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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刀劍爭屠鹿 斯人獨憔悴


  天暗,星淡,露濃,草長。人已倦。
  我感覺到意識在甦醒,但是全身卻彷彿飄飄蕩蕩的沒有著力處。在慢慢的想起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後,身體的感覺也慢慢的回到我身上。頭腦依然昏沉,肉體的疼痛卻向穿過濃霧的陽光般毫無阻礙的一陣陣侵襲著我的神經。
  一雙因疲倦而發紅的眸子看著我醒來,背著光,我只能看到一張灰濛濛的臉。呆呆的看著我,一聲不吭,彷彿不知道我已經醒來。我開口說了一個字:
  「水……」
  水立刻放到了我的嘴邊,流進了我的喉嚨。其他幾張臉也很快到了我眼前,我裝作只顧得喝水,什麼都沒有看見。
  但是水總有喝完的時候。
  我暗暗的歎著氣。「有些事,你以為你能逃得掉嗎?」這句話彷彿已經成為我生命的寫照。
  是喜,是憂,是愛,還是恨,這時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現在我在這裡,而他們就在我的面前。
  宋猛和韋景綸幾乎是同時驚喜的叫:「四弟,你醒了……」
  我輕輕咳了一聲,淡淡的說:「宋兄,韋兄,許久不見了。」
  他們一怔了一下,宋猛緩緩的說:「四弟,你我兄弟分別這麼久,終於又走在一起了。」
  韋景綸說:「是啊,四弟。當我看到你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上天總算待你我兄弟不薄,我原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我冷冷的說:「蘇某當不起兩位這『四弟』二字,還請收回。」
  宋猛和韋景綸又怔了一怔,而旁邊一人卻忽然重重的哼了一聲。那人一直立在一旁沒有開口,在灰濛濛的微光中,只能看到他偉岸筆直的身影,應該就是「龍公子」李玄。
  宋猛說:「四弟,過了這許久,難道你還在生我們的氣麼?」
  韋景綸說:「是啊,你我是曾經同生共死的好兄弟,還有什麼事不好商量麼?」
  我說:「不敢當。我怎麼敢生兩位的氣呢?只要兩位不生我的氣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兩人的臉色終於微微一變。宋猛雙目之中露出毫不掩藏的悲傷,鐵打一般的魁偉身軀竟然有些顫抖起來,沉重的說:「四弟,我知道對不起你,你要怎麼樣才肯原諒我?」
  我把目光投到遠處的黑暗,不忍再看他的神情,淡淡的說:「你沒有對不起我的事,所有的一切,只不過是我自己作賤自己罷了。」
  「四弟……我知道你這幾年所忍受的痛苦。你怎麼恨我我都不怪你。我欠你的,一定要還給你。」宋猛的語氣中有一種堅忍的決絕,我剛體會到這種決絕,他已經忽然間做了他要做的事。
  武林中談虎色變的「斷金刀」忽然就到了他的手上。這個拔刀的動作他已經不知道做過了多少次,也不知道他每天要練習多少次,更不知道曾經有多少大好頭顱在他做完這個動作的瞬息之間斷送在刀下。但是他這次要斬的卻不是別人的脖子。
  他一刀向自己左手臂揮去。
  這一刀與他過去曾經劈出的無數刀同樣果斷、迅速、沉穩。
  很少有人能接下他這出鞘一刀之威。
  如果他身邊不是韋景綸的話,的確沒有人能夠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幸好韋景綸對他的脾氣很瞭解,更幸運的是,韋景綸離他很近,近到足以伸出一隻手去抓住他的刀。
  本來以宋猛出刀之快,實在很難有人能夠一把抓住他的刀。幸運的是,宋猛這一刀在氣勢上畢竟要比別的時候弱了很多,而韋景綸的「飛天龍爪手」在武林中被認為是與「大力鷹爪功」並駕齊驅的爪功。
  韋景綸終於抓住了刀背,但是刀刃已經入肉盈寸!
  血馬上染紅了衣袖。
  這一切都是在瞬間發生的事。我只感覺到一種空虛般的刺痛忽然充滿了身心,接下來發生的一陣忙亂彷彿飄過的一陣輕風般,分明是如此清晰的吹拂過我的臉,而我卻沒有絲毫的感覺。我把這一切都置於背後,卻還是幾乎難以控制住自己,我只覺得自己彷彿就像是飄浮在這樹林中的一片落葉般,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宿命終歸是要歸於泥土的,卻又惴惴不安的想著自己究竟會落在那一方。
  衛十五娘忽然衝到我面前,大聲喊道:「你太過分了,你怎麼可以說這麼可惡的話?」
  我說:「我說話向來可惡,難道你現在才發現嗎?」
  衛十五娘大聲說:「但是你過去不是這樣的,你怎麼變成這樣?」
  我說:「我變成什麼樣?」
  衛十五娘說:「你……」
  她忽然頓住。我想轉頭,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我只好閉上雙眼。但是還是有幾滴淚劃落下我的臉頰。
  淚珠,在眼眶中時,分明還是熱的,流過臉頰時,卻是已經是那麼的冰涼。
  衛十五娘說:「四哥……你……」
  我說:「我很好。」
  衛十五娘輕聲說:「四哥,你實在不應該這樣對大哥的。剛才我你把你背下船的時候,你體內氣機很亂,險些就要走火入魔,是大哥不惜耗去十年的功力才把你救回來的。」
  我這才發現我體內的真氣已經平靜下來,而宋猛此時正是一臉的憔悴。我當然很清楚為了救我,他是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和犧牲。
  我難以控制我的心,讓它不要狂亂的跳,一如我再難以控制我的聲音,讓它不要戰抖。
  每個人都在等著我說話。我緩緩的說:「無論你過去欠我多少,剛才那一刀都已經還清了。現在只有我欠你的,我遲早會還給你的。現在你們走吧。」
  宋猛說:「我們不走。」
  我冷冷的說:「你們不走,我走。」
  宋猛說:「你也不能走。」
  我說:「你不讓我走?」
  宋猛說:「我知道你這一走就等於是走向死亡,前面正不知有多少人等著要你的命。你說,我怎麼能讓你走?」
  我說:「我的死活,與你已經沒有關係。」
  宋猛說:「有!你是我兄弟,就算你已經不認我這個大哥,我卻絕不會不認你這個四弟。我也絕不會眼睜睜的看著我的兄弟去送死。」
  我說:「你要留下我,除非用你的『斷金刀』砍下我的兩條腿。」
  宋猛說:「你錯了。你說你欠我的,我要你跟我走,算是還情。」
  我說:「人在這個世界上,要活著已經十分不容易,難道就算想死,也沒有這個自由麼?」
  「是。」
  「你知不知道我如果跟你們走,就等於把這一切可怕的災難都加到了你們身上?你知不知道我如果跟你們走,死的就絕不會只是我一個人?」
  已經沒有人再說半個字,宋猛已經在走。
  我的眼中再次充滿了淚。
  我知道,宋猛他們絕對不能算是好人,他們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惡魔,在要殺死一個人時,他們絕對不會有半分猶豫。所以他們可以把船上的人殺得乾乾淨淨。
  在這個江湖上,以他們這種方式生存,本就是活在殺人與被殺的邊緣。
  我絕對不會因為這個理由就原諒他們。即使沒有三年前那件事,我離開他們也是遲早的事。但是我卻不能不承認,他們對我的友情和恩情。儘管我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只不過是四個月,但是這種情義卻已經深得令我很難真正恨他們。
  我心中感到悲哀和無奈。
  衛十五娘看著我,她原本明亮的雙眸也已經淚光盈盈。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這裡邊,或許只有她和我是同一類人了。倘若不是這種情義在,她如此純潔的一個女孩子,又怎麼可能與他們相處這麼久呢。
  我忽然意識到,在衛十五娘身上肯定也有一段辛酸而痛苦的經歷是我所不瞭解的。
  遠方已出現第一線曙光,而夜,卻更寒冷了。
  宋猛他們要去做的是一件秘密而重要的事情,而這件事顯然因為我而耽誤了許多時間,現在他們為了照顧我,走得並不是很快,但是我卻看得出他們的腳步很急。
  宋猛走在最前面,韋景綸和李玄抬著那個大箱子跟在他後面。李玄始終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他的臉上一直冷冰冰的好無表情,與我印象中風流倜儻的他簡直就是兩個人。而他過去,與我是無話不說的。
  我雖然很奇怪,但是也不好問。
  衛十五娘走在我的後面,始終沒有開口說話,我也絕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我與他們,已經彷彿是陌生人。
  忽然間,前面三個人停了下來。三個人一停下來,就直直的看著前方,沒有一個人回頭,也沒有人說話。
  我也馬上停了下來,衛十五娘很快走上來站在我身邊。她的手已經緊緊的握住了她的兩把柳葉刀。
  我馬上就知道了他們在看什麼。
  他們看的是一棵樹。事實上,他們看的也不是那棵樹,而是掛在那棵樹上的東西。而那棵樹上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好看的東西。
  不但不好看,事實上,那正是世上最難看的東西之一。
  那棵樹上吊著的是兩具屍體。
  在朦朧中,依然可以看出其中一人身材十分魁梧,而另一個人一身黑色的夜行服,蒙面巾垂了下來,露出一張扭曲而發青的臉。
  過了許久,宋猛終於緩緩的說:「是他們。」
  韋景綸沉聲說:「是。」
  宋猛說:「這兩個人都絕對不是容易殺死的人。」
  韋景綸說:「麻飛雲如果是容易殺死的人,十年前就已經死了;楚清風如果是容易殺死的人,也早已經被人殺死幾百次了。」
  原來這兩個人竟然就是麻飛雲和楚清風!
  是什麼人居然能夠殺死他們,還把他們的屍體掛在樹上?
  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
  一淡淡的彷彿若有若無的影子颼然飛過,剛好略過綁著那兩具屍體的繩子,奪的一生,釘在一株大樹上,幾沒及頂。
  一聲弓弦聲如遠處的一個悶雷般傳來,兩具屍體撲然落地。
  宋猛、韋景綸、李玄和衛十五娘一齊臉色大變,竟露出一種恐懼而緊張的神色。
  我再也想不到會有人能讓他們露出這種神色來。
  一條人影恍如鬼魅般出現在地上,拉得長長的,而人影盡處,緩緩走出一個人來。弓正拿在他手上。
  那人在光線來處,也模糊得像是影子。也沒見他有什麼驚人的舉動,但是宋猛等人額頭上居然已經在流汗。
  那人終於緩緩的站定,忽然向我看了一眼,那目光即使在背光處,也如閃電般凌厲,我不禁渾身一震。
  宋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原來是三員外。」
  那人嗯了一聲,卻沒有說話。但是宋猛的神色變得卻更緊張。
  宋猛說:「三員外有什麼吩咐?」
  三員外淡淡的說:「我為蘇劍笑而來。」
  宋猛的聲音居然似乎在戰抖:「我不知道三員外也在找我四弟。」
  三員外說:「你現在已經知道了。」
  宋猛忽然沉默下來。那人好像也不著急,只是靜靜的看著他,卻再也沒有看我一眼。
  這個人無疑正是那天在江州城外的寺廟外一箭射破聶小倩的守魂燈的人。我已經知道他是什麼人了。
  這世界上雖然有許多個三員外,但是能夠讓宋猛如此害怕的卻絕對只有一個。
  我暗暗歎了口氣。
  我問:「來的可是『六刀盟』的三員外?」
  三員外終於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冷淡到了極點,彷彿世上的一切都與他毫無關係。但是他無疑已經肯定了我的猜測。
  我只得又歎了一口氣。這一次我惹上的人物,幾乎是大部分人一輩子都不願意也不敢去惹的人物,卻讓我在短短兩三天內都惹上了。我到底是運氣太好還是運氣太差呢?
  眼下這個『六刀盟』正是幾乎沒有人惹得起的勢力。
  當今天下武林,以長江為界,分為兩大派系,稱為南武林和北武林。南武林各門各派為了對抗北武林,保護自己的地盤和利益,結成聯盟「碧雨宮」,南武林的盟主,就是「碧雨宮」的宮主。而在大江北岸,也有自己的聯盟,正是「六刀盟」。「六刀盟」的六位員外,無一不是莫測高深,談笑殺人的高手,而「六刀盟」的勢力更不是我可以想像的。
  我說:「連三員外也對在下感興趣,這倒是我想不到的事。」
  我知道我必須做一件事:我必須挺身而出,我只能向他投降!
  我不喜歡這個選擇,但是我只能這麼做,因為此刻我身上已經不只我自己的一條性命了。感情有時候正是一種債----一種你必須以生命為代價去還的債。
  但是我還是一步都沒能走出去。一隻手忽然伸到我背後,點了我背上的某個穴道。於是我除了站在原地外,已經不可能做別的事。
  這隻手又握住了我的手,冰冷而細膩,卻握得如此的緊,以至於我感到一絲疼痛。
  這時宋猛終於開口了:「我四弟有什麼得罪三員外的地方,還請示下。」
  三員外冷冷的說:「難道我要做的事,還要向你請示不成?」
  宋猛說:「不敢。倘若三員外要的是別的東西,即使是要宋猛的性命,宋某也不敢說半個不字。但是這件事還請三員外見諒。」
  三員外目光中寒芒一閃,冷冷的盯著他。這次宋猛居然沒有退縮。
  過了許久,三員外才緩緩的說:「要他的,不是我,而是六刀盟。」
  宋猛說:「既然如此,他跟著我們也是一樣的。」
  三員外厲聲道:「宋猛,莫非你想造反嗎?」
  宋猛說:「不敢。但是只要宋某在,無論誰都別想把他抓走。」
  三員外冷哼一聲說:「很好。」忽然轉身大步走了。
  但是每一個人都知道,他絕不可能如此善罷甘休,他的走,只不過是災難的開始。
  宋猛對著他的背影說:「你千萬不要忘記,我們是誰派來的,更不要忘記我們來做的是什麼事。」
  三員外的腳步絲毫沒有猶豫,彷彿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
  我轉頭看著身旁的衛十五娘,她也正在看著我,她的眼神中有淡淡的憂愁,卻沒有絲毫的畏懼。
  她慢慢的鬆開手,說:「剛才我真怕你做傻事。」
  我說:「我是那種名只是死路一條還去走的人嗎。」
  「你就是這種人。」她說,眼中閃過一分迷茫。
  我說:「你們是什麼時候進入六刀盟的?」
  衛十五娘說:「已經兩年了。你不喜歡嗎?」
  我說:「這樣總比做強盜要好得多了。」
  我看著宋猛他們,他們始終沒有回過頭來看一眼,彷彿已經忘記後面還有兩個人。我說:「他們是不是把我們忘了?」
  衛十五娘臉上忽然一紅,卻沒有說話。
  忽然間,我感到一股寒意沒來由的侵遍我的全身,我不禁一個戰抖。
  這絕對不是一陣寒風!
  宋猛也似有所覺,抖然飛撲向北邊三長外一株大樹。身形尤在空中,刀光已經如匹練般自腰際飛出,離那株樹尚有一丈,刀已急斬而下!
  樹木攔腰而斷!
  但是樹後面什麼也沒有,宋猛卻如見鬼魅般飛退而回。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
  韋景綸沉聲問:「那裡沒有人?」
  「沒有。」宋猛的聲音彷彿是從喉嚨中慢慢的擠出來的:「只因為他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人。世上絕不會有這麼可怕的人。」
  韋景綸說:「難道他比三員外還可怕嗎?」
  宋猛說:「十個三員外加起來也比不上他一個指頭。在這個世界上,武功比他高的人或許還有幾個,但是絕對沒有別人能發出如此可怕的殺氣!這是一種只有以殺人為業的人才可能有的殺氣!他根本沒有向我出手,他甚至只不過是在飛退,但是給我的感覺卻是彷彿有無數把見血封喉的毒劍向我刺來。」
  他看著我:「你知道,我並不是隨便就會去砍樹的人。」
  我只覺得一陣毛骨悚然。武功到了宋猛這個層次的人,手中的兵器除了殺人之外,已經絕對不會去幹別的事,若非萬不得已,他又怎麼會去砍樹?
  我說:「你說的難道是……」
  「死神!」
  宋猛終於慢慢的吐出了這個名字----這個令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心驚肉跳的名字;這個足以令半夜啼哭的孩子不敢再哭的名字;這個令天下的惡鬼都要退避三舍的名字。
  「我實在想不出你到底做了什麼事,竟然有人請出他來殺你。」
  我說:「聽說死神要殺的人,都已經死在他手上。」
  「不錯。但是,」宋猛深深的吸了口氣,說:「無論誰要殺你,都必須先跨過我的屍體。」
  但是,我也實在想不出為什麼有人會一心想要我的性命,因為無論是牛僧儒還是六刀盟,他們要的都只不過是寧采臣的下落而已。
  有誰,居然會為了殺我,而請出如此可怕的殺手?
  這裡大概是一片破落的莊園。或許它曾經繁榮過,但是如今剩下的只有殘磚亂瓦。唯一還算完整的一座房子,也已經佈滿了灰塵和蛛網。
  這裡就是他們的目的地。他們要在這裡等一個人。但是他們要等的是誰,等他來做什麼,我卻懶得去關心。
  我已經在房間裡一唯一的一張已經少了一條腿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宋猛已經不知道做什麼去了,韋景綸和李玄也許就在附近放風。
  那個箱子就放在我面前,衛十五娘就站在箱子邊。她的衣裳已髒,髮絲已亂,人已憔悴,但是卻依然美麗如一塵不染的仙子。
  我歎了一口氣,問:「昨天晚上,你為什麼要回到船上去呢?」
  她幽幽的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起來。「我去找一件東西。」
  我笑了一下,從懷裡掏出那個布偶。
  她的目光落在那布偶上,再沒有移開,也不問這布偶為什麼在我身上,竟似已經癡了。
  這時的氣氛實在太不自然了,以至於我竟不知再說什麼好,再做什麼好了。這種鬱悶的氣氛似一塊大石般壓得我有些慌了,我終於說了一句在這個時候最不該說、最蠢的話。
  「這個人是誰?這麼有福氣?」
  她的目光嗖的從我手中的布偶移到了我的眼睛,這目光中分明有一種受傷的野獸般可憐而凶狠的光芒,看得我一陣心驚。
  她忽然神經質的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如此吃力,以至於不得不雙手稱在那大箱子上在使她的身體沒有倒下。
  她的笑聲終於慢慢的安靜下來。
  「他是誰?你不知道他是誰嗎?自從他離開以後,我只感到我的生活中再沒有了光明和希望,再沒有了歡樂和幸福,每一天晚上,我都感到那麼孤單,那麼寒冷,那麼淒涼。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想,如果這個時候他還在該多好啊,即使他從不多看我一眼,即使他不和我多說一句話,即使他總是很溫柔很溫柔的看著那個女孩子,但是只要我還能看到他,我就感到生活還有意義。我想放縱自己,但是我做不到,他的影子總是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想用烈酒來忘記他,但是每一次醉醒,他的影子就在我心裡印得更深。這幾年來,讓我活下來的唯一的力量,只是一個希望,希望我能再見他一面。」
  她停了一下,聲音逐漸從激動轉成了悲傷。
  「這幾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呢?他是一點都不知道的了。也許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但是我……我畢竟是受了三年的苦,而這個人,卻還在問,這個人是誰。」
  撲的一聲,那張破椅子終於失去了平衡,我一下坐倒在地上。
  我難道能想得到嗎?我難道能相信嗎?我難道能接受這個事實嗎?這個彷彿一把鋒利的刻刀一般在這個純潔可愛的少女充滿了憧憬和夢想的心靈中刻下如此深刻而凶狠的一刀的人竟然是,我!衛十五娘,恐怕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的瞭解她了,這個外表堅強而內心柔弱的女孩,她在這虎狼當道的江湖中,完全是在依靠著他的朋友和兄弟姐妹的維護和關懷,在這時刻充滿了血腥和死亡威脅的世界,她的溫暖和甜蜜的夢何曾不是在她的兄弟姐妹用刀劍和鐵拳形成的堅硬的屋宇中才有的呢?
  我不禁想起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那時的她,一身黑色的衣服,恍如清朗艷麗的晴空忽然飄過的一朵烏雲。那時的她,是江湖朋友心目中寒冷無情如三九的寒冰的小龍女。我第一眼看到她,站在冷靜如冷酷的李玄身邊的她,彷彿遠離了歡笑和人群的孤燕,那冰冷的眼神,緊閉的雙唇,迷茫的靈魂是如此的突出和不諧調。
  那一次,我成了中州五條龍的老四。
  在那以後,我卻再也沒有看到過她穿起黑色的緊身衣了,再也沒有看到過她冰冷僵硬的表情了,再也沒有看到過她迷茫無主的眼神了。她彷彿在一夜間從一個女神邊回一位少女。在我與她相處的四個月中,她是如此純真可愛的少女,正是每一位哥哥心目中最期望的妹妹的典型,美麗,活潑,甚至還有一些刁蠻。
  但是,直到如今,直到此刻,直到這一瞬間,我才忽然明白了這一切的真正含意----我才明白,一個孤單無助的靈魂終於可以剝下她偽裝成堅硬的外殼時是多麼的幸福,而在忽然失去這一切時又是多麼的痛苦!而她所要求的又是如此少得可憐,她甚至沒有勇氣去追求自己的夢想,而當連這微薄的幸福也忽然離她而去時,這種失望又有誰能夠瞭解呢?
  當我在那艘船上看到她的彷彿迷醉於放縱而又分明痛苦於迷惘的身影時,我是如此的痛心和惋惜,如今看來,她這時的迷失與她過去的無情,是多麼的相似,所不同的是,在過去,她所要欺騙的是別人,讓別人看不到她的弱小,而在今天,她所要欺騙的卻正是她自己!
  這一切,也許都因於我不顧責任的離開吧?但是我又何曾知道自己的責任呢?那時的我,也正如現在的她,忽然失去了自己心愛的人,恍如甜蜜的美夢變成了可怕的惡夢,我除了逃避,又能如何?而這幾年,我所受的痛苦,又何曾有絲毫減輕過?而就在昨天,當我終於發現我自己的謊言,再無法欺騙我自己;當我終於發現,我自己所鑄造的自以為是牢不可破的外殼原來只是不堪一擊的泡沫時,我所受的打擊,又是多麼的可怕和不堪承受啊。這難道能怪我嗎?
  但是,這又能怪她嗎?在這人世間,人的感情是多麼不可琢磨啊。李玄曾經如此深情的向她表示過愛意,而今天,我終於知道她從來沒有愛過他。而我,所有的一切柔情都已經托付在別人身上,對她從來沒有過特別的意思,從來都把她當做親妹妹一樣的關愛,又是什麼能令她如此刻骨銘心呢?如今我或許已經明白了,但是這一切,又如何能責怪她呢?
  唯一應該責怪的或許只有這無情的天,這無形的命運而已。
  看著她抽搐著的雙肩,彷彿狂風中弱不禁風的小草,我心如刀割,卻又無可奈何。
  如今的我,早已經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了。如今的我,已經看透這世間的一切恩愛纏綿,不過是鏡花水月,浮雲流水,所有的一切山盟海誓,無論其真也罷,其假也罷,都絕不是永恆,也絕不可能永恆!我唯一無法忘記的,唯一無法抗拒的是我的責任,是再不能讓她受這樣的傷害了。然而如今我能帶給她的,卻只有災難和死亡。
  我現在甚至不知道怎麼樣安慰她好了。
  我走到門邊,看著門外一片狼藉的殘磚斷瓦,看著這在陽光照耀下卻彷彿依然朦朧如在霧中的大千世界,我真想一直走出去,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地老天荒,永不回頭。
  然而此刻,我卻哪兒都去不了。
  我正想得出神間,衛十五娘已經知何時停止了哭泣。她幽幽的說:「你現在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了麼?」
  我已無話可說。
  衛十五娘說:「你已經看到那布偶身上那密密麻麻的針孔了麼?每當我痛苦得難以忍受的時候,我只有用這個辦法才能稍稍減輕心中的痛苦。」
  我張開手,手中的布偶早已經因為我的過分用力而便了形狀。唯一不變的是那上面遍佈的針孔,依然令我觸目驚心。
  愛與恨之間的界限豈非本就是很難分得清的?
  衛十五娘說:「我曾經以為我早已經對你恨之入骨,說不定一見面就會殺了你的。但是當我看到你的時候,我才知道我錯了,徹底的錯了。」
  我緩緩的轉過身來,看到她已經擦乾了淚水,她面容平靜,微紅的雙眸中,透出一種堅決。我說:「你現在能說出這些話,說明你已經長大了,你再也不是天真無知需要別人保護的小女孩了。」
  衛十五娘卻好像是沒有聽到我這句話,靜靜的看了我好一會,忽然說:「你是不是很想離開這裡,離開他們?」
  我歎了一口氣,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衛十五娘卻說:「我知道你想離開。我也知道你想離開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你恨他們,也不是因為你不忍傷害他們。」
  「因為我也和你一樣,我早就想離開了。」
  如果是在過去,這句話一定會讓我大吃一驚。但是,現在我已經理解。
  因為我們都不想欠他們的,只因為我們和他們本不是一類人。
  而她之所以沒有離開,也許只不過因為她無處可去而已。
  衛十五娘接著說:「你如果想走,我們現在就走。無論你去哪裡,我都會跟著你的。」
  我黯然。
  「我能去的地方,也許只有地獄。」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地獄我也不怕。」
  衛十五娘笑了一下,這在悲傷過後綻開的笑容,正如在寒冷的絕地中綻開的雪蓮花般純潔與輝煌。我不禁有些癡了。
  衛十五娘說:「如果你擔心他們不讓我們走的話,我倒有一個好辦法。」
  她指著那個大箱子說:「你知不知道裡邊是什麼東西?」
  我的心由不住一動。雖然這幾年來我的好奇心已經減弱了許多,但是如果說我一點好奇心都沒有的話,那就是騙人了。
  衛十五娘說:「其實裡面並沒有什麼東西。」
  箱子很快就打開了。
  箱子中的確沒有什麼東西----如果人不算東西的話。
  那是一個清秀可愛的少女,她穿著一身淡綠色的衣裳像一只小貓般蜷伏在箱中。她雙眸緊閉,角還掛著甜的微笑,像是正作著一個甜美的夢,卻一點也不像是一個階下囚。
  衛十五娘說:「這個女孩就是『碧雨宮』宮主『冷玉』林月如的女兒,林靈遙。」
  無論這箱子裡是人也罷,是鬼也罷,其實都不足以讓我吃驚,但是這句話卻實在讓我大大吃了一驚!
  他們分明是「碧雨宮」的死對頭「六刀盟」的人,這就意味著:「六刀盟」已經捉住了「碧雨宮」宮主的女兒,而現在卻又派人把她偷偷摸摸的帶到了此地----這裡正是「碧雨宮」的地盤!
  這中間必定有足以讓人心驚肉跳的陰謀在!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你們帶她來這裡來作甚而?」
  衛十五娘說:「把她交給一個人。」
  我問:「誰?」
  衛十五娘說:「沈問天。」
  我不禁有是一呆:「你是說『碧雨宮』長老會的七大長老之一,江湖人稱『舉劍談君子,掩卷作先生』的沈問天嗎?」
  衛十五娘說:「武林中還有第二個沈問天嗎?」
  我又結結實實的吃了一驚。這沈問天不但正是「碧雨宮」中最有實權的七大長老之一,而且正還是「碧雨宮」中歷經三朝的長老中碩果僅存的一人,在「碧雨宮」中德高望重不說,在整個武林中也是無人不尊敬的前輩高人,甚至在朝廷也有相當的影響力,據說在「碧雨宮」中連林月如都以「伯父」稱之而不敢呼其名。難道說這樣一個人,居然會和「六刀盟」有什麼勾結嗎?這實在是讓人難以相信的事。
  衛十五娘顯然看到了我的驚詫,說:「這其中的來龍去脈我也不是很清楚----這兩年來我已經很少理會他們的事情了,他們有什麼大事也很少對我說。現在的關鍵是這位林姑娘能夠幫我們把二哥和三哥他們引開,到時我們再偷偷的離開,再也不見他們了。」
  我問她該怎麼做。衛十五娘說:「我們先把她弄醒,然後讓她逃走,二哥和三哥發現她逃走的話,肯定會去追的。」
  我說:「她怎麼可能逃得掉呢?」
  衛十五娘說:「也許她逃不了,但是最糟不過再次被捉住而已,這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壞處。但是她既然是林月如的女兒,真能逃走也說不定呢?」
  我聽得心中歎息:她畢竟與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久,而這三年所受的打擊太重了,再也不復往日的善良與純真。這時說出這樣的話來竟然還認為是理所當然的。
  我說:「你先把她弄醒吧。我看她不是中了普通的迷藥吧?」
  衛十五娘說:「這是摩尼教的『無夢術』,要特殊的方法才能解開。」她說著突出五指,連點了林靈遙頭上的五大要穴。她那傳自華山不老峰的「蘭花拂穴手」施展開來就像一朵蘭花徐徐開放般,說不出的優美,此刻卻看得我一陣心驚。需知頭上這五大穴無一不是足一致命的死穴,我再也想不到解這「無夢術」需要連點這五處穴道。這當世五大教派之一的「摩尼教」的密術果然是匪夷所思。
  那少女很快就有了動靜,先是輾轉了幾下,終於慢慢的掙開了眼睛,就像是春睡初醒睡眼朦朧般,瞇著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勉強裝出很和善的笑了一下,說:「你好。」
  那少女的眼睛很快就睜得老大,奇怪的問:「你是誰?」
  我心裡歎了一口氣,知道她肯定是毫無防備之下就被人下了毒手,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知道的了,得想個辦法讓她盡快接受現狀才好。
  我正猶豫之際,那少女忽然衝我笑了一下。這時候無論她是哭也好叫也好都不會讓我感到驚訝,但是這一笑卻著實讓我嚇了一跳。
  但是這時我還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比起後面要發生的事來,這一笑簡直就像是人要吃飯睡覺一樣正常了。
  那少女笑著說:「原來你叫蘇劍笑,我姓林,別人都叫我小青,你也叫我小青好了。」
  我一時間還沒有反應到這句話到底哪裡不正常,那少女已經轉向衛十五娘說:「這位是衛姑娘吧,你把我救醒過來,我該怎麼感謝你好呢?」
  我差異的向衛十五娘看了一眼,衛十五娘的臉色已經變了。我不用問就知道,她顯然也在奇怪那少女為什麼認識她。
  小青不等我們說話,就自顧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說:「唉,有恩不報禽獸不如。我小青可不是那種人。這樣吧,我出去把外面那兩個人引開,讓你們安安靜靜的離開好了。至於我自己呢,你們就不用擔心了,逃得了是我的運氣,逃不了呢最多給他們再捉進這箱子裡好了。你們說這樣好不好?」
  她說完,又衝我笑了一下。她本來長得非常清秀可愛,這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顯得既天真又調皮,正該是說不出的迷人。然而我此刻心中卻只有一片冰涼。
  我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
  難道說她--居--然--能--看--出--我--們--在--想--什--麼?
  但是我所吃驚的這種能力本身,而是她怎麼可能有這種能力!
  因為知道這一能力存在的人也許不多,但是我卻正好是其中的一個。
  她轉頭走了出去,走到門外,又回頭看了我們一眼,臉上依然帶著那種可愛如燦爛的陽光般的笑容。然後她轉頭沖外面大聲喊了起來:
  「來人啊,這裡有人要私奔啦……」
  但是這個時候無論她做什麼事,都已經不能讓我們更吃驚了。
  幾乎只是一瞬間,韋景綸和李玄已經飛一般可以說有些氣急敗壞的撲過來,一左一又的把她夾在中間,然後又疑惑的看著我和衛十五娘。我們卻只是傻了一般的定定的看著這一切。
  小青卻神色如常,得意的指著我和衛十五娘說:「你們該抓的可不是我哦,要跑的是這兩個人耶。」
  韋景綸疑惑的問了一聲:「四弟,五妹……?」而李玄卻忽然把頭轉了開去,彷彿這一切與他沒有絲毫關係。
  我終於有了動靜。
  我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衛十五娘始終沒有與韋景綸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再看過他一眼,反而是我倒說了許多。
  我說了許多話,總的意思只有一個:所有的錯都在我身上,是我勸說衛十五娘跟我走的,是我騙她把小青放出來的,是我想利用小青把他們引開。所有這些謊言說完,我終於發現再也無話可說。
  屋裡的氣氛忽然間沉悶得像暴雨將臨的天空。衛十五娘坐在那大箱子上,彷彿已經呆了,韋景綸有些手足無措的站著,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說什麼好,只好不住的歎氣。而李玄早已走到外面繼續放風去了。
  小青被點了穴道,坐在我剛才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居然一直笑嘻嘻的看著我們,彷彿看得很有趣。
  我忽然想到,這實在是個有趣的女孩子。
  實在有趣極了。我心裡罵了起來,忽然又想起我的想法根本瞞不住她,不禁向她看了一眼。小青不懷好意的衝我笑了一下,笑得我有些毛骨悚然起來,不知道她又有什麼花招。她卻忽然對韋景綸叫了起來:「喂,你又不是老頭子,整天歎什麼氣啊。」
  韋景綸正不知該幹些什麼之際,忽然被她這一叫,由不得不怒,大喝到:「住嘴!」
  小青卻絲毫不怕:「我偏不住嘴,你能把我怎麼樣?」
  韋景綸說:「你……」
  小青說:「我怎麼了?難道你還敢殺了我嗎?」
  韋景綸猛的輪起胳膊,這一下動作連我都嚇了一跳。這一掌下去,小青根本無法躲開,縱然不被打死,也非去了半條命不可。
  小青臉色絲毫未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韋景綸,韋景綸的手忽然間就定在空中。
  他整個人都彷彿忽然間定住!
  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感覺眼前一花,彷彿整個空間都扭曲了起來,然而也就在這一剎,馬上又回復正常。這彷彿如夢幻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予我感覺卻是如此的深刻而真實!
  韋景綸身子忽然軟了下來,我連忙一把將他扶助,只覺得沉甸甸的沒有半分力氣,再看時,只見他雙目緊閉,卻又呼吸正常,竟像是睡著了一般。
  這情形實在是詭異到了極點。連一直在發呆的衛十五娘也被這一情景搞得目瞪可呆。那分明已經被點了至少五處穴道----而這五處穴道任一處被封住都足以使人六個時辰之內不可能動彈----的小青,居然施施然的站了起來,淺笑吟吟的說:「他忽然間就睡著了,看來是累壞了。」
  我冷冷的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究竟是什麼人?」
  小青看著我,臉上的笑容忽然間漸漸暗淡下來,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熱切的嚮往著什麼的深色,急切的說:「你現在在想著『拜月教』、『天識』、『回夢術』,這些是什麼東西?和我有關麼?」
  我看她這次的神色極其認真,不像作假,不禁更是奇怪:「你居然不知道這些嗎?」
  她搖搖頭,臉上閃過一絲茫然,與方纔的活潑靈動簡直判若兩人。
  我試探著問:「你之所以能探知我的思想,難道用的不是天識大法嗎?你方才瞬息之間就讓韋景綸進入沉睡,使的不是『回夢術』嗎?」
  她茫然的「啊」了一聲:「原來這是什麼天識大法和回夢術啊。聽起來像是很高深的法術啊,但是我從開始懂事起就會的啊,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我吃驚的問:「你天生就會?」
  她說:「是啊。特別是那個什麼天識大法更奇怪,有時候靈有時候又不靈……啊,現在好像又不靈了。」說著臉上多了幾分苦惱。
  //嘻嘻,老吊牙的情節的說
  我說:「這才對了。那拜月教是在巴蜀以南的南詔國的一個神秘宗教。這個宗教在南詔國信徒很多,他們以月神為他們的神,對月亮十分崇拜,但是沒有人知道這個月神究竟是什麼,甚至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們卻深信他的存在,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人----特別是年老的人都曾經親眼見到過月神顯靈,這是十分確定的事。」
  我看了小青一眼,她正熱切的期待著我說下去。我接著說:「但是這還不是他們的神秘之處。最神秘的是拜月教的大祭師。拜月教中有十位祭師,但是只有一位大祭師。沒有人見過大祭師,沒有人知道他長的什麼樣,也沒有知道他在哪裡,甚至沒有人能夠肯定他的存在----連教中資格最老的祭師也不能。但是每個人都相信他的存在。每隔二十年,十位祭師中就必然有一位祭師會神秘失蹤,從此渺無音信,數百年來,從來沒有過例外。人們都傳說這是大祭師在找自己的接班人,但是詳情如何卻無法考究。傳說大祭師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特別是擅長天識大法,任何一點邪惡的思想都逃不過大祭師的法眼。那回夢述,卻是拜月教的每一位祭師都要修行的法術。」
  小青瞪大了眼睛說:「如果每個人的想法都逃不過大祭師的眼睛,那拜月教裡豈不是沒有邪惡了嗎?」
  我說:「那也不見得。」
  這時衛十五娘似乎也聽出了興趣,忽然問了一句:「為什麼不見得,難道那大祭師還能容忍邪惡存在嗎?」
  我歎了口氣,說:「正是如此。拜月教教義《沉光聖典》開宗明義第一章就寫道:『月神言:世有天地,而無正邪;有陰陽,而無善惡。人之心,善惡之源也。飛鷹撲兔,其為兔之惡而鷹之善;虎狼叼羊,羊之惡而虎狼之善也。是故一惡之存,一善生焉。所以有生死存亡,悲歡離合者,無他,自然之性耳。』大意是說,是上本無善惡之分,無論為善還是為惡,都只不過人的一種生存方式,是自然之理。唉,這種異端邪說,非但與我中原儒、道之體統完全背道而馳,就是與傳自西域、波斯、大食的佛教、景教、摩尼教、拜火教等的教義也大相逕庭,相去千里,實在叫人摸不著頭腦。」
  小青說:「照你這麼說,敗月教裡面豈不是要亂成一團了嗎。」
  我說:「這也未必。說來也真奇怪,拜月教內本不禁為惡,但是卻極少真的有人作奸犯科,為非作歹,教徒都十分虔誠,對內十分團結,對外也十分溫文,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什麼大奸大惡之輩出現。這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小青頓時兩眼放光:「這麼說來拜月教的人並不是壞人啊。」
  我說:「當然不是。」看著她興高采烈的樣子,我心中隱隱覺得她與那拜月教肯定有某種關係。這種關係也許連她本人都不知道,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卻潛伏著一種對拜月教的認同感,以至聽到拜月教的人並不是惡人時,會表現的如此熱烈。
  小青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好了現在讓我想個辦法把外面那個姓李的小子引進來,讓他也好好的睡一覺。到時候你們就可以大搖大擺的比翼雙飛了,嘻嘻。」
  這幾句話說出來,衛十五娘不禁又怔住,吶吶的道:「我們原來想利用你的,並沒有存什麼好心,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小青又恢復了笑嘻嘻的樣子說:「因為……我高興。」
  她說著,卻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
  我心領神會。
  因為方才在救醒她的時候,我心裡所想的並不是真的要利用她來把韋景綸和李玄引開,而是想帶她一起離開。
  我這個人也許並不是正人君子,但是也還沒有卑鄙到會去利用一個可憐的女孩子來做這種事----至少在剛才我還以為她是一個可憐的女孩子。
  我的這點心思小青當然「看」得很清楚。
  這世上的事,一飲一啄,都莫非前定的。
  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小青吃驚的看著我的身後。
  我的身後,正是門口。
  我回身。一個人正如幽靈般站在門口處,黑衣如墨,臉沉如水,也不知已經站了多久。
  李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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