。道家最重「自然」,老子便說「天法道,道法自然。」醒秋常說她相對地承認宇宙間有個造物主,不過這「相對」與「絕對」,相差究竟不可以道里計。她所說的這位造物主是怎樣的性質,她無法弄明白。有時她覺得他是一種最高智慧,他也許有思想、情感、意志,不過他的思想情感意志與我們人類決不相同。有時又想這位造物主絕對沒有思想、情感、意志,更沒有人格,他不過只是「秩序」的化身。換言之,也就是「自然」的化身。最後,她又想宇宙只是一堆物質,盲目磕碰出來的,連秩序也只是我們人類替它安的名字。中國文人又慣說「萬般只愛天然好,」醒秋也深愛這句詩。她對西洋宗教家的窒絕情慾,刻苦修持,固欽佩非常,認為難能可貴;但她總覺得這未免違反自然。違反自然,叫她看來,便是逆天。逆天者不祥,這又是中國人自古以來的觀念。
  醒秋回憶她在丹鄉度暑假,曾去郭城旅行數日,回來用舊體詩型式大做其記游之作。詩中頗有些百年苦短,及時行樂的話頭,這也不過是中國詩人的老套,她譯了幾首給馬沙聽,馬沙卻大不謂然,糾正她:人生在世不應滿足於現實生活,而該注意永久歸向的問題。又說她思想太悲觀,她的浮世享樂主義,好像是香檳酒勃勃噴起的泡沫,並非真正酒味的甘醇。
  她開始不服,暗笑馬沙究竟是宗教家,不能瞭解詩人的情趣,多年以後,才覺悟她的話對。真的,她雖是個嘻嘻哈哈孩子般的人,自命是樂天派,她真正的宇宙觀和人生觀,卻是虛無、陰暗、毫無希望、悲觀達於極點。幸而她沒有為惡之才,否則可以無所不為,墮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她的於宙觀和人生觀何以如此,則因為是建築於唯物主義和自然主義上。
  且說當下醒秋盡她法語的能力,對馬沙發表她的這類意見。天文生物這兩門學科是她保衛自己唯物思想,自然主義最後的武器。平日她並不輕於運用,為的她法語程度其實不夠,連「天文」「生物」兩個名詞都叫不出。近在里昂女子中學上課,才學會這兩個名詞,所以她才敢把這兩件武器亮出來了。不過也僅能粗枝大葉地說說,說不出的話,用代名辭,用譬喻來代替。對西洋宗教家生活不自然的批評,則始終沒有出口,免傷馬沙感情。
  她運用這兩件武器不但想保護自己的立腳點,並且隱存一種奢望:倘使她能喚醒她的好友馬沙,放棄了這種「徒自苦耳」的修女生涯,選擇另一條有效果的救世道路,豈不比現在有意義得多。她準備說服馬沙以後,還要去說服白朗哩。馬沙聽了她的話,只笑了一笑,她說:「好友,你的意思我很懂得。我在學校讀書時,對天文生物這兩門課程也曾學過一點。可是,你說的這些理論還是十九世紀後期的話,現在已不新鮮了。你說宇宙偉大,那麼你更應該承認有位造物主。」
  於是她欠起半身,拽起榻畔的窗幃,窗外是一望無垠深沉的天宇,眾星羅列,銀光萬點。馬沙指著說道:「朋友,你看我這屋裡一幾一榻之微,也要有工匠才得制就,像這樣萬象森羅的宇宙,你能說是一堆物質盲目碰磕可以成功的麼?——就說是物質吧,這原始的物質又從何來?況且天文上各種定律,也就奧妙無窮,譬如什麼『地心吸力』,『萬有引力』,都不過是科學家的假定,究竟是什麼一回事,無人能加以解釋。」
  於是馬沙又解說了一些天文上的奇異現象,牽涉比較高深的學術範圍,醒秋似懂非懂,頗佩馬沙學問的淵博,自覺望洋堪羞。更令她駭怪的是馬沙說科學家研究科學愈深入,愈會信天主的實在。許多有名的天文家,像哥白尼、伽裡略、凱蒲拉、牛頓、樂外裡野,都是信仰天主教的。
  談到生物學,馬沙又道:「你說萬物之靈的人類,不過是最單純的阿米巴進化而來,就承認你的話對,這進化的奇妙,也就不可思議。你說你也承認宇宙間有一位造物主,那末你對我們天主教的教義便非接受不可,造物主既是全能,則他令聖子降生為人,在世數十年,實行若干奇跡,在他又算是什麼難事。天主依他本身肖像,創造我們人類,他本身永遠存在,則作為他肖像的我們的靈魂,自然也該永遠存在了。
  「宇宙雖然廣闊,不過是些物質,終有一天,它會衰朽、毀壞,最後變成完全的空虛,而人類靈魂則恰恰與此相反。我說我看待你的靈魂比全世界還大,還重要,理由便在這裡。我們天主教人為救一個靈魂,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甘願,我害了那場病,又值得掛齒麼?況且我的身體,本來不強,病也是老病,並非為你而起,朋友,你安心好了。」
  醒秋對於馬沙這番話,還是不大明白。在她想來,這些造物主啦,靈魂不朽啦,都是永遠研究不出結果的問題,還是付之「存而不論」為佳。至於耶穌基督她更不能信從了。她常對自己說天主教果然是個很好的宗教,可惜中間多了個耶穌基督。假如天主教能像猶太教之專奉耶和華,回教之專奉阿拉,則我的皈依問題尚可考慮。
  耶穌的偉大,她是不能不承認的。但她寧可說耶穌只是個詩意人物,是猶太人理想裡的彌賽亞,並不是歷史人物。德國哲學家赫克爾曾說人們把耶穌當作歷史人物是極堪惋惜的事,醒秋也有同感。
  現在天主教的信仰對像正是耶穌基督,並且完全相信他是歷史人物,這便成了醒秋信仰天主教最大的阻礙。關於耶穌,別的話暫且不談,只以釘死十字架一層而論,中國人實在莫名此妙。以天主能力之偉大,要救人什麼方法沒有,卻要降生為人,又願意極屈辱地釘死十字架上,這也未免太褻天主的尊威吧。她總覺這說法太荒唐,太不近情理,她的理性萬不能容納。不過她也不能再同馬沙辯駁了,再說下去,便要說出不好聽的話來了。
  醒秋在馬沙家中時,馬沙太太帶她去參觀她家的煤礦,她礦裡的工人實行每日八小時工作制,分起紅來,利息頗優,疾病、死亡有保險,子女在礦山特設的學校讀書,成績優異者保送國立學校。各種福利應有盡有,工人生活有保障,故能安心工作。外界有什麼罷工運動,他們從不參加。工人十分之九屬於天主教友,礦山設有小型聖堂,馬沙一家都在這堂裡望彌撒,領各種聖事。馬沙先生說人家都說資本家剝削工人,我願意一雪此說,我要本天主教仁愛精神,做到勞資兩利。可惜法蘭西企業家不肯學我的榜樣,否則那些攪擾社會安寧的社會主義運動,又何致鬧得起來呢?
  馬沙家庭在法國雖算一個大家庭,卻充滿和諧愉快的空氣。子媳對父母固愉色低聲,極其孝順,尊長對幼輩也萬分的慈愛。醒秋記得有一次,媳婦不知有何委曲,上餐桌時還是淚眼婆娑,馬沙先生拉她到身邊,親她額角,溫柔地說了許多話撫慰她。這使醒秋看得異常感動。中國人的道德都是片面的,要求幼輩孝,長輩卻並不慈,她自己的家庭便是一個顯例。這也無怪五四後引起絕大的反動來了。在馬沙家裡住了三天,醒秋便回里昂了。馬沙病癒以後,她修院的院長,知她體氣太孱,難任苦役,將她調去馬賽本院當初學神師,沒有再回伯克萊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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