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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風狂水難靜 恨是故人來


  我本能的往後退了一步,手腳都在這剎那間變得冰涼。腦袋裡迅速轉過幾個念頭,已經準備接受最壞的情況了。然而再次出乎意料的,我馬上發現這間艙房裡果然空無一人。我這才反應過來,那聲笑聲似乎並不像是從這麼近的距離傳來的。
  又有兩聲笑聲傳來,接著是一陣調笑聲,聲音似乎很低,也聽不清說些什麼。我定了定神,發現這聲音居然像是從底下傳上來的。四下一看,只見這間艙內果然沒有燈火,但是在底牆處卻有一道亮光從下往上射到艙頂上,這大概就是我剛才看到的亮光了。
  原來靠牆腳處的地板上破了一個洞,直通到樓下艙房,那聲音和亮光都是從這個洞中傳出的。我把艙門關上,藉著洞中的光線,只見這間艙房其實極小,艙內除了一張小床外別無長物。但是那張床上卻放了一隻箱子,頗為搶眼。
  我不禁多看了那箱子幾眼。那箱子頗大,但是只是極普通的木箱子,大概是一般人家用來裝衣物的那種。箱子上上了一把鎖,也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
  我再懶得去看它,找了一個腳落,拂去灰塵坐了下來,打算就借這裡調息一下體內燥動的真氣。誰知尚未坐好,底下又是兩聲笑聲傳來,一個彷彿已有醉意的、慵懶的但是卻比剛才的聲音要響亮得多的聲音清楚的傳了上來:「不行……我一個女人都喝了,你們男人怎麼可以……不喝?不行,快乾了這杯……」
  我猛然記起在甲板上聽到的話,心下一驚,哪裡還忍耐得住,連忙走到那個破洞處往下看去。只見底下的艙房比這間要大了很多,裝飾得更是華麗,完全像是富貴人家的廳堂,紅毯鋪地,紫木桌椅,一應具全。但是我一眼看去,卻只看到一個女子。
  她已經醉了。傳說美女醉了以後有兩種。一種是醉了以後還能保持自己的風度,所謂醉態可姬,醉了以後別有一種迷人的姿態,與醒時決然不同,但是同樣動人,據說先帝玄宗的妃子楊玉環就是這一類的代表。另一種則不同,醉了以後與醒時完全不像同一個人,種種奇怪的事都能做出來,種種奇怪的話都能說出來,對於這樣的女人最好千萬不要讓她喝酒。
  她顯然就屬於第二種。至少再我看來她屬於第二種,因為在我的記憶中,她萬萬不應該是這樣的,現在我見到的她和我心目中的她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
  但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是,她!
  雖然她的眼中以經沒有了那種美麗得像是秋天的晚霞般的神采,雖然她的臉上已經沒有那種艷麗得像是春天的桃花般的紅暈,雖然她的嘴角已經沒有那令人憐愛的、清清純純的如夏天的山泉般甘琳的笑容,但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我曾經最最疼愛的妹妹,中州五條龍中的五妹----「小龍女」衛十五娘。
  但是那真的是她嗎?她的眼神迷茫而空洞,她的臉上帶著一種病態的紅,吃吃的笑著,笑容下賤而淺薄。我深吸了一口涼氣,心瞬間沉入冰冷的湖底。
  她此刻正歪歪倒倒的站在一個年輕男人面前,那男人坐在一張小案後面,滿臉邪笑著。衛十五娘手中提著一隻小酒壺,將一杯已經斟滿的酒杯遞到那男子面前,在她的背後另一張小案後,另一個同樣年輕的男子饒有興致的看著,口中說:「二弟,為兄都已經喝了,你不可不給衛姑娘面子哦。」
  衛十五娘吃吃的笑道:「是啊,還是大公子好。」
  這兩個人大概就是所謂的「金陵雙蝶」了。我心中不禁既悲痛又憤怒。只見那老二邪笑著道:「好,好,我胡青簡最憐香惜玉的了,怎麼會掃衛姑娘這樣的大美人的興呢?我喝,我這就喝。」說著,一手接過酒杯,另一隻手則順勢向十五娘下巴摸去。
  衛十五娘伸手格開他的祿山之爪,瞟了他一眼,說:「你好壞。」胡家兄弟一齊哈哈大笑起來,胡青簡一口喝乾了杯中酒。衛十五娘嬌笑著向自己座上走去,腳步已有些踉蹌。走了幾步,忽然腳下一拌,向前猛串了幾步,總算勉強站穩了沒有摔倒,但是卻把一隻繡花鞋掉在了身後。
  胡家兄弟對望了一眼,忽然齊齊從座上串出,閃電般向那地上的繡花鞋抓去。兩人雙手在空中一碰,居然互不相讓,瞬間已交手數招,使的居然都是路數極純的小擒拿手法。看來這兩人並不完全是繡花枕頭手腳十分利落。數招後胡青簡忽的一指點出,正點在其大哥手背之上,胡老大吃痛之下,猛一縮手,胡青簡已經把鞋子搶在手中。
  胡老大哼了一聲,胡青簡卻再沒有看她一眼,兩步走到衛十五娘跟前,雙手把鞋子遞了過去,道:「衛姑娘,你的鞋子掉了。」衛十五娘吃吃的道:「謝……謝……你。」胡青簡嘻嘻笑道:「我幫你把她穿上吧。」
  我不禁心中大怒,這一「幫」她穿鞋子,就很難說會發生什麼事了。卻見衛十五娘搖了搖頭,說:「不用了,你把它給我好了。我有點累了,你們出去吧。」胡青簡一怔,臉上微微有些失望之色。
  衛十五娘又道:「你們真是有趣的人,我今天玩得很高興。」
  胡青簡淫褻的笑著說:「那就讓我們來玩一些更有趣的事吧。」衛十五娘問:「什麼更有趣的事?」胡青簡嘿嘿笑道:「你實在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女人,如果能讓我一親芳澤,真是死了也甘心了。」說著就伸手去拉衛十五娘。
  我哪裡還看得下去,急怒之下,正打算不顧一切的衝下去,卻聽「碰」的一聲,那艙門互然被推開,一個人急沖沖的闖了進來。胡家兄弟齊齊臉現怒色,轉過臉來,正要怒斥那人,誰知那人卻看都沒看他二人一眼,直接衝到衛十五娘跟前道:「小姐,不好了,有人闖上船來了。」
  我一聽這話,只感到一股血氣從腳底直衝到頭頂,體內真氣激盪起來,幾乎就要控制不住,再看那人時,一顆心更是篷篷的跳個不停。只見那人身才魁梧,濃眉大眼,正是我們五兄妹的大哥,中州五條龍的老大,江湖人稱「捍天龍吟」的宋猛。
  他這時卻是一身下人裝扮,對衛十五娘口稱小姐,顯然正是扮做主僕關係,這當然是為了所謂的「大事」需要。這時口口聲聲說有人闖上船來了,當真令我有魂飛魄散不知所措的感覺。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卻忽然聽到有人斷喝了一聲:「什麼人在這船上,快請出來相見。」聲音十分洪亮顯然是用內力一個字一個字的逼了出來的,雖然隔了許多層牆板,聽起來卻仍像是那人就在身前一般。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真是有人闖上船來了,並非是自己的行蹤被發現了。
  那胡家兄弟顯然是平時趾張氣揚慣了的,這時「關鍵時刻」被人掃了興,哪裡還忍耐得住,齊齊勃然大怒,怒哼一聲,便搶出艙去。
  宋猛和衛十五娘交換了一個眼色。衛十五娘受這一驚,酒意也去了七八分,問道:「來的是什麼人?」。宋猛道:「不知道。你去和三弟把那東西看好要緊,前面的事由為兄和二弟來對付。」衛十五娘聞言卻臉色微微一變,彷彿極不願意,卻沒有說話。
  宋猛看了她一眼,說:「五妹,此刻大敵當前,望你一切以大局為重。」話音剛落,就聽遠遠傳來胡家兄弟的一聲怒喝:「哪裡來的雜種,瞎了你的眼,竟敢來闖船,看本公子不撕了……」話音到此卻忽然一斷,最後一個「你」字竟沒有能說出來,顯然是在來人手下吃了大虧。
  其實這兩人武功也頗為可觀,卻在一個照面就被制住,可知來人武功果然十分強橫。衛十五娘與宋猛又對望了一眼,終於勉強的點了點頭。宋猛似乎送了一口氣,說:「你們小心些,我去了。」說完出艙而去。
  這時中州五條龍的老二「龍戰於野」韋景綸的聲音從船首出傳了過來:「閣下好利害的『彈指驚穴』手法,莫非是江湖上混飯吃的朋友?」並沒有聽到那人回答,但是韋景綸很快又接著說:「原來是淮南帥府的差爺,失敬,失敬。不知深夜訪船,有何貴幹?」
  我一聽「淮南帥府」這四個字,不禁又是一驚。難道是麻飛雲和楚清風二人竟然追到船上來了麼?再看衛十五娘,只見她彷彿低低的歎了一口氣,終於走出了船艙。
  只聽來人嘿嘿的笑了兩聲,說:「閣下能夠看出我的『彈指驚穴』手法,當不是泛泛之輩,還沒有請教高姓大名。」
  韋景綸說:「不敢。在下只不過是宜州陳員外家的一名護院武師而已,只學過幾天粗淺功夫,平時聽江湖上的朋友說起武林中的神功絕技,在下向來是嚮往得緊的。」
  那人的語氣忽的一軟,想來是這「宜州陳員外」乃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那人說:「這是陳員外的船麼?打擾了。」韋景綸說:「正是。在下等正護送陳小姐到金陵探親。小姐刻下已經睡下了。閣下這一來,在下也很難交代了。」
  來人說:「在下不知是陳員外的小姐在此,得罪了。只是在下正在追捕一名朝廷要犯,職責在身,不禮之處,還望兄弟多多擔待。」
  我聽到這裡,已有八九分肯定是來抓我的人了,不禁要有些佩服起這些人來。正想到這,忽然聽到一陣敲門聲響起,衛十五娘嬌脆的聲音已傳入耳中:「三哥,是小妹來了。」
  我這一驚更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我萬萬沒有想到,原來這間艙房竟然就是中州五條龍的老三,「龍公子」李玄的房間!
  我這次是真正的呆住了,這間艙房是絕對沒有窗子,只有門口一條路,要離開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我稍一猶豫,衛十五娘又敲了一下門,提高了聲音說:「三哥?你在麼?三哥?」
  我知道她已經動了疑心,這時是萬萬不能遲疑了。我身子一俯,全身都滾進了床底下。這裡是唯一的藏身之地,我蜷伏著動也不敢動一下。剛剛藏好,那門已經被推了開來。
  先是一道亮光射了進來,卻是衛十五娘手中提了一個燈籠,燈光後面是一幅水綠的拖地長裙,正是衛十五娘。她在門口停了一會,然後很快走了進來,逕直走到床前。她這時離我實在是近在咫尺,我不由得一陣陣的緊張。只聽「啪達」一聲,像是開鎖的聲音。原來她把床上那個木箱子打開了。然後她像是鬆了一口氣,忽然恨恨的自言自語道:「肯定又是去勾引人家小姑娘去了,連正事都不顧了。」似是那箱子子中竟然是裝的某樣十分重要的東西,令她很緊張。而她說著竟然就在床上坐了下來,似乎不會很快就走的樣子。
  我不由得心裡暗暗叫苦,卻更不敢有絲毫動彈。
  那邊來人的聲音又遠遠傳來:「原來是韋兄。不瞞你說,兄弟這次追捕的那大盜實是窮凶極惡、無惡不作的亡命之徒,倘若驚擾了小姐,於你於我恐怕都十分不便。」
  韋景綸說:「麻兄的意思是……」
  那姓麻的說:「嘿嘿,兄弟的意思是由兄弟陪韋兄在船上走走。」
  韋景綸怒道:「你是要搜船麼?」
  那姓麻的說:「不敢。此事於你我都有好處,望韋兄三思。」
  韋景綸還沒有說話,宋猛的聲音忽然傳來:「韋兄弟,小姐說他要看就要他看吧,也免得別人說咱們窩藏盜匪。」
  那姓麻的得意的說:「還是小姐明白事理。」
  當下在沒有人說話,想是開始查船了。這對我來說簡直就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火上澆油,雪上加霜,心中縱然急如火焚,卻也一點辦法都沒有。偏偏衛十五娘卻好像一點都不急,也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忽然聽到她喃喃的說:「你這狠心人,大笨蛋,木頭,呆子,我扎死你,讓你不得好死……」她竟然反反覆覆的說著這幾句話,聲音之中充滿了惡毒的憤恨,彷彿對她所詛咒的人早已經恨之入骨,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和悲傷,到後來,居然隱隱已經是在咽泣,話語逐漸聽不清在說些什麼了。
  我記起方才聽到的宋猛和韋景綸的談話,知道她是為情所苦,心中不禁燃起一團怒火,實在想像不出像衛十五娘這樣可愛的女孩子,居然還有人會不喜歡她,這人如果不是個瞎子,就一定是個笨蛋。一時間為她不平起來,居然忘了外面還有人在搜捕自己。但是我搜遍了記憶深處,卻也想不出她喜歡的是誰。過去我一直以為她和李玄感情不錯,卻想不到還有這種事,想來定是在我離開後發生的事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又傳來韋景綸的聲音,這次聲音來處比剛才要近了許多,顯然他們已來到附近了。韋景綸問:「還沒有請教麻兄,那名大盜究竟是何方神聖呢?居然連帥府都驚動了。」
  那姓麻的說:「說起那人,在江湖上可是大大的有名,不但是綠林中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盜,而且還名列當今武林公認的七大劍客之一,武功之高就可想而知了。他就是『關中五條龍』中的老四,『九現神龍』蘇劍笑,相信韋兄也有耳聞吧?」
  「什麼?」韋景綸聲音中的震駭聾子都聽得出來。衛十五娘更是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卻又呆呆的力在當場。一件東西「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彈了幾下,恰好滾到了我手邊。我一把抓住,只覺得入手十分柔軟,依稀是布制的東西,卻苦於不敢動彈,看不到究竟是什麼東西。
  那姓麻的說:「韋兄,你怎麼了?」
  韋景綸說:「噢,沒什麼。這大盜果然兇惡,在下是怕他驚了小姐,所以有些驚慌。」
  衛十五娘忽然衝到門口,一把拉開門,就要衝了出去。我雖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但是看情形肯定是要做出衝動的事來,心中一驚,陡然聽到衛十五娘厲喝道:「什麼人?」
  這一下變化真是迅雷不及掩耳,話音未落,衛十五娘已不知和誰在門口這個狹小的地方交起手來。我再忍不住,偷偷望去,只見對方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正是典型的夜行人打扮。門外走道十分狹窄。兩個人堵在門口處,身形絲毫動彈不得。但是衛十五娘傳自華山不老峰的「蘭花拂穴手」最擅長近身搏擊,僅憑腕部的轉動就已經可以發揮出極大威力。而那黑衣人卻似乎更是了得,一雙手忽上忽下,手形不斷變化,忽指忽爪忽掌忽鉤,竟佔了七成的攻勢。而雙手翻動之間,就像是鬼影一般飄忽,甚至隱隱有一種死氣沉沉的氣息。我雖然沒有見過這種武功,但是還是一眼就認出這赫然就是「走馬莊」的絕技之一「無影手」。
  這人大概就是「走馬莊」的三莊主楚清風了。
  忽聽衛十五娘一聲驚呼,陡然倒退回房內。我一驚之下,再看她卻也沒什麼大礙,可能是吃了些小虧。
  楚清風卻沒有乘勝追擊。他忽然向後退了三步。
  他的身後是一道很窄的過道,他本來根本不可能退後三步的。但是他的身子在碰到牆後,忽然間陷進了牆裡----沒有任何聲息的,牆上就忽然多了一個大洞,就好像這牆本就是紙糊的。楚清風人退出去,身子忽的凌空略起,口中大聲叫起來:「麻兄快走,他們就是『關中五條龍』!」
  只聽那姓麻的驚怒道:「原來如此。」接著就是一陣碰碰的拳腳交加的聲音。宋猛大笑著說:「我當是誰,原來是楚莊主。堂堂『走馬莊』的三莊主做這種偷雞摸狗的是不覺得慚愧嗎?」
  原來楚清風和那姓麻的一人明著登船找人,另一個卻暗地裡踩探。
  楚清風嘿嘿笑道:「你現在做的又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這豈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嗎?告辭了。麻兄,我們走。」
  所有的聲響在一瞬間歸於沉寂。
  衛十五娘在艙裡彷彿呆住了,木然的立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忽然腳步聲響起,兩個人走了進來,正是宋猛和韋景綸。宋猛沉聲道:「五妹,你沒事吧?」
  衛十五娘低低的嗯了一聲。
  宋猛又問:「三弟呢?」
  衛十五娘說:「不知道。」
  宋猛說:「莫非你沒有看到他?」
  衛十五娘說:「沒有。」
  韋景綸說:「大哥,會不會是又去找那船家女去了?」
  宋猛重重的哼了一聲,彷彿很是憤怒:「他是越來越不長進了。二弟,你去找他,五妹你在此看著,我去做一些善後的工作,我們馬上就走。這船是再不能呆下去了。」
  衛十五娘和韋景綸應了一聲。宋猛剛要離開,衛十五娘忽然說:「大哥,他……會不會真的在船上?」
  宋猛彷彿呆了一呆,歎了一聲說:「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再說,就算他曾經來過,恐怕也已經離開了。」
  我知道他們是在說我了。宋猛也許是對的----如果我還能離開的話,是會毫不猶豫的離開的。
  宋猛和韋景綸走了出去。衛十五娘卻仍然呆呆的站著,彷彿再也不知道移動,一直到盞茶功夫以後,宋猛和韋景綸又重回到艙裡,她也始終沒有動過一下。
  我心裡彷彿被狠狠的捅了幾刀,一陣陣的發痛。是的,即使我已經下定決心今生今世再也不見他們,但是我卻還是無法控制自己對他們的感情。無論是恨也好,痛也好,愛也好,依然流在我內心深處,彷彿直到一生一世。特別是對這位小妹,這種憐愛,在看到她如今如此麻木與痛苦,就越發顯得強烈而無法壓抑了。
  他們終於抬著箱子走了。他們又走上了他們自己的路,一條與我毫無關係的路。他們的秘密、他們的愁、他們的苦、他們的恨、他們的愛,又再次離我而去。我終於情不自禁的感到一份悵然若失。
  我慢慢的從床底爬了出來,懶得彈去身上的塵土。四周死一般的沉靜,他們應該已經離開了吧?我應該已經「安全」了吧?我心裡只有苦笑。
  這時候我幾乎忘記了我手裡還捏著衛十五娘遺失的東西。那是一個棉布紮成的木偶,只能勉強看出是人形而已,卻根本認不出是誰來,大概當世之上,也只有衛十五娘娘一個人認得他了。木偶上密密麻麻的滿是針孔,想起她用針扎這木偶時那種恨意是如此強烈,我不禁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這個人究竟是誰呢?他是何其的幸運,能得到衛十五娘這種刻骨銘心的愛,又是何其的不幸,被衛十五娘如此深入骨髓的恨著。
  人世之間的幸與不幸是多麼的接近啊。這時有一種隱隱的不安,甚至可以說是恐怖忽然襲上我的心頭。我完全不知道這種感覺來自何處,但是它卻是如此的實實在在,真真實實的,以致於我感到手腳都有一些發麻。
  在一瞬間我以為這是我的錯覺,但是,很快我就發現不是。因為我忽然聞到了一股煙味!
  我立即衝出門外,從楚清風撞開的大洞中我看到了一大片火光。
  這艘船在燃燒!這艘船居然在燃燒!
  現在,火勢剛剛起來,只有幾處火頭在烈烈的燒著,辟辟啪啪的聲音不斷的響起。放火的人無疑極有經驗,點火處正是火勢最容易擴散的地方,江風本大,風助火勢,火借風威之下,這艘船雖大,也是撐不了多久的。
  我不能再猶豫了。從那破洞望下去,我忽然有一中腳下發虛的感覺。我知道現在的我是不能再從這裡跳下去了----儘管這對原來的我來說是如此輕而易舉的事。
  我很快來到船尾的樓梯,卻發現那裡已經是一片火海,衝下去只有被燒死一途。我馬上折了回來,向船頭跑去。過道的盡頭處是一扇門,我衝過去一腳把門踢開,卻發現那也不過是一間艙房而已,並不是樓梯的出口。
  但是,這間艙房卻使我一下頓住,幾乎忘記了呼吸!裡面有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十分年青女人。
  她的原本是十分清秀的臉龐上還帶著一種甜蜜而滿足的笑容,但是這笑容如今卻像是用刀刻在她的臉上一般再也不會消失,在那已經發青的臉上,顯得十分猙獰可怖。
  她的身上似乎沒有穿衣服,一張毯子蓋住了她的身體,卻把一雙潔白、滾圓、結實的小腿裸露在外邊。這絕對是一雙年青健康的腿,從這雙腿上本來應該可以令任何人聯想到一個健康、開朗、活潑、熱情的生命,但是如今卻只能讓人更為她的主人的死感到同情與悲哀。
  大概只有她最親愛的情人,在某個另她感到最幸福的時刻,才可能讓她如此「幸福」的死去。
  大股的濃煙漫了近來,衝進我的鼻端和眼角,令我涕淚橫流,提醒我現在的處境。
  我返身衝出去,一連踢開了三個門,才終於找到了樓梯。天幸火並沒有燒到這裡。我飛快的衝了下去,衝出艙房,衝上甲板。我心裡隱隱有一種衝動,我十分清楚我應該做什麼。
  四周的火燒的越來越旺,已經有半條船被捲進火海中,火舌夾在濃煙中,在我周圍肆虐著,我感到全身發熱,大汗直流,眼、鼻被煙熏得十分難受,但是我還是沒有半分要馬上逃走的意思。
  我很快就找到了底艙的入口,衝了下去。儘管我知道在現在的情形下,我這種行東無異於自殺,但是我還是衝了下去。
  於是我終於看到了我預料我會看到卻又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東西。
  我看到了一個真正的修羅地獄。
  二十幾具屍體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從他們臉上的驚訝和憤怒,越發顯得他們的死是多麼的冤枉於淒慘。他們顯然正是這艘船的水手,有的人是死於刀下,有的人是死於拳下,但是無論是死在刀下還是死在拳下,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已經沒有一個人的屍體是完整的!
  宋猛的「斷金刀」正是江湖上最霸道的刀之一,宋猛的「碎玉拳」也正是江湖上最霸道的拳法之一。
  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的刀和他的拳了。
  我呆呆的站著,腦子裡亂成一團。
  可惜我現在道心和功力都很衰弱,否則一定可以於這些新死的鬼魂交流,傾聽他們的怨恨,安慰他們的創傷。但是現在,他們和我,已經是徹底的兩個世界的人了。
  這是真正的殺人滅口、毀屍滅跡。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悲哀憤怒還是憐憫同情。我終於又會到甲板上。火還在燒著,燒遍了大半個船身,很快就要燒去一切罪惡,但是卻絕對燒不去這人世間的悲劇。
  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妻子、他們的兒女已注定要生活在痛苦和悲哀之中了。
  烈火映得四週一片通紅,我皮膚的水分也彷彿已經被燒乾,身上的衣服彷彿隨時都會燃燒起來。就在這時,我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暈眩,彷彿全身都已經飄了起來,丹田中真氣像一團火似的燃燒著,卻無論如何再也控制不住了。一陣陣的虛脫從全身各處傳來,卻還伴隨著陣陣的劇痛,彷彿全身馬上就要裂了開來。
  一個熟悉的清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是什麼人?」
  我勉強轉過身來。她的身後就是熊熊燃燒著的大火,火光映紅了她的美麗的臉龐。
  我說:「你們,難道連我也要殺嗎?」
  她的眼睛忽然睜得大大的,臉上的表情忽然便得有些發癡。我又依稀看到那個大眼睛的清清純純的的可愛的女孩。在火光中,她美麗聖潔如九天的仙女。
  她癡癡的問:「你……你……是……四哥?」
  我沒有任何回答。
  我雙目再也無力睜開了。眼前一黑,彷彿整個世界在這一瞬間都向我關上了,而眼前的她更是彷彿忽然間變得遙遠而不可及,變的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
  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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