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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脫開金網走蛟龍


  「看來大江堂形勢很不妙。」沈神通心中自言自語,「青袍人顯然就是名列惡人譜,而且又是天下十大邪人之一的青蠅弔客樂未央,事實上只要司馬無影和朱慎兩人就足以使大江堂很難應付,何況又加上青蠅弔客樂未央這個惡魔?如果我是嚴溫的話應該怎麼辦?我想只好不露痕跡地趕快溜之大吉,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
  不管形勢多麼緊張,玉籃翠帶羅翠衣仍然是最惹人矚目的一個,因為她又已露出那種攝魂奪目的冷艷光彩。
  她似乎每逢遇到艱險遇到強敵,就會呈現直迫人心的冷艷光芒。
  猛將朱慎集中在注意力觀察羅翠衣好一會兒,忽然大大歎口氣:「唉,如果我早生二十年就好了,我可能會很傷心,我卻不會遺憾。」
  若是時光倒流二十年,那朱慎遇到邀游江湖的羅翠衣,彼此年齡相當,自然可以有非份之想了。
  由此推論,朱慎因為很可能得不到芳心獲不到青睞而傷心,卻沒有今日全無指望的遺憾。
  人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目光一時都集中羅翠衣面上。
  羅翠衣的表情越發冰冷得如霜似雪,但也美麗冷艷得更為眩目更有魅力。
  她修習的一定是一種奇異內功,人人都這樣想,因為她平時看來只不過是個很普通的中年婦人。
  可是一旦臨陣對敵(對敵時當然要運功獲體以及準備出手),便突然呈露無限奇異冷艷,變成光芒熠熠的明星。
  朱慎一點也不在乎她不悅的反應,還聳聳寬厚的肩頭,又道:「我的話雖然聽來近於褻瀆,也近於不自量力,但我說的是實話,所以問心無愧,別人不過只把話藏在心裡而已,這兒可有誰敢說我講得不對?」
  當然沒有人肯獨持異議,就算真的不同意,也絕對不會講出口。
  李寬人踏前五步,笑容聲音都十分和氣說:「諸位如果是為了海龍王雷傲候而來,我李寬人的回答是雷傲候既沒有來到嚴府,也沒有來過敝堂任何地方。」
  司馬無影道:「雷傲候親筆用當鋪特殊字體寫的一封信,藏在他家大廳主樑上,這封信是留給他兒子雷不群的,信內寫得明明白白,若然發生巨變,他會躲到嚴家。」
  「這封信當然不是事情發生後才寫的,可見得他十分慎密,事前連兒子都不透露不讓他知道的,可惜百密一疏,他差遣人送信給管家於忠時,這一封信卻被人截獲,所以找到樑上那封密函了。」
  嚴溫以致李寬人等為之目瞪口呆,既然雷傲候留下親筆,當然舉世之人都絕不相信大江堂方面的話了。
  司馬無影又道:「我們在碼頭別後,我查了兩天,只知道那陳歸農,還有長春籐常逢、醉貓週四平、鏡裡移花趙五、撥雲踏雪李逍遙等正邪五位高手死在大江堂手中,雖然你們大江堂也折損了三位舵主,但如果雷傲候實在不在此地,你們何以全力以赴殺死那些人?你們難道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讓天下的人消釋疑惑?真的沒有其他方法解釋誤會,還你們清白?」
  大江堂的人你望我,我望你,竟沒有一人能夠開口反駁。
  如果只有一個司馬無影,哪怕他劍術精妙絕世,大江堂仍然不須多所顧慮,道理講不通乾脆就動武,但現在還有朱慎和青蠅弔客樂未央,問題就不但不簡單,簡直是嚴重之極了。
  李寬人笑嘻嘻(他外表一團和氣,就算刀子擱在脖子上也是如此)說道:「雖然雷傲候的確沒有來過,但根據司馬兄的話,看來雷傲候卻又一定躲到嚴府來了,如果這是一個圈套,我李寬人第一個佩服得五體投地,天下誰能設下這麼一個圈套呢?」
  這個問題天下只有一個人能夠回答,這個人就是藏在十丈外一棵大樹上的沈神通,只不過沈神通就算打死也不會現身回答,這是毫無疑問的事。
  所以沈神通聽到嚴溫忽然大叫說「我知道是誰」這句話時,幾乎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嚴溫怎會知道?
  難道啞女人會洩漏秘密?但一定不可能,她若是洩秘,鐵定連自家性命也保不住,她會做這種傻事?她會出賣我?
  嚴溫忽然變得口齒不清,所以他雖然喃喃反覆說出:「一定是人面獸心陶正直。」這句話,卻沒有人聽得明白。
  人面獸心陶正直的手段智計,的確可以布出這種可怕圈套,尤其是他曾經參與刀王蒲公望、血劍嚴北、雷傲候乃至微塵和尚山凝之等一連串的決鬥場面,知道了一切內幕,所以的確只有他最有設圈套的資格。
  李寬人道:「堂主,既然您知道幕後之人是誰,何不公佈出來讓大家知道?」
  嚴溫身子震動一下搖頭道:「不,我猜錯了,一定不是他,他決不會害我。」
  他不但語無論次,而且面上表情顯現出甚是恍惚。
  五湖釣叟有死無生包無恙斯斯文文道:「堂主若不想說,那就不必說了,難道咱們大江堂還能讓人迫著說話不成?」
  話聲雖是斯文有禮,但話中之意卻橫蠻暴戾之至,這一點正是與眾不同之處。
  羅翠衣的聲音冰冷而又清脆說道:「青蠅弔客樂未央,你走還是不走?」
  顯然他們很多年已經相識,甚至可能不只相識那麼簡單。
  樂未央青色的面孔閃過一陣白氣道:「我不走。」
  他答得很乾脆。「你若是站到一邊看熱鬧,我也站到一邊。」
  李寬人肚子裡算盤一打,立刻算出這是穩賺不賠的交易,一個羅翠衣抵消一個樂未央,自然佔足了便宜。
  「羅香主。」
  李寬人聲音十分威嚴有力:「且站到一邊去。」
  羅翠衣道:「好的。」
  舉步行去,但卻是向青蠅吊容樂未央一直走過去。
  人人都聽到李寬人的話,當然也聽到羅翠衣的話。
  目下既然她已聽令移步,不問可知她和樂未央都將置身事外,所以都不再注意她。
  直到羅翠衣忽然揚手飛出一道顏色柔和的綠光,那是她兵器之一的翠帶,這條翠帶居然竟是遠攻丈半外的司馬無影時,雙方的人才大吃一驚,同時也十分疑惑不解。
  李寬人訝疑的是羅翠衣何故魯莽違令出手?難道她不知道樂未央的份量?
  司馬無影和朱慎則奇怪她何故硬要拖樂未央下水?何以反而跟大江堂過不去?
  司馬無影像變魔術一樣,也沒有看見他有什麼動作,但手中忽然多出一把寒光四射的長劍。
  長劍劃出一道精芒,劍氣乍閃,羅翠衣那道翠帶忽然有兩尺軟軟垂下。
  羅翠衣掣回翠帶。司馬無影也不凝立。
  首先說話的人,果然是青蠅弔客樂未央。他說道:「羅翠衣,你必定想知道二十年前後的樂某人,還會不會像當年那樣為你出手對付任何強敵?我看你馬上說就知道答案了。」
  人人心中叫聲慚愧,敢情羅翠衣突然出手另有內情,並非自以為武功蓋世,也不是失去理智。
  羅翠衣冷冷道:「我為何要知道?」
  她說話時舉起左手玉籃道:「樂未央,如果你不馬上離開嚴府,那就不能不猜猜看我一手訓練的六十甲子死神之箭裡面哪十二支是空亡之箭了,你要不要猜猜看?」
  四方八面突然出現六十名箭手六十張強弓,每張強弓都已拉滿也都搭著硬箭。
  六十甲子是中國自古所用干支記年以及記載日子的方法。由於天干(甲乙丙丁等)有十個,而地支(子丑寅卯等)有十二個,故此排列起來每一句有兩個地支落空,在占卜星相諸家稱為旬空也叫做空亡。
  換言之羅翠衣的箭陣隱伏著奇異的危機,這種危機對付別人有沒有用不得而知,但對付青蠅弔客樂未央必定百分之百有效,因為樂未央面色已經由青色轉為白色,又由白色變成黑色。
  「我一直希望你來試驗一下,看看空亡之箭能不能殺死你。」
  羅翠衣顯然很開心,所以如冰如霜的臉上居然露出笑容,樂未央面色變得這麼劇烈,即使是傻瓜也看得出他的驚震恐懼,羅翠衣當然更加看得出。
  「不過現在還來得及。」
  她又說:「你既然不跟著我出手,那就站到一邊去,等我應付過強敵之後,才輪到你。」
  青蠅吊容樂未央好一會兒面色才恢復原狀。他跺腳厲聲道:「罷了,罷了……嗚……嗚……嗚……」慘厲嘯聲極是驚心動魄。
  嘯聲隨著他宛如一朵青雲的身形破空飛起,霎時搖曳於數十丈之外。
  羅翠衣徐徐回到本陣,這時連嚴溫也稱讚地向她笑著點頭。青蠅弔客樂未央成名三十餘年,名列惡人譜上,同時又是大了十大邪人之一。
  這種惡敵誰惹上了誰就倒霉無疑,但羅翠衣輕描淡寫之間就把他攆走,誰能不佩服呢?
  李寬人拍拍拂花令的皮鞘,跨出兩大步說;「我擔保敝堂主開放嚴府以及大江堂任何地方,好讓天下名家高手搜查。雷傲候確實沒有來過,所以我們並不怕被你們搜查。」
  司馬無影道:「如此最好。」
  李寬人苦笑一聲說:「但嚴府以及大江堂各處地方豈能輕易開放供外人搜查?所以你們最好先殺死我們幾個人,只要我們都變成屍體,敝堂主一定給我們這個面子,一定讓你們搜查任何地方。」
  說來說去仍然是老套。
  看來當真除非殺盡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現在只剩下一半),否則必定有阻力,必定不能進行搜查。
  有死無生包無恙揮動一下長長釣竿,由於釣竿末端纖細而又柔軟,所以劃過空氣時發出刺耳的忽忽聲響。
  這種刺耳聲響可怕的程度,絕對不比刀劍相交的聲響弱些,你只要被那細細的釣竿末端掃中的話,不但臂膀大腿會斷掉有如刀劍砍中一樣,又或者身上任何骨頭都會斷裂,你就非害怕不可了。
  「我先請教司馬無影的武當鷹派神劍。」
  他拖著高木屐踢達走出來說:「但司馬無影請你注意提防,我有不少幫手,我不是跟你單打獨鬥不是跟你印證武功。」
  「對,我們是拚命。」司馬無影回答。
  對於這個人他反而有點好感,因為他是一派明人不做暗事作風。
  包無恙離司馬無影還有兩丈之時,突然一道人影如奔雷電掣地衝出擦過他身邊,一直撲向司馬無影。
  這人手中的丈八蛇矛一下子就搠到司馬無影胸口要害。
  丈八長的蛇矛屬於長兵器,本是在戰陣騎馬衝殺的武器,所以威猛之勢懾人心膽,再加上燕人張慕飛凶悍的外型,更添凜凜然三軍辟易的威勢。
  包無恙一定也跟張慕飛搭擋慣熟,故他手中釣竿忽一聲斜斜掃去,居然後發先至,一股寒風已割到司馬無影右頸要害。
  任何人都不難想像得出司馬無影窘困危險處境,因為包無恙、張慕飛都是時下高手名家,這兩人聯手出擊已經難得,已經少見,更何況他們竟然搭檔慣熟曾經操練過,因而一加一便不等於二了,而是等于于八或者十了。
  司馬無影長劍一豎一壓,粘住釣竿壓倒右邊空門,這一瞬間張慕飛長矛也到達了,司馬無影略略一側身,矛尖挾著勁風從他胸口邊擦過,卻落了空。
  張慕飛的長矛當然不是那麼容易落空,事實上長矛是被一把特別寬厚特別沉重的長刀劈歪了的,長刀主人就是猛將朱慎。
  朱慎龐大身軀輕盈如燕雀迴旋半圈,長刀映出耀眼精芒,噹一聲及時架住另一件沉重兵器拂花令。
  原來李寬人亦已出手進攻,他動作快得有如鬼魁,一眨眼間又攻了三招之多。
  雖然拂花令三招都被封住架住,但已形成可怕壓力,所以一道翠帶橫空飛來之時,連十丈外的沈神通也幾乎閉上眼睛。
  羅翠衣這一招實在攻得太美妙了,不但招數是第一流境界,尤其是拿捏時機恰好趨虛攻入,這一點才最上乘才最可怕。
  顯然她和李寬人也是搭擋慣熟,所以配合得精嚴神妙,所以威力徒然增加許多倍。
  翠帶劈一聲掃中朱慎肩頭,朱慎像鐵塔那麼高大的身形也禁不住輕輕軟軟一條絲帶子一擊,斜斜搶出三步。
  在這踉蹌敗走的三步當中,朱慎長刀一共擋了三招拂花令和一記翠帶的攻擊。
  朱慎居然還不倒下(換了別人老早肩骨盡碎至內臟重傷跌倒了)。他忽然舞刀幻成一團光影護住全身。
  拂花令和翠帶雖然驟雨狂風般攻去,但看來朱慎這一套防守護身刀法嚴密得有如鐵桶,看來三、二十招之內絕無問題。
  朱慎聲音很柔和,絕對不像鐵塔也不似大漢口中說出:「無影兄,今日看來情況不妙,咱們還是腳底抹油逃之夭夭。」
  司馬無影的辛辣劍法已迫人張慕飛圈內,所以張翼飛也已經丟掉長矛改用背上的長大古劍。另一方面包無恙的釣竿由於戳不進司馬無影劍圈中,所以暫時是僵持局面。
  他面上泛起淡淡笑容,在這種拚命時候,這個人居然還能夠笑得出,的確令人驚奇,也可以由此而看出司馬無影不但劍術精妙,而且心靈的修養也很有火候:「說到逃之夭夭,朱慎兄可曾考慮到四方八面的箭手和不少古怪殺手?又可曾考慮到速度問題?朱慎兄,你這麼一個大塊頭,難道跑起來會比別人快。」
  朱慎柔緩回答:「不要緊,我皮粗肉厚任何兵器都可以硬拚一兩下,所以我一定可以衝出去,你呢?」
  司馬無影道:「說來慚愧,我跑得挺快是不錯的,可是原意卻不是用來逃走的,唉。」
  他重重歎口氣:「但現在不跑只怕不行了。」
  他忽然喝一聲著,劍光閃處張慕飛左上胸口已經中了一劍,濺射出鮮血。不過因為刺得不深而又不是要害,所以張慕飛掄劍撲攻如故,似乎一點也不受影響。
  羅翠衣清冷聲音插進來:「你們如果想變成刺蝟,那就不妨逃走,我這個箭陣就是專門對付來去如風的高手,例如青蠅弔客樂未央之類擅長輕功的人物,你們大可以試試看。」
  朱慎、司馬無影都還未有回答(事實也不易回答任何話)之時,忽然嗅到一陣臭味。
  這種臭味絕對不是毒氣,而是污穢動物的臭味,他們眼光一閃,已看見一共六個赤裸上身,下身只有一條短褲,全身黑毛面目獰惡的大漢衝過來了。
  陣陣噁心臭味無疑是從他們身上發出,這些人簡直只能稱之為野獸,連聲音也是可怕的咆哮。
  他們動作極為敏捷,一下子就撲入戰圈,也一下子就被司馬無影和朱慎劈死兩個。
  剩下的四個更為兇惡,露出獠牙猛撲過來。
  司馬無影、朱慎的兵器被對方四大高手牽制羈絆住,一時抽不出手對付這些野獸般的惡漢,只得連連後退。
  嚴溫縱聲尖笑:「他們就是我豢養訓練的獸人,我還有幾十個獸人,我想知道你們能夠殺死幾個?」
  連沈神通也為之毛骨悚然,因為這些獸人顯然絕不怕死,你就算有一身武功可以一腳踹死一隻瘋狗,然而,當你面對幾十隻瘋狗之時,你豈能不心驚膽寒?
  臭味忽然更濃,因為黑暗中又奔出八九個獸人,咆哮之聲確實可怕之極,此外又湧出七八個持劍的驃悍漢子,這些人一望而知是擅長殺人的專家,也就是世俗稱為殺手的人。
  他們散開守住外圍,分明是等對方突圍之時才出劍狙殺。
  天羅地網似乎已經布成,司馬無影、朱慎能夠至今尚未敗亡,已經很不容易了。
  忽然眾聲寂靜了一下(咆哮聲除外),因為在黑暗中出現了一隊人,魚貫列隊出現在燈火之下。
  帶頭的一個竟是妙齡少女,臉蛋圓圓的美麗而又可愛。
  跟在後面的一串人,個個衣衫襤褸,鬢髮蓬鬆污垢,面孔髒得瞧不出本來面目。
  緊跟在美麗少女後面的一是個白髮老人,他手中有一支竹子,看得出乃是剛剛折下來的,竹枝一端頂住美麗少女後心。
  其餘尚有六個同樣古怪污垢的老人,魚貫跟在後面。
  尾隨最後的也是個高大魁偉的白髮虯髯老者,他突然發出一聲更可怕更響亮的咆哮,也突然離開隊伍飛身躍出數丈,落在那群獸人中間。
  砰砰匐匐一陣七八下巨響過處,同時便是七八個獸人飛上半空,每一個至少也飛上六七丈之高,在夜色中幾乎已看不見了。
  不過這些獸人很快就掉下來,重重摔在地上,只見他們個個縮捲成一團,顯然早已全身骨骼盡碎,也顯得不是摔死的。
  這等雄渾威猛的掌力真是曠古絕今。
  你不妨拿一塊石子丟丟看,如果你能夠丟到六層樓上,你已經可以創紀錄了,何況是一個那麼巨大的體積和重量,當然更加驚世駭俗。
  他鬚髮戟張,仰天大笑:「痛快,痛快。」
  聲音響亮得震耳欲聾:「大江堂哪一個過來接老夫一掌?」
  李寬人大驚,發出號令,登時人人撤退,因此那四名獸人轉眼間都死在武當長劍和朱慎大刀之下。
  李寬人發出和氣笑聲,說道:「您老敢是掌力天下無敵的擂地有聲袁越前輩?咱們無冤無仇,有話好說,何須動手呢?」
  嚴溫只盯住那美麗少女,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個美麗活潑的麻雀,他實在又氣惱而又想念她。
  那幾次的合體纏綿已經形成神秘魔力,使他無法忘懷。
  但麻雀為何會和這七個奇形怪狀、污垢骯髒的老人在一起?她為何面色很蒼白也有點憔怦?她最近日子過得好麼?
  七個骯髒老人當中有一個是女性。
  她的面孔五官已瞧不清楚,只有一頭白髮顯示出她的年紀,不過她的聲音倒是很嬌柔悅耳:「李寬人,你說我們之間無怨無仇麼?」
  李寬人大大怔了一下,這位聲音嬌嫩的老婆婆是誰?她何以認識我呢?
  這個老婆婆自然是黃山高手金花銀蛇冉華。
  她輕笑兩聲:「對,你也許說得對,我們之間可能無怨無仇,但我卻想把你們所有的人通通剝皮拆骨。」
  她用食指按唇噓一聲,表示要別人不要做聲。然後又說道:「別問我為什麼,前塵往事不堪回首,總之,我要剝你們的皮拆你們的骨。」
  為什麼她和他們都對大江堂有如此深化大恨?為什麼他們都那麼骯髒污垢,以至全身發出臭味來?為什麼麻雀會帶領他們前來?這些昔年縱橫江湖卻又已經銷聲匿跡很久的一流高手們,何以會聚在一塊兒?
  總之都是為什麼,都是疑問。
  緊隨冉華身後的就是泰山怒漢馮當世,他身量也和擂地有聲袁越一般高大,所以他忽然離隊斜行十步,沒有人會看不見。
  馮當世的位置已經告訴大家他要對付三名持劍殺手,這三人都是嚴溫的親信侍衛,平時只聽嚴溫命令,甚是跋扈驕橫。
  他們雖是震懾於袁越驚世拳力,但這一個老人並不是袁越,手中也沒有兵器。
  所以他們反而竊喜,因為一來他們手中之劍都極為鋒利,所學的劍法也都是凶毒狠辣的殺手劍法,一般武林高手的武功可能強過他們,但卻不一定會被殺,這是很微妙的問題,此處暫時不浪費時間分析了。
  這三名殺手二來都認為世上拳力強猛,威重得有如袁越的人絕對很少,這一點他們都很有信心。假如沒有袁越那種可怕拳力之人,卻用赤手空拳對付他們三把快劍,這人一定是想自殺或者是神智不清了。
  故此當馮當世用粗大手指指住他們之時,他們不但沒有退卻,反而一齊迎上去,事實上除了他們三個之外,還有三個服飾兵器甚至年紀都一樣的殺手悄悄移動腳步,這另外的三個顯然打算截斷馮當世的逃路。
  正面那三個殺手之中有一個冷笑道:「你想動手?」
  馮當世發出響亮笑聲,不過笑聲中卻表示出勃勃怒氣而不是歡喜高興:「對,我要砸扁你們的腦袋。」
  那三個殺手中有個比較頭腦冷靜,所以有點驚訝:「你很生氣?」
  馮當世道:「我當然生氣才殺人,誰在高興快樂時殺人呢!」
  既然他已聲明打扁腦袋聲明要殺人,所以那三個殺手更不必客氣了,正面的一個長劍疾揮劃出一道眩目光圈,由於劍身雪亮,燈光強烈,故此反射出去的光線真能使對方眼睛有一瞬間看不見別的景物。
  就在這一瞬間,三支劍的鋒利尖端都刺中馮當世的身體,事實上正面的一支劍(劃圈反射光線的)慢了一線才刺到馮當世身上。
  他們的招式一點都不好看,而且最大缺點就是人人都放盡全力,不像其他武林高手總是攻中有守,總是蘊蓄餘勢和餘力。這樣若是一劍攻去不能得手,自己還可以閃避對方攻擊,或者可以回劍封架。
  但這三個殺手卻都是用盡所有力量和速度,故此看來既不深灑又沒有學問。
  可是這才是正式的殺手劍法,這些殺人專家受過嚴格訓練,絕不浪費任何一絲氣力於無關殺人的動作上。
  閃避或者封架只跟自己安危有關,與殺人無關,所以他們就完全不加理會決不留下絲毫氣力。
  三把劍明明都刺中馮當世胸腹等處,可是問題馬上出現,那三個殺手忽然懷疑自己的劍尖是不是因為有東西包住所以變得很鈍,變得完全不鋒利?
  那是因為三把劍都刺不進對方身體。
  其實以他們劍上的外功內勁,加上閃電般的速度,就算用鈍頭的粗木棍,也可以洞穿牛腹的了。
  泰山石敢當神功號稱天下硬功第一,果然有驚世駭俗之威。
  馮當世怒吼一聲,這是他神功的一部份,並非被人刺中而憤怒大吼,其實他吼聲還未傳出口腔,雙拳已發,像打鐵一樣砰砰砰一連三響,就完全解決了三個殺手。
  這時他怒吼之聲才響徹全場,有如深山虎吼,四下樹木都肅籟搖震。
  馮當世第四拳卻是向身後殺手攻去,其間毫無停滯,在他後面那三個殺手本已包抄阻截他退後,所以雙方距離並不遠。
  誰也想不到馮當世身軀那麼魁偉,硬功那麼霸道,但縱躍之時競也靈活迅快如燕子。
  所以那三名殺手已來不及逃走來不及後退,當然他們絕對不會束手待斃,所有的人都看見三把長劍一齊刺中馮當世身體。
  他們的劍全無虛發,而且最可怕的是劍劍刺中都是立刻就死,立刻就失去抵抗力的要害。
  可惜,碰到馮當世就一點用處都沒有,馮當世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連環發出,這三個殺手都立刻飛開老遠,有的面目血肉模糊,有的胸陷骨碎,總之都是一拳就送了性命。
  李寬人和羅翠衣迅速交換一個眼色。
  這迅速一瞥中已經互相交換不少意見:「我們的兵器碰上馮當世都糟糕之至。對手有這麼多高手我們一定崩潰敗亡,所以我們要不要逃走呢?唉,我們能逃到那兒去呢?如果血劍嚴北在此就好……」等等。
  在這些意見中令人不解的是以李寬人和羅翠衣一身本事,何以會有不知逃往何方的憂慮?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容身?
  馮當世已走回冉華身後,隊伍中卻奔出一瘦一胖兩人,快逾奔馬,一轉眼已分頭撲上東西兩邊高牆。
  眨眼間這兩人又已奔回,一去一來都迅疾宛如一陣無聲清風。
  四面高牆高簷上忽然紛紛傳來驚駭叫喊,眾人都聽得出那是有不少埋伏在高處的人手被那一肥一瘦二人給殺死,或者至少被點住穴道。
  那個瘦老人聲音含含糊糊:「這個箭陣暗藏空亡危機,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身量肥胖的老人聲音有如破鑼:「沒有的事,這個箭陣只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
  破鑼聲當然就在江西百花洲胡說和尚,此人平生專說反話,你這樣說話他非那樣說不可,不知道他的人一定全被他弄得顛倒七八。
  至於聲音含糊的瘦老人則是武當癡道人,這兩大高手一齊出馬,又是猝出不意,所以羅翠衣辛苦訓練的六十甲子死神之箭登入混亂不能呼應,冰消瓦解於一旦也就不足為奇了。
  現在只剩下萬里雲雁吳瀟瀟、割愛手顧慈悲沒有作聲,但顧慈悲根本已經出手,他用一支竹枝頂住麻雀後心,麻雀但覺心膽俱寒,不知何故害怕得完全沒有反抗勇氣,甚至連反抗連逃走的念頭都不敢泛起。
  她如果知道這種現象只不過是割愛手制馭心神的妙用之一,她一定更驚懼而且自歎倒霉為何偏會落在這種邪裡邪氣的人手中?
  大江堂多數力量(箭陣,人獸,殺手等),無疑已經全部瓦解崩潰。現在只剩下主力李寬人等四大高手有資格一拼,其餘的人雖然還有十幾個,箭手也還有三四十個,但都不發生作用了。
  嚴溫一轉身陷沒在黑暗中,但誰也不加理睬,那七位從地牢內跳出來的老一輩高手根本不知道他是誰,而司馬無影和朱慎卻認定只要誅除了李寬人等四大高手,嚴溫就等於沒有腳的螃蟹,一點也不必擔心他有什麼作為了。
  李寬人他們雖然已發現麻雀面色不對,知道她受到某種奇怪功夫所制,也知道她隨時隨地都會性命不保,但既然連嚴溫都不管,他們又何必多管呢?
  司馬無影朗聲道:「哪一位敢是癡師叔?我是司馬無影。」
  癡道人怒道:「我不跟你講話,你們都當我已經死了都很高興,所以這麼多年都沒有人來探探我。」
  司馬無影微微一笑,他雖然跟這位師叔最不熟絡親近,但他的癡呆脾氣卻知之甚稔,所以既不著忙也不急於答辯。
  胡說和尚罵道:「牛鼻子真是糊塗透頂,如果你廟裡的人都以為你死了,叫他們上哪兒探你去?」
  猛將朱慎大步踏前幾步,道:「李香主,朱慎請你再賜教幾手拂花令絕學。」
  他外表雖是饒勇威猛,但其實心細如髮智計過人,所以他能夠一下子就扭轉場面氣氛,使得所有的人注意力又回到大江堂四大高手身上。
  朱慎剛才以一把大刀,在重圍中力拼李寬人、羅翠衣兩個高手,居然還支撐得住,可見得若是以一敵一,他的勝算一定比較大。
  「我朱慎跟各位並沒有梁子過節,要是諸位肯讓我們搜查嚴府和大江堂各處,證明海龍王雷傲候的確沒有來,我轉身便走。」
  怪叫怒吼之聲忽然震耳欲聾,最嘈吵的當然是擂地有聲袁越和泰山怒漢馮當世,其餘的人(癡道人等)雖是哼哈吆喝以及說話,但聲音都被這兩位悍猛高手的吼嘯聲壓下去。
  連朱慎也不禁心頭一凜,坐馬蓄勢準備應變,因為他們激烈反應顯然是聽到他的話而發生,他們當然很可能都是海龍王雷傲候的朋友,如果正是如此,則身為雷傲候的對頭的人不用說,也當必是極危險的事。
  眾聲稍歇,冉華嬌軟聲音升起:「雷傲候如果在此,那就太好啦。」
  雷傲候在此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而且她的話也沒任何暗示,使人從而得知他們和雷傲候之間究竟是友是敵?
  朱慎轉頭望望司馬無影一眼,司馬無影心中明白,當下大聲道:「癡師叔,我們想從雷傲候身上找到血劍嚴北,但你們跟雷傲候不會是朋友吧?」
  癡道人呸一聲,道:「誰跟他是朋友?」
  敵我之勢本是立刻分明,但癡道人又道:「可是那老小子很有點辦法,好像跟掌門真人頗有點交情,我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以雷傲候的聲名本事,能與武當派掌門人結交並不算是奇怪的事。
  泰山怒漢馮當世大怒喝道:「好哇,牛鼻子我告訴你,我找雷傲候算完帳,再找你們武當掌門算帳。」
  這話居然有幾個人出聲贊同支持。
  冉華嬌脆聲音道:「馮當世,你是不是糊塗一點兒?」
  馮當世道:「我清醒得很。」
  冉華道:「這十幾年來癡道人跟我們有什麼分別?你先告訴我。」
  馮當世道:「沒有分別。」
  冉華道:「對,可見得人家武當根本全然不知我們的遭遇,既然全不知道,還有什麼責任?難道凡是認識雷傲候或者認識血劍嚴北的人,都有罪過都有責任?」
  人人都沒有了聲音。
  朱慎直到這時才放心,但李寬人他們卻恰恰相反,因為在這一眨眼間,他們已經陷入七個骯髒老人包圍網中,這七個老人雖是骯髒發出奇怪臭味,可是使李寬人等皺眉擔心的決不是衛生問題。
  癡道人忽然問道:「這女孩子叫什麼名字?」說時指指麻雀。
  割愛手顧慈悲白眉皺了一下,道:「左右一個女孩子,管她叫什麼名字。」
  他只須竹枝上傳出內力,麻雀就包死不生。
  但顧慈悲卻不敢這樣做,因為他感到左右兩邊都有森寒殺氣,左邊是胡說和尚,右邊是萬里雲雁吳攤廉,如果麻雀倒下,那時他就算不死,恐怕也得付出相當代價。
  羅翠衣立刻答道:「這女孩子名叫麻雀。」
  登時六對眼睛都集中在顧慈悲面上。
  顧慈悲收回竹枝,很大方地把女孩子推到吳瀟瀟身邊。
  吳瀟瀟一手抓住麻雀脈門,麻雀自是全然動彈不得。
  羅翠衣忍聲斥道:「放手,你們都是當代一流高手,幹嗎欺負一個小女孩?」
  但沒有人理睬她,因為人人眼睛都注視著吳瀟瀟,好像吳瀟瀟忽然變成英俊小伙子,所以值得全神欣賞。
  羅翠衣怒哼一聲,一道綠光從右袖飛出,又快又靈活向吳瀟瀟手腕搭落。
  吳瀟瀟沒有動彈,反倒是旁邊的顧慈悲竹枝忽然一伸,讓翠綠色的綢帶搭住,這支竹枝伸出去的時間簡直間不容髮,眼睛不夠尖的人必定以為吳瀟瀟正在變魔術,把他的手腕變成一根竹枝了。
  顧慈悲內力傳出,只見那條翠帶忽然飛起丈餘。
  羅翠衣感到對方內力沿著翠帶傳到,當即也運起內力抵禦,同時小指微微勾一下,收回翠帶,表面上風平浪靜,雙方只過了一招。
  但羅翠衣卻感到心神一震,情緒突然激動得煩燥不安。
  她猛一收攝心神,冷冷道:「原來你是割愛手顧慈悲?你怎會跟癡道人他們走在一塊兒?」
  顧慈悲不答反問:「剛才我好像聽見青蠅弔客老樂的怪叫聲,是不是你把他攆走的?你何以當起大江堂的保縹?」
  他們顯然是老相識,羅翠衣道:「你向來最講究衣著,為何現下如此狼狽難看呢?」
  誰也沒有回答誰的話,而且由於吳瀟瀟忽然開腔,所以他們更加沒有機會追問了。
  「還好。」吳瀟瀟聲音很溫文爾雅,「麻雀沒有事,說不定是顧慈悲功力衰退,所以連一個小女孩也傷不了,哈哈哈……」
  顧慈悲怒道:「放屁,如果別人都不幫忙,我馬上叫你好看。」
  吳瀟瀟仍然溫和而又斯文,道:「你省點力氣吧,如果雷傲候在這兒,嚴北不會離得很遠,我會等著瞧你怎樣給嚴北好看。」
  霎時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李寬人等大江堂四大高手身上。
  吳瀟瀟一手牽著麻雀奔去,當他經過一棵大樹下面,忽然停步。
  因為樹上傳下來沈神通壓低的語聲:「吳前輩,我是沈神通,顧前輩不守諾言,竟想傷害麻雀?」
  吳瀟瀟放開麻雀:「你最好記住他的外號,他一定以為你跟麻雀有一手,這個人就是喜歡人家傷心。」
  麻雀恢復自由,颼一聲躍上大樹。
  沈神通道:「顧慈悲根本弄錯了,麻雀只是個又乖又熱心的女孩子。」
  吳瀟瀟道:「我沒有錯,麻雀已經懷孕,我把的脈從不會出錯,連大自在天醫李繼華也不敢說我錯。」
  沈神通替麻雀歎口氣,也趕快換個話題:「我要先走一步,我希望有機會請你喝酒……」他本來正想說「向前輩你請教」等客氣話,但忽又覺得很多餘,所以沒有講出來。
  吳瀟瀟笑一聲,回頭行去,只說了一句:「是不是姜酌呢?」
  姜酌就是生孩子請客慶賀的意思。
  沈神通一手抱住麻雀,頭昏腦脹苦笑一聲,這誤會可大了,麻雀若是有孕,當然是嚴溫的骨肉,我沈神通連邊都沾不了,但現在卻變成是我的孩子。
  這件事必須設法澄清,所以沈神通改變了主意,決定暫時不走。
  麻雀在他懷中發抖,她大概二十歲還不到吧?但已經遭遇悲慘命運,命運之神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何使美麗可愛還未完全長成的孩子,陷入如此悲慘境地?
  那邊吳瀟瀟大聲道:「她已經走了,還有那個傢伙。」
  他向眾人眨眨眼睛:「她已經懷孕,我希望她順順當當生個胖小子。」
  除了顧慈悲之外,人人微笑點頭。
  接著眾人眼光又回到李寬人等四人身上。
  朱慎和司馬無影互相瞧了一眼,莫逆於也突然間一齊出手。
  但他們並非向李寬人他們出手,而是分頭撲向那殘餘的十幾個獸人和劍手,他們猝然發難事前毫無徵兆,所以大刀長劍一下子就劈翻了兩個劍手和四個獸人。
  餘下之人四散奔竄,朱慎、司馬無影放盡全力追殺,一眨眼間又各殺死一個獸人。
  朱慎忽然在一棵大樹下停步,接著微微彎身作勢便待躍上。
  樹上傳來低低而又清晰的聲音:「我不是大江堂的人。」
  朱慎仍然躍起,但方向已改向斜刺裡飛去,最後停在一根橫椏上,他看見丈許外樹上有兩個人,是一男一女摟抱著,如果他們是敵人,這樣子摟抱著的姿勢一時也發揮不出什麼威力。
  朱慎冷冷道:「你們是誰?」
  「朱尼在百忙中居然還能發覺樹上有人,的確是一代高手,看來剛才你對付李寬人、羅翠衣之時根本未盡全力。」
  朱慎聲音仍然冷冰冰,但事實上心中吃了一大驚:「我為何不盡全力?」
  「因為你就算出盡全力,但那時也只不過能夠稍佔上風,可是如果你忍辱負重裝作不支,還挨了兩下翠帶,你就大有機會忽然大展神威殺死李寬人他們了。」
  朱慎哼一聲,道:「你一向都喜歡猜測別人的心意?」
  「可以說是,但也可以說不是,如果與我無干之事,我才不傷這個腦筋,換言之,如果大江堂不是我的仇敵,我老早就出手幫李羅二人對付未見你了。」
  朱慎默然無聲,他本來已運聚全身功力準備立刻撲過去,可是對方的話句句連環勾結,使他不能不往下聽,而不幸的是聽到最後,忽然發覺消失了撲過去全力一擊的理由。
  那人既然是大江堂的對頭,則殺死他豈不是等於給自己過不去?而且世上也沒有殺死同仇敵愾的人的道理。
  「我是沈神通,希望朱兄聽過在下賤名。」
  「啊,我當然聽過,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呢?」
  「因為你為人精細慎重,所以既不能太早報名,也不必太早報名。」沈神通顯然鬆一口氣,照他觀察估計,朱慎武功之高十分駭人,如果他猝然發難出手,沈神通自問雖然可以躲得過,但懷中的美女就難說之極了。
  「太早說出來只怕收到反效果,反而會加速你出手,但如果我能夠使你聽下去而不出手,你才肯相信我是沈神通,故此不必太早說出姓名。」
  朱慎點點頭道:「沈神通名不虛傳,我敢用人頭打賭你絕不是冒牌貨,你有什麼指示呢?」
  「朱兄太客氣了,我目前只想安然離開嚴府,你肯不肯幫幫忙。」
  「幫忙?憑你沈神通也要我幫忙?」
  「是的,如果我從未負傷,又如果我只有自己一個人,大概我還用不著請求朱兄。」
  「你抱著麻雀?為什麼?她究竟是誰?為何幾位前輩都護著她?她分明是嚴家的人,你為何要……」
  朱慎忽然閉住嘴巴,因為他知道有些問題既不便問,也不必問。
  他擺動一下長刀,簡簡單單道:「跟我來。」
  沈神通歎氣:「現在還不行,因為我希望能夠知道何以連李寬人、羅翠衣這等人物,竟也甘為大江堂香主,並且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朱慎以旁觀者的語氣道:「你忽然變得婆婆媽媽,要走又不走,無疑跟麻雀有莫大關係,也無疑你對她有深厚感情,但你不走我走。」
  此人個子雖是魁梧高大,雖然樣子氣度很悍猛,但他外號絕對不應該叫做猛將。
  沈神通苦笑一聲:「你應該改一改外號,不妨稱為心細如髮料事如神。」
  「我們之間沒有交情。」朱慎道,「我平時也瞧不起吃你這行飯的人,所以你我根本不是朋友。」
  沈神通道:「是的,我向來很少有朋友,大概很多人都像你一樣想法。」
  朱慎道:「但無論如何麻雀把那七位前輩高手帶來,使局勢扭轉反敗為勝,她的功勞也不算小。」
  司馬無影聲音插入來,他其實已躍上大樹好一會兒,所以雙方對話他並沒有錯過多少:「其實沈兄的功勞也很大。」
  他聲音比朱慎尖銳生硬得多:「看來麻雀所以不曾被割愛手顧慈悲所殺,完全是由於沈神通的關係,由此也可知沈神通跟那七位前輩高手有莫大的關連。」
  沈神通道:「兩位請看,李寬人他們已經作困獸之鬥了。」
  其實司馬無影和朱慎都已看見,只不過他們一邊看一邊說話,他們顯然弄清楚沈神通與那七位高手之間的關係。
  出手的人是馮當世、袁越兩位極悍猛的高手,還有就是顧慈悲和吳瀟瀟。
  對方當然是大江堂四大高手,李寬人、羅翠衣碰上馮當世、袁越,馬上就顯得手忙腳亂難以應付了。
  因為馮當世的絕世硬功到底厲害到什麼程度,李寬人無法得知。
  所以,明明有機會可以用拂花令掃中他身體,卻又怕是誘敵之計而不敢掃出。這種打法自是萬分糟糕,也是有敗無勝。
  另一方面擂地有聲袁越的擂手絕技也把羅翠衣打得花容失色有退無進,因為羅翠衣的翠帶根本遠距袁越尋丈就被他舉世無匹重逾山嶽的拳力震退。
  她的兵器已經失去效用,試問焉能有取勝機會?
  包無恙的釣竿去勢凶毒詭奇無比,可是碰到割愛手顧慈悲的短短竹枝,卻有如蒼蠅的腳黏在蛛網上,只覺黏滯得有如在水裡面揮舞一樣全然不能隨心所欲。
  其實招式尚是其次,如果包無恙不是當代高手,如果不是內功精純深厚的話,他早就已被顧慈悲由竹枝傳來奇異古怪,能夠制馭心神的內力擊敗了。
  吳瀟瀟身子大半時間在空中,像大鳥一樣盤旋轉折往來,不過他輕功身法雖是神妙莫測,但碰到燕人張慕飛雙手揮矛遠遠掃打刺扎,反而甚是不利而無法迫近張慕飛。
  然而整個局勢已經十分明顯,大江堂真能出手一戰有名有姓的,現在只剩下這四大高手。
  而目下一望而知他們支撐不了多久。只要大江堂這四大高手都傷亡了,大江堂等於完全崩潰瓦解。
  這種想法看法連沈神通也不禁大吃一驚,誰敢相信以百年基業高手如雲的大江堂,居然會一旦淪為一般小幫會的命運?金錢和勢力(即權力)竟然失去作用,顯赫的歷史只不過是一場虛幻夢境?
  如果世間上的一切,例如無數財富強大權力甚至男女間的愛情,在本質上根本就空幻不實,在無限空間無盡時間之中倏然而生,又倏然而滅,世人們為何還棲棲皇皇的追求呢?
  追求幻夢當然很愚不可及,可是有沒有永恆,或者超永恆的事物存在呢?
  如果有的話,世上當然值得去瞭解去追求,但永恆或超永恆又是什麼呢?應如何著手去瞭解去追求呢?
  不過夢幻般的世事卻也正如幻夢這兩個字包含變幻不定的意義一樣,世事永遠變幻莫測,時時叫人大出意料之外而吃驚。
  那泰山怒漢馮當世和擂地有聲袁越的驚天動地威勢,忽然大大減弱,而且不久甚至都停歇退後兩丈,自然割愛手顧慈悲和萬里雲雁吳激流也一樣。
  他們七個老人又聚在一起,都略略仰頭向天,清涼晚風中透來陣陣奇異香風,漸漸變濃而瀰漫四下。
  古人說不見西子之美者是無目也,這兒稍為改動一下,變成如果沒有嗅到而且不覺得這氣味清香的話,是無鼻也。
  這陣香味既不是香料香水之香,又不是食物之香,總之很香又香得不令任何人討厭。
  李寬人等都露出喜色,卻也掩飾不住貪婪嗅吸香氣的動作。
  這陣香氣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出現,所以一個面貌清削鼻嘴尖突的老嫗現身時,沒有人覺得奇怪,卻只想知道她是誰,她施放的是什麼香氣。
  李寬人等四大高手向她行禮,稱呼她雞婆婆,事實上她的樣子當真極像老母雞,誰也不知道她那一對作弧形下垂的大袖(有如僧袍款式)內裡藏有些什麼玩意兒?
  雞婆婆眼光很銳利,聲音也一樣尖銳刺耳:「大江堂的事我向來不管,可是眼看覆亡在即,所以我又不能不管了。」
  她眼光向黑暗中搜索,又厲聲道:「麻雀,你躲在哪裡?」
  現在是何等形勢何等時機?雞婆婆不趕緊料理重大之事,卻找尋起毫不足道的小女孩麻雀?還是她老糊塗得分不清事情輕重緩急呢?
  麻雀身子一顫,嘴唇擦過沈神通的嘴巴,跟著又擦過他面頰而停在耳邊,低低道:「我以後想要找你的話,怎樣才能找得到?」
  沈神通嘴上殘存著她柔暖香唇的味道。
  他也在她的耳邊輕輕說出南京茂興綢緞莊林掌櫃的地址,並且告訴她,最好留下密函便可以聯絡上了。
  麻雀迅快躍下大樹奔到雞婆婆身邊。
  雞婆婆先向顧慈悲冷笑一聲:「你最好看清楚麻雀的面貌。」
  顧慈悲訝道:「我?看清楚她?為什麼?」
  雞婆婆又指著吳瀟瀟和袁越:「你們也是,快看清楚她。」
  這時不但顧吳袁三人,其實所有的人都睜大眼睛望住麻雀,人人都想瞧出她面孔究竟有什麼奇特之處值得細瞧。
  雞婆婆又道:「好,你們已瞧完了,麻雀,你回去,坐在房間裡不許出來。」
  麻雀遲疑一下,才迅快跑掉。
  人人知道雞婆婆已遣開麻雀,當然馬上會給出答案,所以都十分聚精會神。
  雞婆婆道:「麻雀的媽媽十年前已經死了,但她直到臨死之前,還不知道麻雀的父親是誰?「你們三個」瞧得出麼?」
  你們三個指的是顧、吳、袁三人。
  袁越用打雷似的聲音道:「為什麼問我們?」
  雞婆婆道:「因為十七年前麻雀的媽媽夕姬曾經認識三個男人,她輪流和他們要好了有一個多月,直到月事不來知道已懷孕,才從此絕跡從此不再找那三個男人。」
  顧吳袁三人滿面污垢竟也掩不住駭然震動神情。
  顧慈悲一定是心腸較硬的人,所以他首先道:「夕姬為何要找那些男人?為何要三個之多呢?她是很淫蕩的女人。」
  雞婆婆冷嗤一聲:「淫蕩?如果她淫蕩的話,後來為何不找那些男人?難道懷孕之後就由淫蕩變成貞潔?」
  顧慈悲果然無話可駁。
  雞婆婆又道:「夕姬是我的女主人,她後來生下一個女孩子,她就是麻雀。」
  當然人人都猜到了,但問題是麻雀究竟是誰的女兒?雞婆婆為何在這時提及這件舊事?
  雞婆婆不必指明那三個男人是誰,沒有人不知道便是顧吳袁他們三人。
  但顧吳袁都不作聲,都不敢說麻雀像自己或像任何人。
  雞婆婆忽然轉變話題:「你們剛才嗅到的香氣一定覺得很舒服,那是用罌粟為主再加上十七種藥物焚燒發出的香氣,不過你們嗅過之後,很快就要服食一種藥物,否則你們全身骨節酸痛,頭昏眼花而且鼻涕眼淚都會出來,時間久一點連大小便都會忍不住。」
  七位前輩高手都大為震動,四下氣溫忽然降低,寒冷得好像要下雪,當然那是他們人人透出殺氣匯聚瀰漫而使得氣溫陡降。
  雞婆婆喔喔冷笑,笑得像只老母雞。
  「你們根本不必動手。」
  她指指自己面孔:「你們看看我的樣子,我活著有什麼意思,我又老又醜,早就恨不得死掉算了,如果不是主人夕姬托我一些事未辦好,我老早就上吊了。」
  這話說得也是,任何女人長得她那麼老醜,真是活著沒有一點趣味。
  對方既然不怕死甚至想死,你自然消失了殺死她的理由,自然感覺殺她的行為愚蠢而又不合理。
  所以氣溫忽然恢復正常清涼狀態,李寬人等四大高手這時才收起劍拔弩張的姿態,顯然如果對方出手對付雞婆婆,他們一定全力出戰阻止,至死方休。
  大江堂四大高手何以如此忠心耿耿?早先李寬人和羅翠衣都有天下之大無處容身之歎,莫非他們不得不忠也不能遠遁離開,卻是由雞婆婆所說那種藥物之故。
  世上有很多藥物可以殺人,也有很多會令人上癮,這種癮絕對不是抽煙喝酒那麼簡單,那麼容易戒絕,何況當這種癮得到滿足的過程中,還有飄飄欲仙脫離現實的快樂。
  只見李寬人等四人都摸出一個小銀盒,也都從銀盒中掏出一粒黑色的指尖大小的藥丸,放人口中。
  幾個銀盒一打開,便又另有一種香味透出來。
  其他的人也莫不眼露奇光,盯住那些銀盒,看來那幾個小銀盒在他們心目中比千萬兩黃金還寶貴重要得多了。
  「你們若是想要這種美妙藥物,一點都不困難。」
  雞婆婆聲音變得溫柔而不尖銳:「我保證你們天天都有藥,保證你們武功功力有增無減,保證你們住得好食得好也穿得好,也保證你們如果還喜歡女人的話,有一百個美女任你們挑選,天天可以換人,你們什麼事都不必做,只要大江堂不垮就可以了。」
  如果是別人許諾這些豐厚條件,尤其是女人這一項,一定很難叫人相信。
  但大江堂當然不同,大江堂的富有天下皆知,買他百兒八十個美麗女人只是小意思而已,又只要大江堂不垮台,物質上的享受保證可以達到第一流水準。
  癡道人用含含糊糊聲音說道:「胡說和尚一定第一個答應,因為他整天都怕沒有人管吃管住,何況還有香噴噴的妙藥,香噴噴的女人。」
  胡說和尚道道:「放屁,現在的女人都變成母豬比我還臭。」
  這話未免太過離譜一些,而且還使金花銀蛇冉華誤會,冷冷地道:「你罵誰?」
  胡說和尚可真不敢惹她,因為泰山怒漢馮當世鐵定會為她拚命,這兩高手聯手之威哪裡可以開玩笑。
  「我說的是現在年輕一輩的小女人,我意思根本是說十七年前的夕姬才是香噴噴的女人,可惜那時候我和尚禪心清淨白白糟蹋了好機會,所以,現在那些小女人我哪裡還放在心上呢。」
  此人向來是出名的胡說八道,所以誰也不敢真信,卻又不敢完全不信。
  雞婆婆笑得很和氣:「但你到底肯不肯留下來?」
  胡說和尚搖頭:「我不知道,如果武當癡道人也留下,我跟他便是。」
  馮當世暗暗拭掉嘴角口涎,因為他已看見冉華眼中閃動著熟悉光芒,那是她已有了決定的意思,她向來很固執,誰也不能說服她改變她,而她顯然不打算留下,所以馮當世只好一橫心忘掉那妙藥的香味。
  癡道人道:「真真胡鬧,你一個大和尚跟著道士亂跑那像什麼話。」
  雞婆婆突然指住割愛手顧慈悲道:「你,你怎麼說?」
  她果然找對了對象,顧慈悲毫不遲疑:「我留下。」
  雞婆婆手指移動換了擂地有聲袁越:「你呢?」
  袁越怔一下:「我想再瞧瞧麻雀的樣子。」
  雞婆婆毫不放鬆,冷笑道:「別的話不必說,你只要回答留下或者不留下。」
  袁越無可規避,垂頭道:「留下。」
  雞婆婆尖聲大笑,她當然可以傲然放心大笑,大江堂忽然多了顧慈悲和袁越,已經立刻恢復無比強大的實力,任何強敵也可以一拼了。
  「你呢?」
  她繼續移動手指,現在指著萬里雲雁吳瀟瀟。「留下或不留下?」
  吳瀟瀟比較沒有心理負擔,一來他本來邪多於正,二來前面已有顧袁二人答應留下,便少卻許多被迫意味,面子上好過得多。
  「我留下。」
  大江堂實力更強了,也因此李寬人他們對雞婆婆這種忽然扭轉乾坤的手段,大為佩服。
  冉華聲音仍然很嬌脆悅耳,但卻透出萬分堅決意味道:「我不留,馮當世,我們走。」
  馮當世聲音有如巨雷道:「好,咱們走。」
  任何人一聽而知他心中絕無絲毫勉強,也因此使人感到他能如此深愛冉華,實在是既可佩而又是很有福氣之事。
  忽然連沈神通也聽得見司馬無影的喘氣聲,以及抓碎樹幹聲響。
  司馬無影內功深厚,要他病到神智不清地步只怕比殺死十個獸人還困難十倍,但如果他不是病得神智不清,何以忽然喘氣以及把樹幹抓成粉碎?
  當然沈神通幾乎同一時間就明白了。
  「司馬兄,我敢保證癡道長前輩不會做大江堂的保縹,你敢不敢跟我打賭?」
  司馬無影長長舒口氣,道:「不必賭,只要敝師叔抗拒得住大江堂的詭奇誘惑,我一定用最好的酒泡死你,用無數金錢壓死你。」
  因為這個判斷是由沈神通口中說出,自是大大不同於別的人,所以司馬無影馬上松一口大氣,如果癡道人也做了大江堂的保縹,他司馬無影可就當真不知怎麼辦才好了,故此沈神通的判斷真是使他刺激萬分。
  沈神通躍下大樹,不過他才站穩身子,旁邊已多出一個人,此人身材高大,可是輕功之佳妙絕對比一隻跳蚤更高明更厲害。
  這個高大的人竟是朱慎。
  沈神通說道:「朱兄不瞧瞧熱鬧了?」朱慎微笑一下道:「如果癡道人不肯留下,我敢打賭胡說和尚也一樣,所以已沒有熱鬧可瞧了,但你的情況卻使我擔心,你一定真的受過傷,所以輕功已經大打折扣。」
  「是的,我早告訴過你,我曾經負過傷。」
  「好戲還未散場,所以如果你要安然離開,當然要趁這機會了。」
  「是的,我正是這樣想,可惜你已經耽誤了我不少時間。」
  「你放一百個心,我朱慎若是不能保你平安離開,我馬上自殺以謝你沈神通,走。」
  司馬無影其實已經在他們旁邊,他這時才道:「我也一樣。」
  有這兩大高手保駕,沈神通不禁欣然一笑,故此當他們已經出嚴府,來到江邊一處很僻靜地方時,沈神通才道謝一聲,道:「如果不是兩位神威,我自問很難衝得過那數十個獸人和百餘守衛的包圍。」
  他講的是實話,那些獸人悍不畏死,往來巡邏形成一道包圍同,此外大江堂上有精銳好手守於嚴府外圍,他們當真費了不少氣力才突圍而出。
  司馬無影先行離開,朱慎仍然陪沈神通站在江邊。。
  沈神通很感激:「朱兄不必相送了,此地雖然仍屬大江堂勢力範圍,但他們主力還在嚴府,我大概還可以照顧自己。」
  朱慎看看黑暗江邊,這時候想僱船似乎不容易,尤其這兒又不是碼頭,根本就沒有船隻靠泊過夜。
  「我不是為你著想,我只為自己打算,我絕對不許大江堂把沈神通殺死。」
  朱慎一邊說一邊發出奇異令人困惑的笑聲:「你水底功夫好不好我不知道,但大江堂卻肯定有不少高手,所以如果你掉在水裡一定非常不妙。」
  沈神通在陰暗中蹲下,他雖然不是筋疲力竭,但受過傷的內臟隱隱作疼,同時他必須盡可能趕快恢復氣力,越多越好,因為世事變幻莫測,很可能剛剛拚命救過你的人,忽然會變成可怕的敵人。
  至少朱慎笑聲很古怪,似乎有點變化莫測的跡象。
  朱慎居然學他蹲下,他莫非也覺得疲倦?
  兩人在黑暗中蹲了好久,朱慎竟沒有其他奇異的表現。
  沈神通聲音很穩定平淡:「朱慎兄,你一向都很深藏不露,你的性格跟你外型竟是如此迥異其趣。」
  朱慎語調也很穩定,聲音卻柔和而又低細,所以距離稍稍遠一點兒的人絕對聽不見:「我等你開口,我知道你不會輕易開口,如果開口絕對不是平淡無奇的話。」
  「你希望我說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
  朱慎似乎很坦白:「所以我心底,當然我極不希望你會使我失望。」
  這種話顯然屬於沒頭沒腦一類。
  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想聽什麼,別人如何能使你不失望呢?
  但沈神通居然不困惑不驚訝:「好,我試一試,誰叫我是沈神通呢!」
  四下雖無人影人聲,但還有多少聲音,例如江水拍擊江岸的汩汩低聲,秋風掠過遼闊江面,宛如喃喃低語,還有一些不知名的秋蟲發出很有節奏的鳴叫。當然四下隨風送來此起彼伏的犬吠,更是有人煙地方所不可少的夜間聲音。
  沈神通道:「你用剛強明快的長刀,手法招式卻陰柔細膩,我早先看看不明其故,但剛才聽到你調息運勁,才知道你深藏不露到了驚人的地步。」
  朱慎歎道:「唉,沈神通名不虛傳,果然一開口就有制馭心神的魔力。」
  「誇獎了,我聽你呼吸調息節奏,顯然你一身兼具陰柔陽剛兩種內功,陽剛內功是哪一家派不很清楚,但卻是你用刀的原因,只不過你永遠不施展出來,除非到了生死關頭之際,你才突然使出殺敵人救自己。那時敵人早已習慣了你陰柔細密刀法,所以你如果忽然改變為雄猛無比大開大闔的刀法,擔保你就算高明如割愛手顧慈悲那一類人物,只怕也很難不遭遇敗亡的命運。」
  朱慎又重重歎口氣:「這是我秘密中的秘密,我用了十幾年時間,使武林人都相信我是刀走劍路,但和你只坐了一會兒就原形畢露了。」
  「這個秘密的洩露對你可有妨礙?」
  「當然有,我不必騙你。」
  「既然如此,朱慎兄,你還有一個秘密我不妨說出來,橫豎如果你想對付我的話,一個秘密和兩個秘密已沒分別了。」
  朱慎訝道:「我還有秘密?但我自己竟然不知道?」
  沈神通道:「這個秘密就是:等到你用刀法對付過血劍嚴北之後,你才肯讓天下武林知道你其實擅於用刀,也才讓天下武林知道你刀法是什麼家派,可惜現在你找到血劍嚴北的機會已經很渺茫了。」
  朱慎沒有作聲。
  沈神通道:「當然,你找血劍嚴北亦不算秘密,可是等你擊敗嚴北,然後再向刀王蒲公望挑戰,這才是你最大、最後的願望。你想成為刀王之王,你其實不想飄泊江湖流浪人間,終於平平凡凡地死去。」
  沈神通的確很感慨,如果練功之人都不過為了強身自衛的話,人世上真不知少了多少兇殺,少了多少仇恨。
  所以他出自真心歎口氣,又道:「你若不是胸懷大志,你的秘密一定不能隱藏這麼多年,你也一定不能忍受羅翠衣翠帶襲體的痛苦和侮辱。
  勾踐不但臥薪嘗膽,還奴顏婢膝逢迎夫差,還挑選越國最美麗的女人西施送給夫差享受。如果不是有更大圖謀、更大目的,他豈能夠如此堅苦卓絕,忍受一切恥辱呢?
  朱慎道:「沈神通,我正考慮一件事,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沈神通淡淡應道:「如果我是你,自然也不得不慎重考慮,但是我還要指出兩點。」
  「一是我沈神通絕不是世上唯一能夠看出你秘密的人,二是你目前已經很難找到血劍嚴北和刀王蒲公望,如果這兩人一死一傷,你的秘密就失去任何意義了。」
  沉重歎氣聲混雜在江水嗚咽聲中倒也不如何刺耳,關於血劍嚴北,刀王蒲公望他們結局的推測,沈神通必有充分理由以及確鑿根據,朱慎怎能不相信?但如果心目中的武林兩大強人都已變成弱者,這十多年苦心孤詣豈不是白費了?
  所以朱慎面上泛起苦笑:「我本以為快要大大忙碌起來,可是現在忽然發覺竟沒有任何事情可做。」
  「如果你找事做一定找得到的。」
  「我為何要找事做呢?」
  雖是在黑暗中,朱慎仍然發現沈神通眼光銳利的觀察自己,但這一回他還能不能找出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呢?
  沈神通道:「每個人不論是聖賢豪傑或者是販夫走卒,他最大、最難戰勝的敵人不是從外來的,而是他自己的習慣。」
  「你忽然冒出這番道理,我要想過考慮過才可以答覆,不過假定就算你道理很對,這與我有何關連?」
  沈神通微微而笑:「你起初要找嚴、蒲二人雖是主動的,自發的,但多年下來卻已變成被動了,因為你已形成習慣,這個習慣已經變成你人生重大的理想目標,正如好酒者和酒一樣不可分離的。」
  他停一下又道:「我還可以舉幾十個一百個例子,因為我們生活態度完全被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習慣支配。我們養成無數習慣,卻不是主人而是奴隸,你還要我舉例嗎?」
  現在絕對不是探討人生哲理的時候。
  因為朱慎也不是沒有觀察力的人。
  沈神通來到這地方,眼睛時時搜索江面,顯然他有點把握或者曾經有過安排,所以如果忽然出現一艘快艇之類並不稀奇。
  但朱慎對沈神通卻生出肅然起敬的感情,他一點沒有公門中人的缺點,反而有深邃智慧,所以對人對事無不觀察入微。
  「好,我跟你去。」朱慎忽然大聲說道。
  「跟我?」
  沈神通也禁不住驚詫了。
  朱慎道:「你目前一定需要一個能抵敵也能殺人的朋友,我就是。」
  沈神通聲音流露出真正感激:「你使我忽然對人又恢復了信心。」
  這意思只有他自己懂。他也不要求朱慎懂。又道:「不過目前只怕泰山怒漢馮當世和金花銀蛇冉華兩位前輩更急於有人暗中保護。他們要全力向習慣作戰,所以外來的侵害便無法應付了,癡道人和胡說和尚的情況比較好,司馬無影一定已趕回去幫忙。」
  沈神通的推測大可以相信。
  朱慎沉吟一下,道:「敢向那麼可怕習慣挑戰的人我很佩服,如果當時他們投降,大江堂力量就更加可怕了,你說得對,我應為他們出點力表示敬意,但你自己呢?你的船會不會來?」
  「不一定,我已經負傷被囚多日,是一個親信手下背叛了我,所以現在外面的情形如何我還不知道。」
  他的安排自然可能被笑面虎何同查出而予以破壞,甚至進一步裝設陷阱,可惜他目前無可選擇,一來找不到可靠船隻,二來他若想觀察推論一些大本營的情況,非得有個觀察對像不可。
  過了不久,江上忽然出現兩點燈火,那是懸掛船頭船尾的角燈,是一艘快艇。
  朱慎已失去蹤跡,他也許還在遠處暗處望著這邊?但現在任何事都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江邊那幢小房子裡的女人和孩子,只要能再看見再擁抱她們,一切痛苦災難,一切榮華富貴都可以忘記。
  沈神通很有信心,所以他微笑一下便躍上那艘來接他的輕舟。
  世上每個人,一生都在盡力企圖突破命運之羅網。過程當中有些人平平淡淡連掙扎痕跡也幾乎看不出。
  但有些人卻表現得曲折離奇步步驚心。
  舉世矚目風帆點點,小屋外花木依然。
  但今年的秋天似乎特別肅瑟淒涼。
  是不是屋子裡沒有撲鼻飯香,沒有呀呀兒啼之故?
  當然凡是知道馬玉儀已被笑面虎何同設計佔有的人都猜得到。
  這幢江邊的小屋變成人去樓空是很自然很應該的事。就算何同確知沈神通已經喪命,他也不長居此地。
  何況根據他的線人密報,得知沈神通一直尚未傷重斃命。
  所以他更不會肯多作逗留。
  沈神通在這幢孤獨卻幽靜美麗的小屋不知道呆了多久(其間當然也包括了清醒冷靜查看一切遺跡的時間)。
  日子時間對他好像忽然失去意義。
  肚子餓時他還是知道的,他也樂得藉著生火洗米等動作而暫時什麼都不去想。
  沈神通自然知道馬玉儀和小沈辛絕對不會忽然回來。便更知道就算踏碎一百對鐵鞋地一定找不到她和兒子。
  因為何同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般武林高手。
  他不但擅長跟蹤,也是潛蹤匿跡的大行家,故此小屋裡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線索,簡直是萬分合情的事。
  沈神通腦子裡很多時候完全不去想馬玉儀和小兒子,只拚命想何同,想他的面貌,想他的笑容、聲音、舉動等等。
  還有拚命回憶一切他曾經講過的話。
  甚至連粗話髒話都—一盡力從記憶中翻尋出來。
  他好像有點迷迷糊糊,但又好像煞有介事地尋思,有時喃喃自語。
  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他已經不知道,已經忘記想了多少天了。
  麻雀卻記得很清楚。自從沈神通、朱慎、司馬無影,還有馮當世、冉華倆一對,再加上武當癡道人和胡說和尚走了之久。
  她被雞婆婆關起來,一口氣關了五天之後。
  只是後來雞婆婆要煉藥,所以非得把麻雀放出來幫忙不可。
  因為她煉藥萬分秘密,從前是一個名叫玉蓮的丫頭做助手。但後來等到麻雀十二歲會做很多事情之時,玉蓮就忽然不見了。
  此後就一直由麻雀幫忙。
  除了煉藥之外,還有壓力是來自顧慈悲、萬里雲羅吳瀟瀟、擂地有聲袁越這三大高手。
  他們三人已成為大江堂長老。他們每天有飯吃(飯裡面有藥),有酒有女人有銀子等等之外,但他們天天都要看看麻雀的樣子,所以雞婆婆只好把她放出來讓那些老頭子看。
  只是他們看了好幾天還看不出任何結論。換言之,誰也不敢很有把握地認為自己就是麻雀的生身之父。
  嚴溫也要見麻雀,他見的含義當然比顧、吳、袁三人複雜得多。
  在嚴府裡若是走來走去,想不讓嚴溫見到,實在是不可能之事。
  故此這天中午麻雀腳步緩緩而又沉重地在花園走動時,忽然被嚴溫截住,並且把她帶到書房後面一個房間裡。
  這房間也相當寬闊,鋪滿厚軟地毯,靠右邊牆角有張大床,但錦帳深垂也不知有沒有人?不過如果此床屬於嚴溫的話,嚴溫既然不在床上,床內當然沒有人了。
  嚴溫抓住麻雀一齊坐在地毯上,他覺得有點奇怪,因為麻雀只會吃吃低笑,眼神微微散亂,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不過嚴溫跟她說話,她卻又會回答。
  「我好想你,你呢?你有沒有想過我呢?」
  麻雀道:「唉,唉,溫哥哥,我恨死你,但我卻日日夜夜想你……」
  嚴溫笑一聲。女孩子口中的恨其實就是愛,他哪裡還不知道。
  笑聲中他將她放倒平臥,然後脫掉她全身衣服。
  她的皮膚雖然白皙,身材雖然凹凸分明,極其性感,但能夠與她較量的美女不是沒有,事實上嚴溫已經見得多了。
  但何以這個女孩能使他慾火上衝,使他恢復雄赳赳男子漢?何以別的美女就不行?
  當嚴溫在她身上盡力馳騁探路之際,麻雀發出陣陣銷魂蝕骨的聲音。
  每個人的聲音都不一樣,所以每一個聽見的男人反應都不一樣,但此處講的不是嚴溫,因為嚴溫已經不必等她的聲音。
  那是另一個男人撥開帳子從大床跳下來。
  這個男人很年輕,身上寸縷皆無,所以他的慾念任何人都瞧得清楚。
  嚴溫忽然一愣,道:「陶正直,你睡夠了?」
  那年輕人原來就是人面獸心陶正直。
  他笑一下,道:「沒有,我哪裡睡得夠,我從四川巫山趕回來累個半死。唉,其實不是累,只不過白走一趟什麼人都不找不到,所以覺得很疲乏。」
  嚴溫慢慢起身一低頭,看見麻雀眼上仍然閃耀著情慾光芒,他歎口氣,道:「你到底想說什麼?阿陶,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我怎麼樣我都聽你的,絕不敢說一個不字。」
  他聲音之溫柔,簡直比任何女孩子還要過之。
  陶正直笑一聲,道:「我被你們吵醒了,這小女孩是誰?一定是你念念不忘的麻雀吧?」
  「她是的。」
  「果然很不錯。我希望你肯娶她。你也應該有一個正正式式的妻子了,你說對不對?」
  嚴溫搖搖頭:「我就算想也辦不到,因為雞婆婆不肯。我也不明白為什麼。」
  陶正直拍拍胸膛,說道:「包在我的身上。」
  他已走近麻雀,蹲低身子伸手捏摸她高聳豐滿的乳房,潔白滑膩而又緊繃的皮膚上微微有點汗水,顯然她剛才很瘋狂很劇烈。
  雖然她耗去極多精力,但陶正直的手一碰到她身體,她馬上就有反應,就像是飢渴已久的怨婦。
  她眼光、動作以及全身每寸肌膚都迸出情慾光芒。
  陶正直一點不客氣,再不徵求嚴溫同意,竟自倒向她身上為所欲為。
  嚴溫居然能夠在旁邊閉眼朦朦朧朧了一下。
  他驚醒的原因是陶正直推他。
  陶正直道:「快起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一看之下果然發覺麻雀不大對勁。因為她眼中仍然射出情慾光芒,全身香汗淋漓氣喘不已,面上表情看來有點癡迷。
  陶正直苦笑道:「我和她已經將近一個時辰,我知道她應該極之滿足。可是你看,她的樣子和姿勢動作好像還不夠。這裡面一定有古怪。」
  嚴溫居然一點不驚奇。「當然有古怪,她來的時候已經服食過一種藥物。」
  陶正直一方面鬆了口氣。另一方面大為疑惑,麻雀不但不是外面弄來的女人,甚至由於雞婆婆羽翼保護而具有特殊地位,她怎會服食古怪而看來一定是春藥的藥物,是她自行服食抑或是被迫,在嚴溫府內有被迫的可能麼?
  「雞婆婆住處有無數藥物,麻雀一定在她那裡拿到藥的,但我只不明白她為何要偷食這種叫做春滿人間的春藥?」
  陶正直道:「你也不知道的話,我更不知道了。但無論如何先想法子解去藥性為妙。」
  嚴溫吃吃笑道:「這個不難,解藥我有。」
  陶正直捏捏他下巴,好像捏的是個標緻冶蕩的大姑娘:「你壞死了,既然你有解藥,你一定也有春滿人間。這種藥還有解藥我都要……」
  嚴溫去拿了兩瓶藥丸給他,其中一種是綠色的,取了一顆塞入麻雀口中。她赤裸的身軀四肢本來大大伸攤甚是淫褻,但綠色藥丸一人口,很快就捲縮成一團,眼中情慾和面上癡迷表情剎時消退淨盡。
  她無疑已恢復理智。以她的年紀以及一身武功,雖是耗盡精力大傷元氣,卻也不至於疲倦無力得立刻睡著。
  總之她還能夠動,還能夠想和觀察。
  陶正直很感興趣地注視她,誰也猜不出在他那副俊俏面孔後面,轉動著什麼主意。
  麻雀既已能看能想,也就是說她恢復理智能力。
  這個王八蛋腦子裡轉動的念頭一定很可怕。
  麻雀對自己說:「他絕對是有邪魔般神秘力量的人,因為從前若是有男人不懷好意碰我,他用手我就斬掉他的手,用腳就斬腳,但這個王八蛋狠狠玩了我,我心裡居然不惱不恨。他如果不是邪魔是什麼呢?」
  麻雀甚至聽見自己心中歎氣聲:我不但不惱不恨,竟然還喜歡看到他的樣子,聽到他的聲音。但我又隱隱希望自己馬上就此死掉。為什麼我變成這種樣子,從前的我到哪兒去了呢。
  陶正直銳利的目光好像看得見她的念頭,因為他忽然向她說道:「你嫁給我跟著我好不好?」
  麻雀大吃一驚,嚴溫也微微動容。
  「你若是嫁給我,有許多好處,你不但會覺得快樂,而且你還可以跟嚴溫在一起。如果你真懷了孩子,也可以算是我的。你的問題只有這樣可以解決,也只有這樣雞婆婆才會答應。」
  麻雀只會昏眩地喘氣,說不出一句話。但是她心中不得不承認,他說的確是唯一解決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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