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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隔日我便到她家去了。在她家吃了飯,還送給她父親兩本我新出的書。我隻字未提花花的事。冉的父親也沒提。我走時,他堅持要送我。他一直將我送至「紫薇橋」頭,也就是小月河上唯一的一座小橋的橋頭。
  他駐足說:「我不過橋了。」
  他凝望著橋那邊——草地上,有一隻大狗和一隻小狗在互相追逐著玩兒……
  我說:「我還會來看你的。」
  他說:「請你……替我向那些孩子們多多解釋……」我說:「一定。」
  但我並未再去看過他,僅和他通過幾次電話,而且是他掛來的。冉倒是又到我家幾次。一次專為替她父親給我送書,是她父親著的《社會心理學發凡》。老先生用毛筆寫了贈言,蓋了印章……
  不料想他卻死了。被一個女人用雨傘捅死了。捅死一位聞名中外的社會心理學家的雨傘,會是一柄怎樣的雨傘呢?那女人,又會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我並不很悲哀,甚至可以坦率地說,悲哀不起來。因為老先生對於我,無異於一個符號。悲哀,其實是人比同情、比憐憫、比仁愛、比一切情感更吝嗇的情感。如果我們自己死了,不是我們親友的人,和我們過從並不密切的人,也是不會對我們慷慨到哪兒去的。我對他的死更感到的是荒唐——也死得太特別了啊……我去參加了他的追悼會。參加的人不多,四十幾個人。除了親友,再就是他的弟子,和弟子們的弟子。二十多歲的有之,三十多歲的有之,五十來歲的也有之。我指的是他的弟子們。一位學者有三代弟子,也算不枉當一回學者了。那些個他的弟子們,也有白了頭髮的,也有禿了頂的,也有躊躇滿志的彷彿學識深不可測的研究生。不是參加一位社會心理學家的追悼會,我還真沒想到過,在中國竟有那麼多人吃社會心理學這一碗飯。
  悲痛的氛圍環繞並籠罩著人們。當然最悲痛的是他的老伴兒,其次是他的弟子們,和弟子們的弟子們。我看他們的悲痛和他的老伴兒的悲痛,是區別很大的品種兩樣的悲痛。區別倒也不僅僅在於:對他的老伴而言死了的是老伴,對他的弟子和弟子的弟子們而言死了的是導師。似乎區別更在於:他對她很重要,而他對他們雖然談不上什麼重要不重要的,卻彷彿是更加有感情的。如同一個人用慣了一支老式的鋼筆,現在它摔壞了,絕對地修不好了,今後再也不能用它了,並且連當成件紀念品保存著都不行了。儘管可以換支筆,甚至是一支最新產品,但用原先那支老式鋼筆的特殊習性是中止了,也許連握筆的指法亦必須改變並重新適應……以一種儀式而言,那是我所參加過的程序最緊湊時間最短的一次追悼會,從開始到結束不過十幾分鐘。質量卻是一流的。我的意思是,人們的態度都很虔誠,看不出誰是逢場作戲而來的。這當然指的是他的弟子和弟子們的弟子。我雖然不是他的弟子或弟子的弟子,但受氛圍的影響,也掉了幾滴眼淚。
  人們四散時,冉走到我身邊,低聲對我說:「我母親想請你隨車到我家去。」
  我問:「老太太有什麼需要我參謀的事嗎?」
  冉苦笑了一下,迷惘地說:「我不清楚。有些事,我母親好像不願我介入意見。」
  我感到受寵若驚起來,信誓旦旦地回答:「你回復老太太,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絕不推委。」
  我踏上麵包車,老太太已坐在車裡了。她表情肅穆之極,彷彿車不是要送她回家,而是要把她送到某座庵裡去;彷彿她因老伴的死,看破紅塵,決意剃度為尼似的。她對我微微點頭,目光中有某種信任感。我想冉肯定已把我的話回復給她了。
  我跟隨冉母女來到她們家。剛在客廳落座,冉剛沏上一杯茶給我,老太太便對冉說:「冉,你先到別的房間去。我們有話要單獨談談。」
  冉默默地遵從地退出了客廳。
  我竟又有些惴惴不安起來,我沒把握判斷自己跟來是否明智了。萬一這老太太因為什麼打算問罪於我呢?可細想想,我對這一家我並不很熟悉的人,尤其對冉的父親,也沒做什麼虧心事啊。
  我準備一旦在受到非難時表示抗議。
  「你先請喝茶。」
  老太太對我一笑。笑得極短,轉瞬肅穆有加,繼而演變為莊嚴。與其說她確實是笑了,莫如說我確實覺得她笑了。
  我呷一口茶,見她對我還算友好,暗嘲自己多疑,泰然了許多。
  我試探地說:「阿姨,儘管我和喬老師交往欠深,但我對他是很敬仰的。如今喬老師不在了,我要繼續在和你們母女的關係中,彌補我在喬老師生前和他交往未深的遺憾。承蒙您這麼信任我,若有什麼需我盡些義務的事,您就只管開口吩咐吧!」
  她又微微一笑。這一次笑得分明了些。
  「聽說,你認識的人很多?」
  顯然,她對我的話感到滿意,感到安慰,並對我的虔誠感到欣賞。
  我也自以為我是很虔誠的。人有時對自己是否虔誠,不太能梳理清楚。有一分虔誠,往往自我想像成十分。人是很樂於進行這一種自我想像的。
  我說:「其實我認識的人挺有限,不過當年的北大荒知青戰友多些。但是都不常來往。」
  「聽說,你那些戰友,分佈在各行各業?」
  「這……也算符合事實吧。」
  「那,有沒有當律師的?有沒有在法院和檢察院工作的呢?」
  我故作苦思狀。片刻,搖了搖頭。
  「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冉!……」
  冉應聲而至。
  「給你叔叔杯裡續水。我忘了他是吸煙的了,找煙來。」我忙說:「我自己有煙,我自己有煙。」
  就掏出煙吸。
  冉見我杯中的水並沒明顯少,將熱水瓶象徵性地拎起一下,又放在茶几旁。她似乎純粹是想表現對母親的遵從才那麼做的。接著她便踱到魚缸旁去餵魚。
  老太太說:「冉,你何必餵它們,已經餵過了。」冉便不餵了,但未轉身。觀魚。
  老太太又說:「讓你給客人杯裡續水,你怎麼沒續?」冉說:「滿著呢。不用續。」
  她這才轉身,惆悵地望著她的母親。
  我發現老太太的眉頭皺了一下。
  「肯定是涼了。倒掉,續上熱水。」
  老太太語調不高,話說得極平靜,卻使人聽出一種不容違抗的命令的意味兒。
  我忙說:「不涼不涼。」
  然而冉已經將杯子拿走了……冉再次進客廳時,端著托盤。托盤上不僅有那只茶杯,還有一把古色古香的茶壺。顯然她圖個一勞永逸。她放下托盤,想坐在她母親旁邊的沙發上。
  老太太不歡迎她加入談話,說:「冉,你到三單元李伯伯家去,替我表示謝意。」
  冉有些困惑地望著她的母親。
  「今天接送咱們的車,是你李伯伯單位的。快去吧!」
  顯然,老太太的真實目的,也在於圖個一勞永逸。不但將女兒支離開客廳,而且一舉支到別人家去了。
  冉一聲未吭就走了。我不知冉一向在家裡,對她母親的話是不是如此遵從。果而是,那她的性格可真是太溫順了。我暗想,那麼這一點證明她父親的遺傳基因在她身上佔的比例太大了。也許她的性格並非如此?僅僅因為當著我的面,和今天剛剛辦完她父親的喪事的緣故,才甘願表現得對母親那麼遵從?我覺得,她的遵從,似乎確實包含著對她的母親的體恤的成分。
  老太太注視著我問:「想起來了嗎?」
  我將煙按滅在煙灰缸裡,又歉意地搖了搖頭。我真的沒想起來我的知青戰友中,有她說的那幾種人。
  老太太就無聲地歎了口氣。並且,潸然淚下。
  我忙說:「阿姨,您別失望。我家裡有一本《北大荒人名錄》,那上面註冊了兩萬多人呢。我回去翻翻,也許,不,肯定有當律師的,和在檢察院在法院工作的。」
  她掏出手絹,拭了拭眼睛,又無聲地歎了口氣,以對我更加信任的目光望著我,語調緩緩地說:「那就好。那阿姨的事,就完全拜託與你了。」
  我問:「阿姨,究竟什麼事?」
  她說:「法院才判了那個女人七年。」
  「就是那個女人。冉肯定已經告訴過你了,就是用傘捅死冉她父親的那個女人……」
  我說:「啊,是的是的。冉告訴過我了。這件事真是……」
  我不知應該怎麼說。
  「法院認為那個女人是誤傷人命,所以才判了她七年。那怎麼能認為是誤傷人命呢?那明明是行兇嘛!又不是不經意造成的事,那柄傘就是凶器嘛!如果對方不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也必定是個潑婦!要不一柄傘能捅進人身體裡去,能將人捅死?七年……才判七年,我嚥不下這一口氣。我無論如何也嚥不下這一口氣。老頭子死得好可悲啊……何況他還是一位著名的學者。就在他死的第二天,國外又來了聘書,聘他到國外去講學。從前人家外國人,哪兒承認咱們有什麼心理學和這方面的學者!一位著名學者的命,七年刑期就能抵得了的嗎?可憐的老頭子,有一本書剛寫了一半……」
  這時我才發現桌上擺著喬老先生的遺像,裝飾著黑紗和白花。他表情澹泊寧靜地望著我。
  老太太側轉身嚶嚶哭了。顯然即使在極其傷感之時,也還是顧及到了自己的儀態,不願讓我看到哭的樣子。
  她的話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我的判斷思維。我一想也是的——用一柄傘居然捅進人的身體裡去,居然將人捅死了,那該是多大的力氣呢?若是屠夫凶漢者流所為,似乎也不足為奇,但卻是一個女人呀!一個女人,將屠夫凶漢者流才可能有的力氣,集中到一柄傘上去捅人,誠如老太太的話——「不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便必定是個潑婦」。認為是「誤傷人命」,也確有些說不通,也確難以令人心服。我不禁地正義衝動起來。
  「如果我嚥了這一口氣。我覺得我太對不起冉她父親了。七年,太便宜那個女人了!我們好好兒一個三口之家,讓那女人給破壞了!我心裡好恨!不判她十年二十年,我絕不罷休!可這事,若跟冉說,冉肯定反對。也不能求他那些學生。學生總歸不過是學生。他們會懷念老頭子,卻絕不會為替老頭子打官司的事投入精力。所以……所以阿姨才舍下臉面求助於你……」
  她哭得幾近於一個身心受了極大傷害的小姑娘。
  她說「我心裡很恨」時,雖然並未咬牙切齒,但是我看得出,聽得出,她心裡確確實實地「好恨」。
  我又吸著一支煙。思想很矛盾。我當然明白這一類事,一旦有什麼承諾,就等於捲入進去了。而一旦捲入進去了,必將牽扯不少精力,甚至辦不妥會落個怨言常系的結果。
  但是,只吸煙,只沉默,在當時的情況下,於我是很尷尬很不自在的。
  我終於下了決心,鄭重地說:「阿姨,您別傷感,您別生氣,您要節哀。這一件事,就算您委託給我了吧!我一定盡力而為。」
  老太太立刻止泣。外面傳來登樓的足音,她傾聽了一下,站起身說:「是冉,我得去擦把臉……」
  果然是冉。
  冉奇怪地問:「我媽呢?」
  我說:「她擦臉呢。」
  冉十分敏感,又小聲問:「我媽哭了?」
  我說:「沒哭。她只是想擦把臉而已。」
  我剛說完,老太太踱入了客廳。冉向她母親投去心有所疑的一瞥。分明的,卻沒看出她母親哭過。我竟也沒看出,因為老太太戴上了一副淺茶色眼鏡。
  冉以建議的口吻說:「媽,別多耽誤人家時間了。事兒如果談完了,就讓人家走吧。人家時間挺寶貴的。」老太太說:「其實我們也沒談什麼事兒,不過隨便聊聊。他是你父親生前的忘年交,又不常到咱家來,就是替你父親陪他敘敘話兒。」
  我被抬舉到忘年交的地位,又不免有幾分受寵若驚。但是還沒到忘乎所以的地步,於是我明智地站起來告辭。
  老太太在門口和我握了握手,是男人們之間那種較用力的握法。我完全領悟了它的內容,彼此心照不宣。冉一直把我送過紫薇橋。
  途中,她問我她母親和我談了些什麼?我覺得自己沒理由對她隱瞞什麼,就照實說了。
  冉問:「你答應了?」
  我感到她問得奇怪。彷彿事情和她並不相干似的,彷彿包含有暗示我何必多管閒事的意思似的。
  我點點頭。
  「人死不能復生。判對方十年二十年又怎麼樣?我相信在這件事上法院的結論是公正的。那幾天我有預感,總覺得我父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和什麼人吵起來,果然不出我所料……父親希望我請幾天假,陪他到南方去散心,我卻沒有。那個星期我們公司織到黃山旅遊,我旅遊去了。父親還問我帶上他行不行?本來是可以的。旅費自付,有什麼不行的呢,可是我說不行。我怕帶上他,一路就得照顧他,自己玩不痛快。我……我太自私了。父親當時顯得那麼沮喪,那麼失望。父親一向誇我是他的好女兒。從這件事看,我算個什麼好女兒呢?我是個壞女兒。我太對不起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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