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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倏忽間我眼前浮現了小時候的事情——我和弟弟妹妹們也曾養過一隻和花花的身世同樣可憐的小狗。我們叫它「小朋友」。在北方寒冷的冬季裡的一個早晨,它被建築工人們打死了,吊在腳手架上剝皮……那是饑荒年代,那個年代人們很餓很餓……而今天的人們並不會那麼餓……忽然孩子們哭成一片。那一種哭聲令大人聽了心碎。彷彿剛剛死於非命的不是他們養的一隻小狗,而是他們的一個至親至愛的親人,甚至是像小姐姐小母親一樣的親人……臉上手上各掛了彩的民工們,同情地望著孩子們,默默聽著他們的哭聲,紛紛搖頭歎息……沒誰理會仗著一柄鋁合金長劍的我。我不禁感到自己顯得滑稽。
  我低著頭,拎著我原本想殺人沒殺成的東西,趕快往家走……
  回到家裡我哄兒子。兒子猛地推開我,不共戴天地瞪著我,咬牙切齒地說:「你別理我!你出賣了我們!……」我羞愧難當,無話可說。
  那一天晚飯前我散步時,碰見了冉的父親,他照例用網兜拎著帶蓋兒的小盆。
  他說:「又碰見了。」
  我說:「是啊,又碰見了。」
  他說:「一早一晚,散散步好。」
  我說:「這我懂。不勞賜教。」
  他就有些困惑地看我。
  我說:「您不必給狗送食了。它也再不會到街口去迎您了,再不會蹲您跟前,欣賞您掄胳膊踢腿了。」
  他神色不安起來,問:「花花跑丟了?被人偷去了?」我故意不動聲色地說:「它被人打死了,被您對孩子們說,請來給它打預防針的那些人打死的。」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他轉身往街口望去。分明的,一心想發現花花在街口,並向他跑來。
  當然沒發現。
  「你跟我開玩笑吧?」
  他審視著我。我說:「不是我跟您開玩笑,是您跟我,跟孩子們開玩笑。不過我厭惡這種玩笑。」
  那一天,我以為,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劃的。為了某一篇心理學論文的發表,對一些被他騙取了信賴的孩子們進行心理測驗。沽名釣譽而不擇手段、借助伎倆的人,無論老的少的,我都厭惡。
  那一天我一直在恨他,從內心裡開始鄙視他,後悔自己怎麼將他介紹給了孩子們。
  「這……這……這不可能……」
  他喃喃著,慌慌地拔腿就走。自然並非往回走。
  我繞了小月河一圈,又見到他。不過他在馬路那邊,我在馬路這邊。他的步子仍慌慌的,彷彿電影中某個人,已覺得被殺手暗暗跟蹤似的。
  我不願再跟他說什麼多餘的話,雖該跨過馬路了,也不跨過去,繼續在這邊的人行道上往前走。
  不料他發現了我。他跨過馬路,迎我走來。
  我倒也不願使他認為我是在避他,只好站住。
  他走到我面前,提高網兜給我看,說:「是排骨。我特意為花花燉了些排骨……」
  我什麼都不說。實在是無話可說。
  「他們都不理我了,都用那麼一種目光看我……」
  我說:「他們也都不理我了,也都用那麼一種目光看我了。」
  我說的是真的。因為是我,通過我的兒子,介紹他和孩子們認識的。孩子們,包括我自己的兒子,看我時的目光,如同看一個曾無端地將他們往大水坑裡推過的壞人。他們雖沒被淹死,卻分明的、再也不會以孩子的正常的目光看那樣的人了。不錯,那種目光裡懷有憎恨。但憎恨還不是主要的內容,主要的是極端的輕蔑,和用目光表達比用話說出冷峻十倍的含義——我們已經把你看透了……冷峻的目光若由孩子們投射向大人,我想是要比由大人們投射向孩子們更難招架的。
  我早已是一個受過多次和多種輕蔑的人了,故對於些個孩子們的輕蔑,和他們目光中那種已經把我看透了的含義,雖然也不舒服,但較能泰然處之,不甚在乎。我想對於他,大概就不同了。他是老人,是屬於「家」一類的老人,是做了一輩子導師,目前依然做著導師的老人。是一向受尊敬慣了的老人。被極端輕蔑和被看透,尤其是被一些孩子們,他未必能像我似的泰然處之,不甚在乎。
  這使我很快感,很解恨。
  我竟笑了。
  我又說:「因為這件事,我兒子失去了他的同學和小夥伴們對他的友好,對他的信任。我失去了兒子對我的。您是否認為有必要向我解釋幾句呢?」
  他說:「是的是的,我解釋我解釋……可是我……我不是……我跟他們說得明明白白,是請他們來打針。他們當時也答應得爽爽快快,都說是我求他們的事,沒二話……我……真難過……真抱歉……」
  他惶惶地望著我,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信了他的話。我想,一定是有某種不該發生的誤會發生了,才斷送掉了花花那只可憐的小狗的性命。我說:「我剛才言重了,您也別太難過,孩子們不久便會把這件事忘了的。」
  然而,我看出我並沒能安慰到他內心裡去。
  「怎麼竟是這樣,怎麼竟是這樣,我一點兒也不明白,我……再見……」
  我說:「再見。」
  我知道我今後將很少碰見他了。
  「怎麼竟是這樣……」
  他喃喃著,慌慌地走了。邊走邊回頭看,彷彿怕孩子們追來罵他打他。他險些撞到樹上。他拎著的小盆掉了。他彎彎腰,似乎想撿起來。僅彎彎腰而已,並沒撿。一個遛狗的姑娘經過那兒。一條健美的「黑背」狼狗。大狼狗心安理得地吃起他原本是為花花燉的排骨來……孩子們畢竟是孩子們。悲哀不會在他們的心靈中常駐,對他們不啻是一種幸運。十幾天過去,花花連同由它引起的事,就被時間的大手輕而易舉地從他們的記憶之中抹去了,彷彿用乾布抹去鏡子上的一層水汽那麼徹底。只有當他們看到別的人們牽著大小愛犬,臉面上掛著擁有某種特殊財富似的炫耀的神情悠然漫步,他們才彷彿想起什麼來。如同老人們想起年代久遠的往事。那一種回想已不復有悲哀的甚至連感傷的成分也沒有,僅僅是記憶的本能而已。北影和童影養狗的人家多,有的狗還曾是電影或電視劇中的新星和明星。它們活得雖然比不上有錢的西方人養的狗那麼高貴那麼奢侈,但若和中國的大多數狗們比,無疑應該說是活得很幸福了。當然也絕不至於受到傷害,更不會被活活打死。專業打狗隊的人是不會打它們的。專業打狗隊打狗看主人。倒是我,每當看到那些無憂無慮活得幸福滋潤的大狗小狗鬈毛狗沙皮狗,便不由得想起了無家可歸的小小流浪兒般的花花,同時想起冉的父親所說的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有身世的話。覺得那話與其說是睿智的厚道的,莫如說是無奈的令人沮喪的。並且,我竟是那麼地嫉妒那些幸福的狗,代替被活活打死的花花。儘管它活著的時候,我不曾給予過它絲毫愛,也不曾對它萌發過一點點義務感或責任感,儘管我替它嫉妒替它憤憤不平於它已全沒了任何意義。一聽到別的狗吠,我耳邊就產生幻聽,似乎又聽到它死前哀哀呼救般的慘叫……每天早晚我照例散步。如我所料,沒再碰見過冉的父親。我想,也許他再也不會到小月河這邊來了。花花的死,竟封鎖了他散步的天地,這難道意味著報應嗎?
  一天上午我家來了一位姑娘,就是冉。她一說出她父親的名字,我便猜到她因何而至了。那時已經春暖花開了,那時我看見別人們牽著的幸福的狗們,已不再替花花的身世感傷,不再替它嫉妒它們了……冉說受她父親的委託,來向我進一步澄清關於花花那件事的。我說這又何必呢,狗都死了幾個月了,也不是我養的狗。我並沒因了花花的死,對她父親心懷什麼難解的積怨。孩子們,包括我的兒子,已把那件事忘了。
  冉說那件事在她父親,卻成了折磨心靈的一種老大的罪過。說她父親一直非常非常內疚,覺得對不住花花,對不住孩子們,也對不住他北影的朋友和我。
  冉說她父親是個不善交往的人,從不主動和什麼人過從。除了他的弟子,和弟子的弟子,沒誰常到她家去。說她父親若非受到鄭重邀請,也不去別人家。說她母親原在某大學教馬列。教了一輩子馬列,退休前才評上副教授。現在終日在家養花兒,養魚,養貓,練氣功。還成了小月河那邊兒最熱心的老年迪斯科愛好者們的召集人。說她父親和她母親談不到一塊兒。一輩子都在相互尋找共同語言,卻沒尋找到過幾次。說她父親對養花兒沒興趣,對養魚也沒興趣,煩貓。一見她母親練氣功的樣子,就懷疑她母親走火入魔了。而她在一家外資公司當僱員,經常出國,比她父親出國的次數多得多……
  「你別看我父親表面上一副悟禪得道的樣子,」冉說,「其實他內心裡經常感到很孤獨很寂寞。但他從不向我母親流露。我母親會認為那完全是社會心理學把他搞的,會勸他讀點兒馬列的書,用馬列主義自我調理調理。他也從不向我流露,唯恐遭到我的取笑。那隻小狗叫什麼?叫花花是吧?我也挺喜歡它的,我幫我父親給它洗過澡。那一天我父親帶給它的排骨,還是我燉的呢!可憐的小狗,一口都沒吃上。它那雙眼睛,簡直就是一雙懂事的孩子的眼睛。凝視著人的時候,充滿了對人無比信任和默默乞憐的眼神兒。我覺得那小狗的眼睛會說話,好像總是在對人說——請千萬別傷害我,我是一隻好小狗兒。我父親說花花眼裡有憂鬱。我父親說這樣的狗不將它當人對待是不道德的。他還說這個世界上,動物萬千種,卻只有馬、牛、象、猩猩和狗的眼睛,跟人的眼睛一樣,有時會流露出憂鬱來。我父親說人的年齡其實就是人的心靈的年齡。人年輕的時候不曾愛過,那個人的心靈就不曾真的有過年輕時代。而人年老時不曾憐憫過,那個人就等於是一個心靈方面的殘疾人。花花使他的憐憫有所給予。我父親他和別的老年人似乎很不同,他太習慣於研究和分析自己的心靈。越研究越分析,越覺得他自己的心靈不健全。這好比一個將侍弄自己的花園當成太重要的事情的人,總想把一切美好的花全都栽種在自己擁有的土地上,總覺得自己的花園太算不上是一個花園了。你說這不就有些荒唐有些偏執了嗎?我告訴你這些,其實主要是想告訴你,花花對於他是多麼的重要。重要性絕不亞於那些孩子們……」
  我說:「這我不難理解,可我還是很糊塗。既然你父親委託你來的,那麼你能否告訴我個明白:為什麼將花花活活打死的,恰恰是你父親請的那些人?」
  冉說:「是我介紹我父親和那些人認識的。否則,我父親怎麼會認識那些人呢?我也不認識,是我的朋友介紹我認識的。我的朋友,帶著我和父親一塊兒去求他們的。他們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也痛痛快快地接受了父親送給他們的一條雲煙。花花被他們打死了,父親對我大發雷霆,質問我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從沒那麼生氣過。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去登門找朋友,對朋友大發雷霆,當面質問朋友究竟是怎麼回事。朋友同樣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朋友當著我的面給那些人打電話,大發雷霆的程度並不亞於我和我的父親。他們在電話裡回答說,他們原本是想給花花打預防針的,可是動身前,有一個人提議:乾脆把狗打死算了,還能白吃上一頓狗肉。這年頭一斤肉挺貴,狗肉又是壯陽的,何樂而不為?否則,打過這一次預防針,秋天還得打一針,明年開春時仍得打一針。總之一年至少得打兩次針。人情托人情的事,犯不著那麼認真。如果老傢伙興師問罪,擺出城市禁止養狗的條例,豈怕抵擋不過去?他們都贊成了那個人的話,結果那個人的提議就等於判了花花的死刑。經過就是這樣。並不存在什麼誤會不誤會的問題。他們很不高興,認為我的朋友小題大作。說我父親送給他們的煙,是冒牌的雲煙,質量劣得根本沒法吸。因為這件事父親一直到今天也不願主動理我。而我只有遷怒於朋友,朋友又遷怒於那些人。父親不論在任何場合,一有機會就談這件事。講學談;做報告談;在區人大開會談。還以區人大代表和愛護小動物協會理事的名義,在晚報上發了篇文章,把那些人罵得夠嗆。罵他們是向孩子們示範惡的可恥透頂的反面教員。怎麼,你沒看到這篇文章?……」
  我說我沒看到。我沒訂晚報。
  冉又說,那些人當然是看到文章的了。他們惱火到什麼程度是不難想像的。他們請某個記者撮了一頓,那記者就代筆替他們寫了篇文章,批駁她父親,用詞極為尖酸刻薄。她父親看了,火上澆油,再有涵養也沒有涵養了,便寫了第二篇回擊文章寄到晚報,被晚報壓下了,沒發,認為適可而止的好,沒必要開闢個欄目繼續「爭鳴」下去。結果她父親氣得大病了一場,還住了半個多月院。那些人還把氣撒在她朋友頭上。朋友覺得委屈,也責怪冉的父親的確未免太小題大作,不該把朋友之間的不愉快張揚到報上,弄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的。於是反過來向冉興問罪之師,大發雷霆。冉自然沒有什麼客氣話相還。結果兩個多年的好友絕交。而她的朋友也跟那些朋友絕了交……冉說完這些滿臉苦笑。如同存折被人偷去,多年的儲蓄被人冒領了。
  我相陪苦笑而已。但是我看出,冉並不滿足於這一點。她分明的希望我有所表示。我覺得,不說句什麼,似乎意味著我心胸狹窄。
  「那麼多人,吃一隻花花那麼小的小狗的肉,每個人也吃不到幾口哇!」
  於是我盡量用平淡的語氣說。說完,不免有些後悔。這樣的話,很容易使她誤認為我耿耿於懷。
  冉歎了一聲。冉說那些人沒吃花花的肉。說他們將花花打死了之後,也都覺得,花花實在是太小了。小得令他們感到索然。如果為了吃到幾口狗肉,就怪費事兒地剝它的皮剖它的膛剔它的骨,簡直怪沒勁的。路過一處垃圾站,他們將花花從車上拋到垃圾筒裡去了,連車也沒停一下……我又想到了冉的父親說的,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有身世的話……
  頓然間我有所悟——生活中,不被某些人當成回事的事,或被被某些人以玩世不恭的痞子的習慣做了的事,其實包含著令人心悸的恐怖。我們往往對此無動於衷,除了證明我們的可鄙和麻木不仁,不能證明別的……冉最後說,她父親交給她的使命,她已完成了。說如果過幾天我能到她家去看望看望她父親,對她父親將是極大的安慰,等於幫助她父親從這件事中解脫出來。
  冉說此話帶有請求的成分。
  我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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