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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攏劍回顧心茫然


  小屋內已經昏眩,從前的溫馨笑語還有小兒子叫鬧哭聲,都有如白天的光線消失無蹤。
  你如果看見沈神通鎮靜安詳的外表,打死了也不能相信他內心竟是如此痛苦煎熬。
  沈神通坐在門口籐椅上,手拿香茗,望著漸漸暗淡的晚霞,不慌不忙地呷茗和沉思。
  但如果你知道他以如此悠閒態度足足坐了三日三夜之久,你的想法當然就完全不一樣了。
  香茗一直保持著熱和新鮮,那是因為有另一個人不斷替他沖水換茶,這人是個三十左右的精悍漢子,也是沈神通親信之一,姓彭單名一個璧字。
  彭璧像幽靈一樣躲開沈老總的眼光,燒飯燒菜以及不斷在四下巡視,卻絲毫不敢驚擾老總的沉思冥想。
  他唯一煩惱是擔心老總除了喝茶之外一點東西不吃。三天三夜來就算鐵人也沒了氣力,如果忽然有變故怎麼辦?
  彭璧總算熬完了煩惱。
  因為沈神通忽然起身入屋坐在桌子邊,昏黃燈光照在剛做好的飯菜上,沈神通這一頓吃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
  彭璧侍候他吃完,才小心翼翼的問:「老總,你有了結論?」
  「對,我只希望這一次不犯錯誤。」沈神通顯然有點疲倦。
  「老總,你一向料事如神,這一回也絕對不會出錯,我敢用人頭擔保。」
  沈神通微笑一下,不過老實說他的笑容竟是含有淒慘意味。「我的結論是:第一,何同為師父反叛我暗殺我可以原諒,但他不該到這兒來,把馬姑娘和小孩子弄走,他已犯下絕對不可原諒的罪惡。」
  彭璧不敢答腔,但一想起何同,他也已經恨得牙齒咯咯的響。
  「第二,我想了又想。他會躲到哪裡?就算最奸狡到完全有智謀的人,到了逃亡之時,也一定不會躲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陌生地方你如何能夠判斷問題?你怎知他一定可以掩蔽一切行蹤?所以他一定躲在熟悉的地方。」
  這種充滿智慧及經驗的推論,彭璧只有恭聽的份,哪敢插嘴。
  「第三,馬姑娘和小孩子的安危和遭遇,由於時間過去很久,已到了塵埃落定之時,所以已經不必焦急了,早一點找到他們或者遲一兩年都沒有區別了。」
  彭璧只能深深歎一口氣。
  「第四,何同過去所說過的話,我想了又想,發覺除了杭州或南京這一帶不算,只有兩個地方似乎很熟或者去過。一是長江口的崇明島,一是天津。」
  彭壁忍不住駭然道:「這兩處地方,一南一北相距數千里之遙。老總,別的案件可以慢慢的查,但這一宗……」
  你一定還沒有發現這兩個地方有何相似之處?說穿了很簡單,兩個地方都是船舶可以航行到達的。而且何同師父就是東瀛忍術宗師,他當然跟海也有關係。」
  但就算跟海洋扯得上關係,可是何同在遙遙數千里兩個港島地方,等於一支小針掉落大海,誰查得出來?
  沈神通站起身,精神奕奕:「我們可以行動了。」
  第一站竟然回到鎮江。
  沈神通已經完全恢復常態,鎮靜安詳而又果決,任何部屬只要一瞧他的樣子,馬上增加幾倍信心,往往很多似乎辦不到的事也都辦到了。
  人的信心本來就這麼奇妙的。
  他們一直躲在船上,中午過後才上岸。
  沈神通胸有成竹一直走到城隍廟,在喧囂人群中瞧了好一會兒忽然轉入一道角門。
  門後有一個四十來歲乞丐倚牆闔目打盹。
  沈神通不讓彭璧走近,獨自上前從袖中摸出一塊五兩金子,放在壯年乞丐鼻子下面。
  乞丐看看他,眼睛很尖很精明,沈神通也看看他。「這氣味還不錯吧?你要不要賺?」
  五兩黃金不是小數目,就算殷實商人也想賺,何況一個乞丐?
  偏偏這乞丐好像有點特別,他面上擠出笑容,但眼睛卻絲毫沒有笑意。「如果我賺得到而沒命享受,我賺它幹什麼?」
  「你要了不少年的飯,已經是這一帶的頭兒。我知道你的眼睛與眾不同,所以我請你幫我去看一棵樹,你把意見告訴我,這錠黃金就是你的。」
  「只要看一棵樹?」
  「對,看不看?」
  「那棵樹大概不會吃人。在這兒還沒有能吃人的樹,但在別的地方卻不敢擔保了。」
  那棵樹的確不會吃人,只不過是一棵平常的槐樹,長在很偏僻地方,而且很老,樹身很高。故此當那名叫石頭二叔的乞丐頭兒發覺自己忽然會在離地六丈高的橫椏之時,不禁頭也昏了,眼也花了。
  「這個地方太高了,我瞧不清楚這棵樹。」
  沈神通可真怕他摔跌落地,一手抓住他的胳膊:「石頭二叔,高一點才瞧得清楚。」
  「不,不,我這個人平生就怕爬到高的地方。有個秀才告訴我,這叫做什麼什麼一種病。」
  「你學問好得很,可惜一掉下去,學問也沒有了,那什麼什麼病(懼高症)也沒有了。」
  「我為什麼要掉下去?我還記得那塊黃金。」他狡猾地眨眨眼睛,「我忽然已把這棵樹看得十分清楚。我看見每一個從樹下走過的人,你想不想知道?」
  沈神通一向認為跟首領階級(任何行業)打交道都比較有效果比較省時間,現在他又證明這種想法十分正確。
  「那個人不一定從樹下走過,但他卻時時假扮你們叫花子走動。我知道你們的規矩,如果他不識相也不曾早早跟你講明白,他一定會有很多麻煩。」
  「所以你找到我頭上?如果我沒有聽過這回事,這個人呢?」
  沈神通冷笑一聲道:「那麼你恐怕會變成碎裂的石頭,躺在樹蔭下,我希望還會有些小叫花子抬走你,把你送到亂葬崗去。」
  這個人只要推他一把同時鬆開手,石頭二叔就肯定變成破裂的石頭。
  而石頭二叔只須知道這一件事,那就是以他的經驗和觀察所得,這個人的的確確做得出這種事,這就夠了,誰願意躺在亂葬崗而不要黃澄澄的金子?
  石頭二叔迅快說了一番話,沈神通大概很滿意?
  所以不但將他平安弄到地上,還當真把金子給了他。
  這棵老樹的故事還未結束。因為半個時辰之後在那六丈高的橫椏上,又出現兩個人。
  一個是沈神通不必說,另一個卻是年輕人,穿著很光鮮體面,看來最少是個家財富有的巨商之子。
  沈神通柔聲道:「李必成,你年紀還輕,將來前途無量,我瞧你樣子也像是多福多壽的人。」
  李必成手掌心腳板心冷汗直冒,他很明白如果對方真的恭維他、看得起他,絕對不會弄到這種地方對他說。
  可惜抓他的人是彭璧,而現在沈神通在他背後,所以他只聽得見聲音而看不見沈神通。否則他一定認得沈神通,因為他從前已見過了。
  沈神通又柔聲說道:「我的手指一生氣就會不聽話,因此你就會掉下去,你最好別使我生氣,你一定不會反對我的意思吧?」
  背後這人話聲充滿了陰森冷酷的味道,就算傻子也聽得出他真的會生氣,而生氣的結果當然是手指一鬆,讓李必成從六丈高處掉下。
  六丈高度至少有現在五層樓那麼高。
  而誰能從五層樓上往下掉而安然無恙?
  李必成手心腳心冷汗像泉水一樣湧出。
  「你老千萬不可生氣。小人若是知道如何能使您老不生氣,就算赴湯蹈火也要去做的。」
  「用不著赴湯蹈火。」
  沈神通冷冷說:「我只愛聽老實話,有一句不實,我就會生氣,我的手指也會不聽話了。」
  李必成一直覺得這個人比鬼還精,同時也冷酷有如鬼魁。他究竟是誰?何以能使人那麼害怕呢?
  李必成褲襠也不禁濕了。
  「李必成,何同在哪裡?你一定回答不知道,而且很理直氣壯,對不對?但你最好先想一想用盡你的腦子猜測一下才回答為妙。」
  李必成打個寒噤,他已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因為他曾經花了數千兩白花花銀子打聽這個人的死活,然後向何同報告,既然他死不了,追查何同行蹤下落當然是意料中事。
  「你老別生氣,侍小人想一想。」
  他一面發抖,一面當真用盡腦筋尋思推測。
  可惜他所有的資料太少,何同根本沒有跟他談過自己的事,何同會跑到哪裡去呢,他怎麼曉得呢?
  李必成由頭到尾想一遍,虧他還能那麼冷靜的想,然後他全身癱瘓,聲音變成呻吟似的:「沈老爺,你生氣吧,小人的確想不出來。」
  沈神通一鬆手,李必成坐不住,一個觔斗從樹椏翻跌,直向地面飛墜。
  李必成這一剎那間那顆心都停頓不會跳動了,也驚駭得完全麻木了,腦子裡空空洞洞什麼思想都沒有了。
  可是李必成活罪還未受夠,他忽然發覺自己只掉下數尺,就倒吊在半空,那是足踝被沈神通及時抓住所以沒有真個掉下去。
  只是目下倒吊於半空的滋味實在比真個掉下去還難受還可怕,這場噩夢,何時才能夠結束?
  沈神通道:「李必成,你沒有昏過去吧?」
  李必成定定神才慌不失應道:「還……還沒有……」
  沈神通道:「你膽子真不小,我最後問你一句話,你願意從實回答我的問話?抑是就此掉下去一了百了?」
  李必成恨不得能夠向他拚命叩頭表示從實回答的誠意。
  但現在只能說:「小人一定從實回答,一定從實回答。」
  於是沈神通很快就知道李必成消息來源是嚴府五個副總管當中的兩人,自然連名字也都知道了。
  甚至連麻雀行將嫁給陶正直的最新消息也知道了,其次就是李必成後期跟何同的聯絡的方法也知道。
  在表面上這些事情都已事過竟遷,何同既已遠飄隱遁,瑣瑣之事問之何用?可是沈神通不是普通人,很多平凡無奇的事情他聽人耳中就會有想不到的妙用。
  李必成是利用一艘快艇傳遞消息。
  艇上有兩種顏色不同的旗幟,如果是黃旗就表示沒有消息,如果是紅旗,何同就會在靠近南京江上出現。
  他乘坐另一艘快艇會合,親自在艙內暗格中取去書面報告,因此李必成根本不知道何同住在什麼地方。
  但沈神通卻知道,何同一定是住在他那幢臨江小屋,每到那個時候就看著江面經過的船隻,便很容易知道有沒有密報消息了。
  李必成說:「最後一次送出的密報就是沈老爺離開的前兩天,嚴溫尚不知道您老已經恢復了七八分,但府中的一個副總管卻知道,這個消息送出之後,何同就從此不見,往後幾次密報都原封帶回。」
  第三件事是關於崇明島和天津,這兩處地方,李必成記得何同曾經提到過天津。
  單單是這句話當然不足為憑,但如果你知道了可怕的仇人已隨時可以出走,你必須馬上逃走的,那麼你往陌生地方去呢?
  不,還是逃到又遠又熟悉的地方。
  如果有充分時間,任何陌生地方也可以變成熟悉,但如果禍迫眉睫,當然就不一樣了。
  李必成被放回地上,性命還在,只不過一隻腳已經永遠殘廢,終身變成走不快而又十分容易辨認的破子。
  天津已經十分寒冷,就算身壯力健的年輕人穿上棉袍也有點瑟縮,老弱之輩自然把皮襖皮袍子穿上了。
  彭璧雖然曾經出公差到過北方不少次數,自以為已經是老經驗,誰知從未到過北方(彭璧跟隨他的時間而言)的沈神通,不但穿著方面老早指點彭璧換得跟北方人一樣似模似樣,最令人訝異是到了天津衛城內,他老人家竟然老馬識途帶了彭璧直奔北大關。
  那是一家門面不大的店舖,掛著狗不理招牌(狗不理意思說這種著名的包子丟在地上連狗也不理不睬,何故?那是因為這種包子必是出籠現吃。由於包子內油脂多,一口咬去可以把嘴巴燙熟,而傳說中狗最怕燙,若是被燙過之後,凡是聽到響聲腦子就會疼痛。),門首有個巨大的籤筒。
  他們站著吃過包子,彭璧精神大振,又跟著沈神通走到一條胡同轉角處的一家店舖,進去每人要了一大碗肉片鹵的鍋巴萊。肉片有肥有瘦,加上黃花木耳花椒香菜,既熱又香。
  當然每人再加上四兩玫瑰露,直吃得彭璧全身冒汗,臉紅脖子粗而又腳步歪斜跟沈神通投店歇宿。
  一連八天彭璧別的不說,天津衛獨特美味倒是嘗了不少,由早上吃點心的面茶和餅卷炸稞子開始,到貼脖脖熬魚,大清河面炸銀魚以至炸螞蚱捻兒(即翅膀尚未長成的肥嫩蝗蟲)為止,都大飽口福好不開心。
  唯一遺憾的是何同消息杳然,這個就算真的逃到天津衛,以這樣一個北方商業最繁盛人口超過百萬的大城,誰能知道他躲在那一間深院大宅之內,何同只要有錢,少不了有十個八個管家婢僕,他根本可以大門不出逍逍遙遙躲上十年八年。
  如果何同沒有錢非得出來弄些勾當營生不可,找到他的機會自是較大,但何同既然是準備行刺沈神通,豈能沒有周密佈置,以何同的身份地位,暗中賺點錢準備逃亡匿居用豈是難事。
  彭璧絕對不是整天跟著沈神通到處吃喝。
  他老早也已展開行動,在沈神通跟前彭璧的確矮了一截,但事實上彭璧乃是浙省公門有名高手之一,例如查訪緝拿之道,普通捕快來來去去也不過那麼幾下老套,但彭璧至少比他們多幾倍手法,極盡古靈精怪無孔不人之能事。
  不過這一回沈老總分派他的工作只限於沽河的碼頭,那沽河是永定、大清、子牙、南運、北運五條河流在天津交會,然後由大沽口出渤海。
  故此所有碼頭都十分繁忙熱鬧,每日不知多少車船人馬出人,更不知吞吐多少南北貨物糧米等。
  彭璧自然會運用種種手法和關係嚴密查訪,卻謹依沈神通命令絕不洩漏身份。
  沈神通每天到處跑,不但去過城外著名的海光寺千佛寺以及許多寺堂觀廟,甚至連專賣舊貨的街道也不時逛逛。
  就在第九天午後沈神通在街上走,兩邊店舖大多是售賣故衣古董舊書等等,這時行人不多,沈神通並不十分期望會在此處碰見何同,他走到這種地方一來是由於習慣,大凡在公門當差久了有些地方不免走慣走熟。
  例如這專賣古董珍玩皮貨估衣甚至名貴字畫的街道,任何大城市都有,也是髒物集散最佳場所,捕快們甚至時時可以從這種街道抓到犯案疊疊的大盜或慣竊。
  沈神通當然走慣走熟這類地方,儘管店舖、建築、人物都不相同,他還是覺得非常熟悉,好像回到故鄉一樣,心情也輕鬆得多。
  既然他有這種習慣,何同自然也免不了,所以碰見何同的機會也不是絕對沒有。
  不過有個人從一間店舖衝出來攔住沈神通之時,這個人絕對不是何同,如果是何同,他不趕緊開溜甚至躲到毛坑才怪。
  這人白髮蒼蒼,滿面皺紋,一望而知是個老僕人,腰腿卻也硬朗靈便,眼睛也還不錯,他好像看見什麼稀世奇珍一樣直往沈神通面上打量注視。
  沈神通真沉得住氣,微笑道:「老爹,鼻子都快要碰到我臉頰啦,幸好我不是漂亮女人,究竟我哪一點值得您看個不停呢?」
  老僕人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大叫道:「天啊,老天爺真有眼睛。」幸虧他年老氣衰,雖是大叫,其實聲音並不響亮。
  沈神通仍然微笑。
  「我猜我的聲音使你認出我是誰,但我卻早已認出你是李管家,我那曹大哥好麼?還住在老地方?」
  老僕人納頭便要跪拜行禮,但沈神通一手揪住登時動彈不得,他大概知道一定強不過沈神通的,只好道:「小的正是李干,沈老爺,天可憐見,讓我遇見您,我家老爺不行啦,他不但快要死了,最可悲是心都碎啦!」
  若論當世心碎之人,只怕很難有人比得上沈神通了。不過他沒有反駁,只道:「別急,慢慢告訴我。」
  他的主人姓曹名朔,當年是公門著名捕快頭子,也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提拔的手下之人,但自從十二年前退休之後,如今卻靠李干這位老僕隔些時候售賣古玩傢俱維持殘生。
  曹朔已經半身不遂長年癱瘓床上,十多年下來,從前一些關係早已斷絕,送錢送面的朋友已經很少,但這都不是問題,問題是他女兒曹月娥。
  這個女孩子才二十四五歲,二十歲那年丈夫暴卒因而變成小寡婦。
  她回到娘家服侍孤單的老父,本來十分合適的日子也過得平平穩穩,但去年曹家想把房子租一半出去貼補家用,有個姓張的牙郎(即經紀)來看房子,竟也看上了曹月娥。
  後來當然是曹月娥被那張牙郎所誘,不但失了身還愛上了他。
  這類故事只要有人類而人類又有男女性別的話,簡直是必然發生,至於結局不是男女幸而結合,就一定是分離,如果有一方癡情的就不免茶飯無心面黃肌瘦懨懨欲死。
  沈神通只好等著聽這種千篇一律的俗套結果。他甚至可以肯定是傷心欲死的必是曹月娥,那女孩子十年前見過,那時梳兩條辮子,面白而圓倒也可愛,只不過長大之後變得如何?若不是曹月娥傷心,她的老爹怎會心碎?
  但老僕李干繼續說下去,居然不是俗套結局。
  原來曹月娥並沒有被張牙郎拋棄也沒有被迫分離(她爹已癱瘓而又無財無勢,就算想驚動官府也不行了)。相反的她現在還跟他跑,只不過從前張牙郎是租住她家房子,現在搬出去。
  所以曹月娥時時出去,一去有時三兩天才回來,這還不要緊,問題是她爹發現她時眼睛紅腫面上青瘀,顯然遭過毆打,所以眼都哭腫了。
  曹朔雖然癱瘓變成廢人,但腦子還會想,他根本不必問就知怎麼回事。
  但這是女兒本身的冤孽,莫說很難措手,就算可以措手他老人家也沒有辦法,因為他根本連床也不能離開。
  沈神通道:「曹大哥一定交待過要你暗暗跟蹤,主要是查明張牙郎住在什麼地方。」
  李於顫巍巍卻佩服地道:「是,是,小人早已查出來了。」
  沈神通聽了地址,問道:「那兒附近有沒有妓館酒店?」
  李干忙道:「有,有,隔壁街都是酒店,兩邊胡同有十幾家妓館。」
  那時候喝酒食飯的酒店地方都很大,必有廳院郎廡掩映隔間為閣,花竹吊窗各垂簾幕,客人召妓歌笑都極方便舒適。
  沈神通問了幾個問題之後,摸出五張銀票交給李干,道:「這一共是一千兩銀子,每張二百兩,你先去兌一張,家裡盡量買夠柴米油鹽,曹大哥身體不好,多買些煤把房子弄暖和,再多弄點補品給他吃,請個好大夫給他調治,你暗中告訴他,我已經管這件事,但現在不能露面,他一定就能明白。」
  老僕李干含淚拜謝而去。
  沈神通獨自踱到那條街上瞧瞧,只見雖是午夜時分,但還是人來人往,摩肩接踵,熱鬧非常的,兩邊的胡同不時有濃妝艷抹女人出人,所過之處香風撲鼻。
  這種地方他並不陌生,可是如果沒有必要,他絕對不會來逛。
  所以,當他穿過一條胡同經過三家妓館,又經過一家朱漆大門之時,他雖然沒看那間屋子一眼,卻知道這就是張牙郎的居處,也是曹月娥來此與他幽會的地方。
  他陡然心頭一震,走到街上定定神想道:「我的習慣何同十分瞭解,所以如果我是何同,住家也一定揀在這等地方,因為何同向來每天喝點紹興酒,不喝烈酒,他不是酒客,所以我絕不會上酒店查訪,何況他向來不逛窯子,這妓館當然也不必查,這個人沒有什麼其他嗜好,除了喝點花彫,就是喜歡吃點甜的點心湯羹。」
  他微微一笑,發覺有一個道理真是永不會錯的,那就是助人為快樂之本。
  現在他簡直可以肯定,可以打賭一塊錢,賭何同不在天津匿藏則已,若是如此,必定是住在最繁盛熱鬧所在,絕對不會躲在寺堂觀廟過冷冷清清的生活。
  何同絕不是想過繁華奢侈的生活,而是為了躲避沈神通的追蹤查緝。
  沈神通忽然歎口氣,因為他看見一頂小轎,正是老僕李干形容過的。這頂小轎果然在張牙郎門前停下,一個穿紅著綠的年輕女人出現,然後隱沒在大門裡面。
  若論別的,沈神通還不敢誇口,但說到眼力之銳利他絕不肯認第二,所以這匆匆一瞥,他不但能看清楚和記住她的相貌,還看出她既憂愁恐懼又渴望歡欣的神情。
  但她為何來到此處,面上卻露出既憂又喜,既怕又愛的神情呢?
  沈神通只花了二十枚銅錢,就從一個頑童口中得知不少事情。
  可是彭璧跟著沈神通來到醉仙居,在一個雅座坐下後,卻仍然搖頭擺腦很不同意上司沈神通的計劃。
  他說:「老總,我們雖然不能不管這件事,但我們沒有時間,張牙郎不過是個無賴混混兒而已。他迫良為娼雖然很可惡,但我們揍他一頓,不准他再惹曹姑娘也就是了,我們哪有功夫跟他磨菇?」
  彭璧又道:「有個船家記得十天前有那麼個人帶著一個年輕堂客上了碼頭,那廝的樣子很像小何。」
  沈神通道:「可找得到下落?」
  彭壁搖頭道:「沒有線索,那人就算是小何吧,說是一手挽起兩個鋪蓋,一手提起兩個大箱子,竟自帶著堂客去了。不叫車也不要轎子,但誰也沒有注意。」
  沈神通道:「很少普通人臂力這樣大,看來真是何同,可惜線索又斷了。」
  彭璧道:「老總,這回非要找人幫忙不可,哪怕掀翻了天津衛,也非揪得那小子不可。」
  沈神通居然還能夠笑笑:「不必這麼大陣仗,說不定張牙郎可以幫一點忙。」
  彭璧像一個皮球忽然洩了氣,癱在座上,用他自己也覺得難聽的聲音問道:「老總,你已經算準這一點?」
  沈神通道:「算過了,但准不准還等事實證明。喂,打起精神,他們來啦。」
  門口走進來三個人,二男一女。當先那男人面白身長,相貌不錯,可惜面色青白一點,而且眼睛骨碌碌亂轉顯得不正派。
  第二個是個圓面可愛的年輕女人,身材不錯,如果她不是表情呆滯,一定更加可愛,更加吸引人。
  第三個是個流氓樣的壯漢,腰帶上斜插著一把短刀,走起路來兩條臂膀像螃蟹一樣。他們在隔壁雅座叫酒叫菜,雅座之間雖然有隔間,但彭沈二人卻找得縫隙仔細瞧看這三個人。
  白面長身男人就是張牙郎,另一個壯漢叫林二虎,那個女人正是曹月娥。他們身份既已弄清楚,沈彭二人就不再窺看。
  彭花了半兩銀子,才支使得動酒店夥計替他把曹月娥召來陪酒。
  沈神通好像對她很有興趣,一見面就拉住曹月娥的手,曹月娥癡癡笑著,兩眼水汪汪的十分媚人。
  沈神通從桌子下面遞了一粒藥丸給彭璧,然後扭頭移開眼睛。
  彭璧把曹月娥一下子抱起放在膝上,這種動作沈神通當然做不出。但如果做不出則隔壁偷看過來的張牙郎、林二虎一定會覺得奇怪了。
  曹月娥吃吃而笑在彭璧身上扭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吞下一粒丹藥。
  不久她忽然一怔,身了僵硬,彭璧的手也忽然摸到她乳房上,所以像觸了電像見鬼般尖叫連聲。
  彭璧怒罵連聲,沈神通卻哈哈大笑。
  外面散座上食客已經鬧哄哄十分熱鬧,所以這種女人尖叫和男人大笑居然不曾引起任何一個人的注意。
  這話當然也不十分確實,因為雖然一些食客不注意,但隔壁雅座的張牙郎和林二虎卻都已豎起耳朵了。
  而且當曹月娥叫第三聲時,他們兩對眼睛也找得到縫隙向那邊瞧著。
  這一看可看出毛病了。因為彭璧已將曹月娥按在地上,一雙大腳踩踏她面孔和肚子。
  任何人一看而知如果彭璧雙腳用力一點兒,曹月娥性命至少去了半條,她的命不要緊,但還能賺銀子時候就是搖錢樹。
  換句話說現在還很要緊,到了人老珠黃沒有客人找她才變成不要緊。
  所以張牙郎和林二虎一齊衝人隔壁雅座,張牙郎居然也會武功,一掌就把沈神通掃出去,跟著過來一把揪住彭璧胸口。
  彭璧大驚道:「你是誰?你想要幹什麼?」
  張牙郎青白臉上有一股悍潑邪惡神情。那是任何無賴流氓都會擺出來的面色,普通人見了一定會害怕,也一定想法子敬而遠之。
  另一個林二虎擄起衣袖,只見拳頭巨大,手指手腕粗壯,小臂上肌肉賁突,一望而知外家硬功一定練得不錯。
  彭璧居然還不松腳仍然踏住曹月娥。他甚至消失了驚慌神色,道:「大爺有銀子也捨得花,我出一百兩。」
  林二虎兇惡表情立刻找不到了。
  一百兩銀子非同小可,這個女人反正是張牙郎的,一百兩銀子當然比那女人重要也比她可愛得多,但為了維持一點兒氣氛,以便迫使人家爽快些拿出銀子,他的衣袖才沒有放下。
  張牙郎卻仍然惡狠狠瞪住彭璧:「你想糟蹋她。哼,我知道你這種人,喜歡糟蹋女人。」
  彭璧坦白承認:「我就喜歡這個調調兒,我多出五十兩,但如果鼻子破了骨頭斷了,我再給二十兩醫藥錢,幹不幹?」
  張牙郎冷冷道:「一共二百兩,她只要不斷氣就行。」
  曹月娥聽得清楚,不禁發出淒慘嚎叫,不過她忽然發不出任何聲音,因為彭璧的腳尖增加了少許力道。
  而腳尖剛好壓住她腹結穴上,曹月娥但覺一大團氣息湧上喉嚨塞住,簡直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
  現在身體上的痛苦根本已微不足道,因為那個惡客人正在跟張牙郎講價錢。
  那可惡客人竟把如何虐待折磨她肉體的方法講了不少,她雖是害怕這些痛苦,但最驚心卻是張牙郎居然不阻止不反對。
  她好像忽然沉沒於無底深淵,天啊,這個男人根本沒有心肝,根本是個惡徒,這個男人還值得愛麼?還值得為他忍受許多痛苦羞辱麼?
  彭璧終於拿出一張銀票,而張牙郎也放鬆抓住他的手。彭璧把銀票揚一下:「這是二百兩的銀票。」
  張牙郎已看見那是什麼銀莊發出的票子,伸手欲接。
  彭璧卻縮回手:「但我不喜歡吃過藥的女人,她現在迷迷糊糊不大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張牙郎笑聲很邪:「你瞧得出這一點,當然也是老江湖了。唉,有些女人想法很賤,所以非給她吃點兒藥不可。」
  彭璧道:「我有我的辦法,如果不靈那是我活該,怪不得你們,把解藥給我。」
  張牙郎給了解藥,銀票也拿到手,樂得齜牙咧嘴。這個女人每天能賣上三二兩銀子就算運氣了。
  二百兩白花花銀子,哈哈,可以買一幢房子雇幾個長隨威風舒服一陣子了。
  彭璧囉嗦得很,還不許他們走:「我得瞧瞧這解藥靈不靈,你們等一下。」
  張牙郎嘟嚕嚕道:「當然靈光,不但試過好幾回,而且還不止她一個。」
  彭璧等的就是這一句,立刻道:「還有女人,像她這樣也是良家婦女?再找一個來,快一點兒吧。」
  張牙郎大為驚訝:「你還要?」
  彭璧搖搖頭:「不是我,但我還有一個朋友,但他給駭得不敢進來啦。」
  他的朋友自然就是被打出雅座的沈神通,所以動過手打人的張牙郎立刻陪笑道:「那真是一千個對不起。幸好我沒有氣力,若是我這個朋友林二虎那就糟啦。你們要女人有的是,我馬上帶幾個來任憑挑選。」
  彭璧這種人做慣公門捕快,凡是抓到人哪怕是小賊,也一定盡可能哄騙恫嚇,希望多知道一些資料,往往也由此而破獲不少大案,他已經成了習慣,有時想改也改不掉,所以幾句話又哄出張牙郎還有女人的真話。
  他還要說話,但一個人頭插人他和張牙郎之間,這個人頭當然是活人,他就是被打出去的沈神通。
  沈神通說出連彭璧也瞪目口呆的話:「小張,你想不想賺一千兩銀子?」
  張牙郎膝蓋發抖:「我當然想。一千兩銀子已經是個小富翁,至少十年八年生活不必在擔心了。」
  沈神通道:「大概十天以前,我在碼頭看見一個堂客。唉,我該怎樣說呢?反正你找得到她下落,我付二百兩。如果能成就好事,一千兩不算多。」
  張牙郎額上冒出熱汗,隱隱覺得自己走了大運,別的不敢說,若是標緻女人而又在碼頭出現過的,他大概沒有查不出的,甚至他可能已經親眼見過,卻不知這個被女色迷了心竅的冤大頭看中的是哪個。
  他很有把握地退後幾步:「兩位且請喝酒用飯,我們出去一下,等一會兒就有消息。」
  雅座內迅即剩下三個人。
  沈神通搖搖頭:「小彭,把女孩子踩在地下好像不太好看,快讓她起來喝杯茶定定神。」
  彭璧忙道:「是。」一把將曹月娥抱起來,放在旁邊有靠背扶手的椅子上。
  曹月娥臉色又青又白,顯然藥性退後身體不舒服,何況腦子更不舒服,這個男人簡直是魔鬼,他馬上就會行動。
  沈神通湛明清澈的目光盯住她:「我可以當著你眼前,把張牙郎和林二虎腦袋砍下來,你想不想看見這種場面?」
  曹月娥聽了大吃一驚,簡直為之頭昏腦脹。
  這個人是誰?何以他的目光能使人感到信賴使人感到安全?他為何要砍下張林二人的腦袋來呢?
  最重要一點是彭璧忽然表情嚴肅,規矩得像孫子看見老祖宗,但他剛才的話分明是那麼狠毒變態和可怕!
  因此曹月娥只會愣愣望住沈神通,不但不會哭泣,連話也不會說。
  沈神通輕輕歎口氣:「你一定想不到張牙郎竟是狼心狗肺的人,他心裡只有銀子,女人不過是賺銀子的工具而已。」
  曹月娥聽得懂他的話,所以驚奇得根本不想哭了。
  這個人究竟是誰?他想怎樣?他又為何肯花那麼多銀子找尋那個從南方搭船的美女?
  「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曹月娥發覺沈神通問的是她,一時心亂如麻,像木頭一樣連眼睛也不會眨。
  沈神通道:「我雖然能夠幫你甩掉張牙郎,但卻不能勉強你,你既然還願意跟他,我也只好不管閒事了。」
  曹月娥眼光閃動一下。誰都瞧得出她心中曾經震動,否則不會從眼中表現出來。
  但她仍不作聲,因為她知道林二虎的凶狠,林二虎一拳能夠打破硬木桌子,而且揍起人來簡直像條瘋狗一樣。
  這是她親眼見過的,當然張牙郎也極不好惹,沾上了就像冤鬼一樣,非把人迫得跳河吊頸子方肯罷休。
  這種凶人惡棍誰惹得起呢?
  .看來沈神通、彭璧(她還不知道他們姓名)雖然有點錢,但如果麻煩太大,他們拍拍屁股走了,往後的日子她怎麼過呢?
  沈神通身為浙省總捕頭多年,當然十分瞭解這些市井歹徒惡棍對普通人來說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所以他一點也不怪曹月娥沒有勇氣反抗,如果你不是沈神通,你也絕對不敢得罪這種人,更別說跟他們作對或者懲罰他們了。
  彭璧忽然苦笑一聲,道:「如果我是你,那就當真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只好眼看著惡棍逍遙橫行。」
  沈神通皺起鼻子,道:「你不必諷刺我,我有時也不一定那麼古板的。」
  彭璧不覺愣一下,問道:「你肯不依法辦理?」
  沈神通無可奈何地歎口氣:「送衙門要有苦主,要有人證物證,還要一張好狀詞,但我們告張牙郎什麼呢?了不起迫良為娼,這得要有確切證據啊。還有嫖客是誰?就算你肯到公堂頂證我們也沒有時間。」
  彭璧苦笑道:「我們不但沒有時間,事實上我也不是嫖客。」
  沈神通說道:「但是張牙郎所做的事比迫良為娼還可惡。何況將來他還可以尋仇出氣,一個癱病床上的老人當然無法抵抗。」
  曹月娥身子一震:「你說什麼?」
  沈神通手指幾乎戳到她鼻尖:「我說你的父親曹朔,想當年他是何等英雄人物,張牙郎這等小角色根本算不了一棵蔥。但現在,唉……」
  曹月娥整個人都變得不像樣子,咬牙切齒道:「你們是我父親的仇家?」
  沈神通道:「從前是的。」他居然胡亂承認,連彭璧也為之迷惘糊塗了。
  「但我告訴你,」沈神通仍然指住曹月娥鼻子說,「我和你爹雖然有仇有怨,但他卻是好漢是高手,我一直很佩服他,所以你也得爭一口氣。」
  彭璧茫然道:「叫她爭氣?她有什麼法子可以爭氣?」
  沈神通指指自己鼻子,道:「我來修理他們,但她卻不許心軟偷偷挪開眼睛,當然更不許為他們講情。」
  老實說如果沈神通正在懲治張牙郎時,曹月娥卻忍不住為他哭叫求情,沈神通非氣得一頭撞死不可。如果沈神通不想自殺,那麼事先警告她,要她同意當然是極重要的步驟。
  曹月娥已經相信沈神通有本事收拾張牙郎、林二虎了,因為她還記得從前父親還在公門當差時,也常常有這種信心十足的說話和態度。
  而這個人的態度顯然比她父親當年還有信心還有把握。
  她輕輕道:「他揍過我許多次。」
  彭璧明知事情必定如此,卻仍然忍不住道:「但你還肯為他出賣自己、」
  曹月娥道:「他揍我的時候,還不許我躲閃,我全身赤裸站著不准動任他踢打,我死了沒有關係,但他會找我父親麻煩,他一定會那樣做。」
  彭璧牙齒咬得吱吱響:「但你好像仍然愛他。」
  曹月娥深深歎氣垂頭:「是的,但要看是什麼時候,我有時很愛他,有時很恨他。」
  愛與恨往往就是這樣,連當事人也常常弄不清楚,因為這種主觀而又最強烈的感情,根本不能用常情判斷。
  沈神通忽然道:「你且坐在小彭懷中,他們回來了。」
  果然,轉眼間張牙郎和林二虎滿面春風地奔進來,他們連曹月娥面孔也來不及瞧一眼。
  張牙郎已道:「我已找到那個女人。」
  沈神通冷冷道:「我已經活了幾十歲,看過無數騙局,也聽過無數謊話。」
  張牙郎、林二虎都不覺一怔。
  沈神通從袖中掏出一疊銀票,隨手抽出兩張,每張都是一千兩面額,如果他那疊銀票通通都是千兩面額,加起來豈不是有三五萬兩之巨。
  林二虎頭上流下熱汗,張牙郎面色變得更青更白,這麼巨大的一筆財富,居然親眼看見,而且居然就在眼前,是不是運氣來了?
  但銀子就算像山一樣堆滿眼前,卻仍然是別人的,他們急個什麼勁兒呢?
  沈彭二人可能還不知道,但彭璧懷中的曹月娥看見張牙郎以及林二虎神情卻知道了,所以她忽然駭得籟籟發抖,連嘴唇都發白,身子也僵硬如木。
  沈神通實在太不瞭解財富對於無賴流氓的誘惑力了,他竟然還問道:「你們想不想賺這些銀子?」
  張牙郎聲音有點兒異樣:「當然想,但你似乎信不過我們。」
  沈神通道:「當然啦,你們連那個女人是怎麼樣子,有什麼特徵,她跟什麼人一道走等等情節全然不問,但居然一出去就找到了?你們當我是三歲小孩子嗎?」
  張牙郎上前兩步迫近沈神通身邊,道:「你不應該不相信我們的。」
  這話的確奇怪,沈神通訝道:「不應該?為什麼?」
  「因為我們本來胃口不大,有一千兩銀子我們已經心滿意足了。」
  古人說「財不可以露眼」就是這個意思,你大把銀子露出來,除了徒然使人垂涎覬覦之外,別無好處。
  張牙郎的話連曹月娥也聽得懂,其實任何人一看他眼中閃爍的凶光,就非懂不可。
  只不過他們絕對想不到沈彭二人不但是武林高手,同時又是公門頂尖人物,所以他們簡直變成自投羅網的肥大山雞或野兔了。
  故此彭璧呵呵大笑活像中了馬票頭獎之時,曹月娥忍不住用盡力氣捏他一下。捏就是用兩個尖指甲狠夾肌肉之意,被捏的肌肉自然很不好受,甚至十分疼痛。
  彭璧笑聲立刻停止,嘴巴還未闔攏,卻已沒有聲音。他不但一點不疼痛,心時還莫名其妙舒服得很,他絕非被虐待那類人。
  但如果一個漂亮可愛的女人怕你惹禍而拚命捏你,你心裡覺得舒服便變成可以理解的反應了吧。
  雅座地方不算小,可以容納十幾個人,所以張牙郎、林二虎一齊從靴筒拔出尺許尖刀之時,沈神通還可以連退七八步才被牆壁擋住,兩把尖刀光芒閃耀寒氣森森,膽子小點的人屎滾尿流也不稀奇。
  沈神通很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這兩個狼狽為奸傢伙除了迫良為娼之外,難道還敢公然殺人,他們難道一點兒也不忌憚,一點兒不怕?
  他們敢拖著屍體公然離開?
  彭璧偷偷看沈神通的動作,他不知道沈神通幾時才出手收拾對方,他身為下屬,只好等沈神通有表示時才做出配合行動了。
  幸而他不必把張林這兩個惡棍放在眼內,不然的話懷中抱著一個女人當然是非常不利的情勢。他很快將曹月娥藏在背後,兩邊有牆角護住她,前面有他壯健結實身軀,所以對方兩把刀子一時也只能殺傷他而絕對碰不到曹月娥。
  但這樣彭璧本人也等於縮到角落而很難逃走,所以林二虎只要分出一半注意力就可以了,他們目前最注意的還是手中拿著大疊銀票的人。
  沈神通忽然伸長了手,那疊銀票簡直已可能碰到張牙郎鼻尖了。「拿去,拿去,不必動刀動槍。」
  同樣是能夠得到大把銀子,自是不殺人不流血為妙,張牙郎左手一把奪過那疊銀票,那堆可以駭死人的銀子已經確確實實捏在他手中,不覺喜得心花怒放。
  沈神通道:「拿去花,銀子算什麼,假如殺死我們,你就要為了處理我們屍體而頭痛了,頭痛對每個人的健康都有害無益。」
  張牙郎顯然很同意他的話:「找幾塊油布再找兩個人幫忙不是難事,但仍然有小小頭痛是不錯的。因為我們一定要分一些銀子給幫忙的人,那些傢伙平時可能很夠義氣,但有時卻不一定,尤其當他們知你手上有錢,義氣就放在第二位了。」
  他忽然奇怪自己何以要跟沈神通說這些話?財富既已到手,還再在這兒囉嗦什麼呢?
  沈神通的話在他移動腳步之前已經送人耳朵。
  「你們現在仍然很頭痛,恐怕一輩子都沒有這麼痛過。」
  張牙郎冷笑道:「做你的春秋大夢,我和二虎子多年弟兄,我們真講義氣。銀子二一添作五一點也不頭痛。」
  沈神通道:「我銀子這麼多,難道你一點消息都不給我嗎?那堂客的下落你到底知不知道?」
  張牙郎出乎意料之外點點頭,道:「我知道,但現在時勢不同,我要留著自己用,你老哥眼光很不錯,我這一輩子還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我絕不會把消息告訴你。」
  如果張牙郎不是一口咬定那女人很漂亮,則他可能是胡亂吹牛,但馬玉儀當真很漂亮,就算你不喜歡她這種面型,卻也不能不承認她很美麗,所以簡直連彭璧也深信張牙郎當真知道消息了。
  不過彭璧卻不必煩心費事,有沈神通在此,根本任何幫忙都是多餘的。
  沈神通也沒有使彭璧失望,他一伸手就取回那疊銀票,動作一點不快,使人覺得好像只是猝不及防而已。
  他問張牙郎:「銀子如果回到我口袋你頭痛不痛呢?」
  張牙郎舉起刀,滿面殺氣,林二虎也挺刀作勢作為聲援。
  看情形張牙郎沒有吹牛,他們的確搭檔慣熟,所以不但能製造出凶狠可怕氣氛,而事實上他們配合的刀勢也真有點功夫,決不是一般流氓惡棍使得出來的。
  但千錯萬錯他們找錯了人,找上了天下公門不算第一也算第二的頂尖高手。
  張牙郎刀尖在空氣中劃兩下,光芒眩目,突然上前步走偏鋒,刀快如風搠到沈神通右肋要害處。
  這時林二虎不但沒有閒著,而且時間方位招式都配合得絲絲人扣,一刀刺到沈神通的左胸。
  這兩個惡棍分開看沒有什麼了不起,但配合出手卻居然隱隱有名家氣度,兩把尺許尖刀威力陡然增加二十倍都不止。
  雖然沈神通貼牆滑揶數尺而避開了兩把利刀,但右肩衣服因為快速移動稍稍飄起而被利刀劃破。
  彭璧大吃一驚,想那沈老總平生不知會過多少高人。他緝拿過多少凶悍獨行大盜,卻還是第一次劃破衣服,就憑這兩個無名惡棍流氓,當真有這等本事?
  林二虎第二刀又幾乎割下沉神通耳朵,那也是由於張牙郎攻出刀勢配合得十分靈動神妙,兩個臭皮匠居然高明過一個諸葛亮。
  他們第三次出刀攻殺時,竟然又是第一次施展過的手法招式。
  彭璧這時才放下心大大透一口氣,要知道最可怕最危險的敵手,就是你想不到的人。例如一些僧人道士或者老人少女,看來絕非勇狠驃悍掄拳動刀之輩。但惹上他們或者迫得他們出手,才忽然發覺人家練過上等武功,自然是為時已晚後悔莫及了。
  假如張牙郎、林二虎表面上只是流氓惡棍,事實上卻竟然是市井異人,沈神通就很容易上當吃虧了(這一點專指沈神通、彭壁而言。因為他們一向是惡棍流氓的剋星祖宗,所以對付這種人反而不免大意,普通人當然不敢小覷流氓惡棍)。
  那張牙郎、林二虎使出重複招數,意思就是他們只有這麼兩下子(雖然很高很妙很厲害)而已。
  所以沈神通也放心了,他一放心便不覺露出笑容,可是張牙郎和林二虎就算拿一萬兩銀子給他們也擠不出半個笑容。
  因為沈神通一放心就出手了。
  他的天龍抓乃是真正中原千餘年絕藝神功,旁人只見他手伸出去,一點也不急不快,可是張、林二人卻同時右肩一陣攻心劇痛,簡直痛得烏天黑地連褲襠也濕了,原來他們在痛極想暈倒之時,耳中聽見自己肩頭骨骼咯喳碎裂聲響,手臂從此殘廢的驚恐,壓力跟劇痛差不了多少,所以他們才會連褲襠也濕濕漉漉一片。
  他們最不幸的是居然沒有暈倒,看來沈神通在這一點上面也幫忙過他們。
  他曾要在他們右乳下某一部份用手指戳一下,指力不算很重,只有少許疼痛感覺,可是腦子卻馬上清醒,因而肩頭骨碎的劇痛感覺更清楚更鮮明。
  沈神通很客氣,竟然降尊紆貴親自拉了兩把椅子,服侍他們坐下。
  然後自己才拉了另一張椅子,椅背向外,於是他們便像騎馬一樣稍稍伏在椅背而開始跟張、林兩人談話。
  他沒有受傷,所以坐得很瀟灑舒服的樣子,但張牙郎、林二虎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了。
  沈神通微笑道:「我手指氣力還未用完,你們相信不相信我還能捏碎兩個人的肩胛呢?」
  他口中的兩個人,絕無疑問就是他們。
  所以張牙郎咬牙強熬奇痛而連忙回答:「相信,相信極了,哪個敢不相信,咱先揍他三八羔子。」
  彭璧冷笑道:「我偏不相信,張牙郎,你有種就過來揍我。」
  這個人自然也是狠角色,張牙郎不必問不必想也知道,試問他怎敢真的過去揍人。何況揍人的話只不過說說,只不過加重語氣而已,又怎可以當真呢?
  彭璧把曹月娥放在那邊的椅上,大步走到張牙郎面前,他自是不懷好意,絕對不會給張牙郎一個吻或者一束玫瑰花。
  果然他伸出粗大手指捏住張牙郎的鼻子。
  張牙郎馬上覺得整個腦子都酸痛得快要爆開,而最可怕的是他居然連一點聲音都叫嚷不出。
  彭璧終於放開手,讓他喘幾口氣,忽然又用指捏捏他右邊面頰。
  他的手指尖竟然好像大錘一樣沉重可怕,張牙郎聽見咚咚聲音,以及右邊上下牙齒散裂的聲音。
  張牙郎又想暈過去,幸而沈神通已經道:「小心點兒,別弄壞他嘴巴,我還要他講話。」
  張牙郎定定神,心中升起一絲希望。
  這個人既然還要情報,性命大概可以撿回來吧?雖然現在已經有生不如死之感,可是活著總比死掉好。
  「好死不如賴活。」這個道理張牙郎既懂得而又絕不忘記。
  沈神通卻又好像並不急於問他什麼話,反而歎口氣:「我生平不動私刑,從前也一直譴責別人不該用私刑,可是想不到有一天事情出在自己頭上,卻也輪到我用這種手法了。」
  彭璧道:「我反正胡攪過,這件事待我處理。」
  沈神通道:「我只要知道而又默許你這樣做法,那就等於我親自主持其事,出不出手有什麼關係?」
  彭璧肅然道:「老總說得是。」
  曹月娥忽然尖叫一聲,雖然聲音不算響亮,卻也駭了彭璧一跳。
  他連忙轉身查看,道:「怎麼啦?是不是蜈蚣蠍子爬到你身上了?」
  曹月娥聲音啞澀:「我知道他是誰,我認出來了,他是沈叔叔沈神通。」
  彭璧微笑得很溫柔,聲音也一樣溫柔:「對,他就是沈老總。所以你可以放心,一切事情我們都會料理,你也永遠不必被這些壞人欺負。」
  有沈神通、彭璧出頭,曹月娥如果還會受到欺負,那才是怪事。
  但沈神通卻禁不住連連苦笑,別人的事到了他手中好像很容易解決。
  但他自己的事呢?有沒有人幫他的忙?如果沒有,那麼是不是強人就應該擔負痛苦必須比平常人多忍受折磨或不幸?
  天氣雖然已寒冷,但這幾條街道還是有不少行人,所以沈神通雜在行人中一點也不顯眼。
  事實上你就算是他二十年老朋友也一定認不得他,因為他已經喬裝改扮變成賣切糕的老頭。
  切糕是江米面或糯米粉做的,裡面放著紅棗。
  幾枚銅錢就買一大塊,用麥桿穿著拿著吃,至少可以吃個半飽。
  可憐沈神通哪裡做過這等生意?所以他只好管推車,收錢切賣的是個中年婦人,也就是曹月娥了。
  沈神通果然沒有猜錯,那張牙郎另一排牙齒也散掉之前,說出一個地址,可不正是在他家附近的大街上。
  這一區附近幾條街到晚上都是燈紅酒綠。
  如果沈神通不是湊巧碰到曹月娥這件事,一時也真不易想到這種地方來。
  不過說話回頭,沈神通的名氣絕不是僥倖得來,他即使沒有碰上曹月娥、張牙郎這回事,但他仍然有他獨特方法偵查的。
  例如現在彭璧就是依照他的指示到一些沒有人想得到的地方去調查。
  沈神通時時打量對面街那幢房子,但動作非常小心,因為如果何同真住在此宅,這個人乃是這一方面的高手,不小心露出破綻就會使他警覺。
  老實說何同警覺而跑掉不要緊,最怕的是連馬玉儀母子也失去蹤影(沈神通可不敢想更壞方面例如被殺害等等)。
  所以他只賣了個把時辰,就收拾好推車回家。
  他們就住在曹家,由於地方夠大,所以他們雖然暫時還不與曹朔見面,卻可以從另一道側門自由出人,不必驚動曹朔。
  其實沈神通並不一定要住在曹家,卻因為曹家地方雖然不算十分大,但也有五進深,所以別說藏匿幾個人,就算殺豬外面也聽不見。
  他們自然不必殺豬,可是由於張牙郎、林二虎一時還釋放不得,而且說不定還要審訊一番,這一來住旅店就不方便了。
  彭璧不久也回來了,沈神通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彭璧看見淡妝素服的曹月娥時怔了一下。
  曹月娥樣子相當漂亮,卻可惜面色清白,眼眶微陷而且發黑,有時會扶著門框牆壁定定神才繼續走動。
  她顯然身子十分虛弱,也不必問便知是張牙郎給糟蹋成這樣子的。
  他們坐在只剩下四把舊椅子的小廳,彭璧喝一口曹月娥親手斟來的熱茶,微微現出舒服的神情。
  也許他將來有機會天天享受這個女人的服侍。
  他們日子也許過得很快樂,但亦說不定不快樂,將來的事誰能知道呢?
  彭璧的調查工作其實很簡單,他第一步查明附近有幾間南貨店,其次查出哪一家南貨店有廣州的片糖出售。
  片精只不過是紅糖,天下各處皆有紅糖,但卻只有南方廣州一帶是片狀的。
  何同向來愛吃甜食,又只用片糖,從前在杭州也只找到一家有片糖出售,這種小小嗜好卻正是最佳線索,所以彭璧很容易就查出結果。
  「老總,正是剛搬來姓許那一家,十幾天當中已買過三次片糖。」
  這個旁證的力量簡直可以等於親眼看見何同了,可見得張牙郎的情報很準確。
  但沈神通卻起身行去,一面說道:「我還要問問他們。」
  處理何同之事絕對不能躁急,沈神通向來極有耐性,現在時間不對,所以他並不急於立即行動。
  但張牙郎、林二虎這兩個地痞惡棍卻好像有些地方不對勁,究竟什麼地方不對勁?他非盡快找出來不可。
  張、林二人像兩枚粽子一樣四肢緊緊捆住,嘴巴都塞著布團,故此他們不但不能動不能逃走,連喊救命也不行。
  沈神通推開那道房門,卻不進去只站在門口觀察和沉思。
  張牙郎大概除了討饒之外,就沒有別的話可說了,所以他雖然翻眨眼睛瞧著沈神通,卻並不像很想講話的樣子。
  林二虎平時動拳頭比動嘴巴多,故此連咿唔聲音都沒有,就算有話他也應該會讓張牙郎說。
  不過他們眼中驚恐和痛苦的神色卻絕對不是假裝,驚恐是由於不知道沈神通下一步會怎麼樣的呢?
  是不是殺死他們?至於痛苦便是肩骨碎裂,還有鼻骨,那是彭璧傑作,張牙郎則還得加上大部份牙齒給打掉。
  沈神通終於看出張牙郎想說話的表現,便很大方仁慈地掏出他口中布團。
  「我希望你還能講話,但我卻肯定你將來絕對不能像從前那樣花言巧語哄騙女人。」
  張牙郎起初聲音模糊,後來才好一點兒:「小人知錯了,小人以後絕對不敢。」
  沈神通冷冷的笑:「不是你不敢,是不能。你現在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張牙郎大驚:「您老開恩,小人們真的不敢了。」
  他大概看見沈神通笑容很冷酷,又為之大驚:「殺人是要償命的,唉,萬望您老人家能開恩饒恕……」
  沈神通道:「如果你沒有別的話說,我就把布團塞回你嘴巴。」
  張牙郎忙道:「有,有,小人有話說。」
  他一定有某些秘密,如果是平時他當然絕不考慮說給人聽,但現在眼看性命不保,看來沈神通外表很斯文,然而好像殺死個把人根本不算回事,如果性命不保,任何秘密都沒有意義沒有價值了。
  「您老是公門的大老爺,所以有些奇怪的人以及有些消息你一定會有興趣。」
  沈神通搖搖頭:「時機不對,從前我很感興趣,但現在已經不一樣了,你們運氣不好,我很抱歉。」
  這句抱歉誰也不會當真認為他歉疚,但張牙郎居然認真得很,道:「算了,誰教我們運氣不對,我們只好認命了。」
  但沈神通的話又燃起他們的希望:「我現在雖然沒有工夫管別的閒事,但聽一聽耳朵也不會痛的,或者對你們的命運也有點幫助。不過你如果不想說,也沒關係。」
  這種話是一種擠迫或者釣魚方式,縱然張牙郎說出很有價值情報,但放不放過他們還是沈神通主動的,因為他完全沒有答應過任何條件。
  張牙郎看得出自己的劣勢和危險,所以不管情報有沒有,趕快道:「近兩年來天津衛有一個新的勢力。他們只有幾個人,但很可怕,簡直可怕極了。」
  就算殺人也不一定很可怕。
  沈神通皺眉問:「怎樣可怕法?」
  張牙郎道:「天津衛以至煙台濟南青島等十二個幫會死了不少人。現在十二個幫會都不敢不聽他們命令,也不敢不獻上金銀。」
  沈神通冷冷地說道:「聽起來很可怕。」
  張牙郎忙道:「是的,這等事雖然少見,卻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但最可怕的是這幾個人,根本是魔鬼而不是人,這話怎麼說的?那是因為他們完全不必吃飯睡覺。總之沒有人見過他們吃飯的,也從無人見過他們睡覺。所以他們不須要房子,也不須要傭人服侍,除了魔鬼之外,沒有活人能做到這一點。」
  沈神通道:「最可怕的可能還數他們的武功吧?」
  張牙郎吶吶道:「哦,是的,我和林二虎只學了兩招,但已經沒有失過手,有幾個很有名人物也當不上一招。」
  沈神通果然感到有興趣,只是幾個人的小小集團,居然能控制數千里遼闊範圍的十二個幫會?這些人是誰?那詭異凶毒武功是何源流宗派?
  「你們認識那幾個人?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
  一看沈神通有興趣,張牙郎馬上哎喲哎喲呻吟叫痛,然後說道:「老爺,我們須要跌打醫師的……」
  沈神通看得見他眼中深處那一絲狡猾光芒,他辦案抓人經驗豐富無比,任何類型狡黠邪惡之徒都見識過,張牙郎只不過是第二流人物而已,要沈神通栽觔斗簡直是癡人說夢話。
  他露出很同情樣子,口氣也溫柔,伸手拍拍張牙郎肩頭:「好,醫師馬上就會來,你忍著點兒。」
  要熬忍骨頭碎裂疼痛本來已經不易,何況還在傷處拍打,當然疼痛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張牙郎額頭馬出豆大冷汗直滴下來。
  他張大嘴巴狂亂嚎叫,但可惜一點聲音都沒有,因為沈神通另一隻手替他輕輕揉搓胸口,好像很憐惜體貼的樣子。
  其實他手指一股內力已壓住張牙郎喉嚨,使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林二虎看得清楚,額頭冷汗也涔涔流下。
  沈神通又溫溫和和道:「我希望你們回家之後,不要到處亂跑,以後規規矩矩做人,但你們天性頑劣,只怕不會聽我的勸導。」
  張牙郎喉嚨塞住說不出話,所以,雖然有很動聽又能說服沈神通的話,但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林二虎卻是動口不動手的小人,這時只會吶吶道:「我,我一定聽……」
  這種話當然說服了沈神通,所以氣得張牙郎心中直咒罵他是笨蛋、是蠢驢。
  沈神通果然伸手捏住張牙郎左腳踝骨上。
  他口氣仍然很溫和:「不必害怕,這是為你們好,你右臂已廢,所以只能夠在左腳下手,這樣你們將來還可以用枴杖走路,如果傷了右腳,那就變成半身不遂了。聽說半身不遂的人只能永遠躺在床上,你們自己不希望賴在床上吧?」
  老實說,如果人有三魂七魄的話,張牙郎最多只剩下一魂二魄了。
  他聽見骨頭碎裂聲音,然後那一陣劇痛使他褲襠又濕了一大片。
  林二虎在萬分驚恐中卻發現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他們以前常用這種方法來修理或迫供敵人的。
  想不到今天他們親自嘗到滋味,這個念頭正盤旋腦際以至泛起微笑之時,他也聽見了自己左足踝骨頭碎裂聲響。
  他不敢不承認這是世上最可怕最難聽的聲音,但從前打碎許多人骨頭之時,奇怪的是居然不曾發現這個道理。
  張牙郎呻吟道:「老爺,哎喲,老爺,我什麼都招供了……」
  沈神通微微一笑:「不要緊,你還有一隻手一隻腳,所以,你還可以使點詭計弄點狡猾,我不會殺死你們,但我……」
  突然間靈感宛如閃電照亮心頭:「我也不會讓你們有機會被人救走,如果有人來救你們,至多帶回兩具屍體,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有人來救他們,當然就是那個可怕的小小集團,對了,剛才心中老是有不妥當感覺,原因源自他們神秘惡毒的聯手武功。
  以兩個地痞惡棍怎會練成上乘聯手合擊招數?既然武功有來歷,則說不定人家能從酒店查知線索而追蹤到此地來,這就是他第六靈感隱隱覺得不妥之故了。
  張牙郎變得十分合作,尤其服了止痛藥物,神智比較清楚,口舌也恢復伶俐,將一切有關小小集團情形全盤托出。
  當然都是他們所能知道或者有心探聽的消息而已。
  那個小小集團構成分子人數有多少不知道,但一定不會超過十個八個。
  是些什麼人也不知道,只知道口音有點奇怪(那是因為有一個高瘦老人傳授他們兩招刀法,所以聽過他開口講話)。
  樣子也不知道,因為是在黑暗中見面,都是有布蒙住了臉龐。
  總之張牙郎只知道這小集團外面稱為黑夜神社,他們利用各階層的人搜集情報,但通常聯絡總是在晚上黑暗之處。
  他們接受過許多挑戰,那都是冀魯沿海十二幫會被征服前本身或聘請的武林高手。
  兩年來最少已有五十多人有去無回,所以各幫元氣大喪之餘,無不懾服。
  沈神通又看見張牙郎眼睛深處狡黠光芒,所以忽然給他一巴掌。
  這一巴掌牽動嘴巴肩腳傷勢,所以疼得張牙郎幾乎暈過去。
  「這種情報我不稀罕,聽見沒有。」
  張牙郎真怕他再來一巴掌,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麼冷酷而手段又這麼可怕的人:「小人聽見了,聽見了。」
  沈神通淡淡道:「曹月娥不但身子給了你,連感情也給了你,但你還要她出去陪別的男人賺錢給你,這還不要緊,這種事世上很多,可是你還虐待她,沒有絲毫感激,可見得你這個人良心喪盡,你根本不是人。」
  張牙郎忙道:「是的,是的,小人不是人,小人是豬是狗。」
  沈神通仍然淡淡道:「豬狗什麼都吃,連人糞都吃,你呢?」
  不但張牙郎,連林二虎也發抖了,吃糞可絕對不是開玩笑的事,好好的人誰敢吃糞?
  沈神通又道:「看來要試了才知道,如果你們是豬是狗,我就放了你們,我不喜歡殺死豬狗。」
  張牙郎聲音有如哀鳴:「老爺,你究竟想知道什麼?」
  沈神通道:「想知道你隱藏未說的話,不過如果你們不吃糞,恐怕會忘記會遺漏。」
  張牙郎忙叫道:「老爺,我只知道最近有人找黑夜神社麻煩,別的確都不知道了。」
  林二虎怒道:「那你還不趕快說?」
  張牙郎道:「一共有三路人馬,一撥是三個道士,聽說是什麼龍門派的,都帶著長劍。一撥是來自關外什麼大牧場,另一撥小人可不大明白了,因為叫做春風花月樓,聽來分明是娼樓妓館名稱,又怎會是打打殺殺的可怕地方呢?」
  林二虎仍然怒道:「還有沒有消息?有就快說。」
  他動怒生氣任誰也能瞭解,如果張牙郎一早供出這些情報資料,說不定左腳就不必殘廢了。但如果張牙郎現在仍然有所隱瞞,很可能又得遭受一次痛得死去活來的經歷,而那時每個人所有的四肢無疑只剩下一肢了。
  這是最普通的算術,誰也不會計算錯誤的。
  「有,有。」張牙郎一定亦把四減三等於一的題目解答出來。
  「這些情報都是快嘴小金透露的,快嘴小金是本衛金算盤老爺的親信家人。還有是外界可透過金算盤老爺跟黑夜神社聯絡。反過來也一樣,黑夜神社也透過金老爺傳出消息,不過老爺卻再三聲明跟黑夜神社毫無關連,只替他們傳傳話而已,現在金老爺帶著四名家將十八個家人,住在城東郊的野趣園賞菊。」
  看來張牙郎的情報真的掏光了,所以沈神通迅快尋思一些關鍵。
  金算盤不但在武林中算得上是豪富,而且也是當代名家高手,年紀不算老,最多四十多歲,聽說長得很帥。
  又聽說他平時雖然很吝嗇,但卻廣蓄姬妾,在女人身上化錢倒是很顯得闊綽。
  這原是男人常見的通病,不足為怪。不過這一來他的名氣就更易傳播,他也變成一些有趣故事的主角而常常被武林人津津樂道了。
  當然男人們最喜歡提到的還是美女和黃金,而金算盤有兩名歌姬據說容貌美艷,她們的歌藝超群。
  金算盤曾經特地為她們用黃金做一個小型舞台,讓她們在台上歌舞,而他則喝著美酒,欣賞著用數萬朵鮮艷花朵堆砌成的黃金台上的歌姬。
  這種風流盛事都是在野趣園舉行,所以武林中很少人沒有聽過野趣園的名字。
  但金算盤怎肯跟黑夜神社這種詭秘組織扯上關係?而那洩漏消息的家人既然外號叫快嘴的,如果這是秘密,怎會讓快嘴小金知道?
  龍門派乃是玄門正宗,屬於道家北派,也稱為全真教。
  這一派的玄門劍術深奧神妙無匹,武林早有定論,黑夜神社何以會惹上這種強敵?
  關外大牧場其實就是兩個最大的馬場聯盟,對外則稱為大牧場。
  這個聯盟不但擁有許多位超級高手,其實他們還有數以百計弓馬精嫻的驃悍鐵騎,去來如風,已經足以使任何敵人難以抗拒了。
  至於春風花月按自然絕不是娼樓妓館,那是武林著名位於淮揚一帶的兩個大莊院。
  由於一個有座春風樓,另一有座花月樓,兩者名氣、勢力、財富、人才等等都差不多,所以被合稱為春風花月樓。
  又由於歷史都超過二百年,所以也可以稱為武林世家了。
  金算盤何以肯跟黑夜神社扯上關係?又何以天南地北的武林名門家派會捲入漩渦派人前來?
  又何以這等足以哄動江湖的事情會讓快嘴小金知道而洩漏出來?
  金算盤兩名歌姬李沉香和孽群玉幾年前艷名甚盛,如今可還嬌美如故?可還在萬花堆砌中的黃金台上歌舞?
  沈神通又有第六感靈感,隱隱覺得其中有點問題,似乎自己不能置身事外,所以他不敢粗心大意而凝神冥思。
  沈神通的第六靈感一萬次中恐怕也沒有一次誤差落空,金算盤跟他果然有關連,至少何同曾經在野趣園出現過。
  事實上何同出現於野趣園並不是很久以前之事,他根本還未曾走出野趣園,他眉毛加濃,留了鬍子,而鬢角染上少許灰白,從外表看簡直是個歷經風霜的中年鏢師。
  不過他大概已有點錢,所以急流勇退,而有一種退休了的悠閒神情。
  金算盤果然正如外面傳說長得很帥,眼睛靈活精神。
  何同的確從沈神通處學會了不少特殊知識,因為他一看金算盤走入涼亭時的動作節奏步伐,加上腕骨手指眼神等細微地方的觀察,便已大致上知道這個傳奇人物武功心智成就境界。
  詳情不必浪費筆墨,總之何同的印象是:金算盤無疑是個危險可怕人物。
  不但武功精深,而且智計過人,但最可怕的是他內心情感裡好像有點不平衡,所以眼中有時閃過尖銳駭人的光芒。
  金算盤只用手指做個動作,四個神色驃悍壯健的大漢立刻退出亭外。
  這四名家將顯然都頭腦靈活反應奇快,否則金算盤這種不明顯的示意就很容易錯過了。
  何同放低聲音道:「要見到你真不容易。」
  金算盤態度微現煩躁:「你是誰都不緊,但我猜你絕不是特地為了說這句話而想盡法子見我。」
  「當然不是,可是既然你對那個女人有興趣,何以又有點不耐煩呢?」
  「我沒有興趣。」金算盤的率直使何同吃一驚,「不過我也承認,你那個女人真正是江南佳麗,的確不容易碰到。」
  「你沒有興趣?但你又肯見我?」
  「這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不妨透露一點點,我近三年來已經不要女人,我家裡除了婢女僕婦外,就沒有其他女人了。」
  何同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其他女人指的是跟他上床的姬妾而言。
  但這個以廣蓄姬妾肯花大錢在女人身上著名的豪富,何故不要女人?難道這是真的?
  「這樣也好。」
  「未必很好。」金算盤笑得很冷漠,「好從何來?」
  「既然你不要女人,而我又已見到了你,豈不是很好?」
  「可是,我雖然不要女人,但我這兒還有不少男人,男人很少不喜歡漂亮女人的。」
  「是的,這道理我明白。」何同已覺得對方氣焰把他壓下去,所以講話微感困難。「但我認為這個女人只有你有資格佔有,別人恐怕配不上她。」
  恭維的話向來不會招來白眼,故此金算盤神色好了一點兒不足為奇,只不過他仍然堅持道:「不行,我打算將那女人賞給我的手下。」
  何同沉默一會兒,才歎口氣:「做你的手下很有福氣,我想拜見巖島健先生。」
  金算盤第一次緊緊皺起眉頭,聲音流露明顯敵意:「巖島健是誰?」
  何同道:「他是黑夜神社的一員,當然任何人一聽這姓名就可以知道他不是中國人。」
  金算盤上上下下打量他一會兒,才道:「你大概做了一件很大的錯事,因為我可能不認識這個人,我也可能殺死你,免得囉嗦麻煩。」
  「你不必提醒我。」跟這種厲害高明的人物打交道辦交涉,往往直接坦白得使人愉快,自然危險性也增加很多。
  何同有過無數次經驗,所以領略得出愉快之感。
  「我找巖島健先生沒有惡意,只不過恰巧我有朋友認識他,而又湊巧我有一個死對頭必須對付,所以我找到一把天下無雙的寶刀,我決定用這把刀換那死對頭的性命。」
  金算盤仰天大笑一聲,大有嘲諷意味,不過笑聲忽然中斷,這個人既有本事用一個極美麗的女人作為見面禮,可想而知他的寶刀一定非同小可,何況他居然叫得出巖島健的姓名,這也是從所未有之事,所以這個人一定不同凡響,一定不可以輕視。
  何同覺察出已經扳回劣勢,立刻又道:「我為了見你,已經花了十幾天時間,我看情勢已經相當危急,因為我心靈的感觸,隱隱覺得,那個人可能已追蹤到天津衛了,所以,我希望馬上見到巖島健先生。」
  金算盤聳聳肩頭,雖然是表示無可奈何的意思,但看來卻很瀟灑。「你好像已說服我了,那個人是誰?」
  假如金算盤仍然不認識那巖島健,自然不會問起找他之人是誰。
  「你一定聽過他姓名。」何同說,「不過他的姓名不容易令人覺得愉快,他就是浙省總捕頭沈神通,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最得意弟子,他甚至可能青出於藍,可能比孟知秋還要厲害可怕。」
  他看見金算盤露出預期中鄭重神色,天下誰能聽見沈神通之名而不皺眉,而不感到嚴重壓力的呢?
  「我對沈神通知之甚深。」何同又說,「所以一定要找到巖島健先生,而且他還必須有一把蓋世無雙的寶刀才行。」
  金算盤忖想一陣才開口:「是的,對付沈神通的話,必須有一把寶刀。」
  但他忽然現出猶豫之色:「我不知道可以相信你到什麼程度?而且你已擾亂了我的計劃。」
  何同歎口氣:「你可以相信我,因為那個美女就是沈神通的愛妾。」
  金算盤禁不住驚訝的注視對方,然後一連說了兩句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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