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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亦真亦幻心靈功


  何同聲音中大有黯然神傷意味:「那女人不但很美麗,而且還知書識禮又風情又溫柔,如果他是我的女人,殺了我也不把她讓給別人,但命運很奇怪很冷酷,所以她比飄零落花的還要可憐……」
  金算盤同情的輕歎一聲,涼亭左側忽然蓬一聲冒起大團濃密青煙。
  何同雖然駭一跳,但眼角瞥見主人金算盤神色如常,便也立刻使自己冷靜如常。那大團青煙高達兩丈,約有三四丈方圓範圍。
  由於煙氣濃厚,故此裡面不論有什麼東酉也無法瞧見。
  青煙中透出一個女子嬌脆口音:「老爺,看來你很憐香惜玉啊!」
  金算盤苦笑一下,大聲的道:「什麼話?我幾時憐香惜玉了?」
  何同一聽這種話題,立刻把嘴巴閉得像石頭人一樣的緊。
  青煙中女子口音道:「你去瞧過她又為她歎氣,其實幹脆接她回家多好呢?」
  「我沒有瞧過她,也不是為她歎氣。這個女人既然是沈神通的,情況便立刻變得十分複雜,變得加倍危險,所以我用心考慮這些問題。」
  那大團青煙居然久久不散,別人一定會十分詫異。但身為東流第一忍者伊賀川門下的何同,卻不當是一回事。
  他只想看看煙霧中的女子長得怎得怎樣?想知道何以金算盤像遇見祖奶奶一樣順從和溫柔?
  青色迷霧中的女子發出歡愉笑聲,然後說道:「又複雜又危險?好極了,這件事就這樣決定吧,哈,哈!」
  笑聲可不能說不好聽。但何同卻感到毛骨悚然,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因為他記得聽過這種笑聲,但那是在什麼地方,是什麼人笑呢?
  直到何同離開野趣園之時,仍然看不見青色迷霧中女人面孔,但他卻忽然記起那笑聲,原來是在杭州一間瘋人院聽過,有幾個年輕瘋狂女子的笑
  聲,正是這種味道。
  沈神通轉動著手中酒杯,強烈又帶著玫瑰芳香的酒香撲入鼻中,若是酒量不佳的人,聞久了恐怕也會醉倒。
  街上燈光以及人聲好像漸漸減少,那個缺一隻門牙的小飯館夥計再送來半斤玫瑰露時,忠厚的面上露出善意笑容:「大爺,你已經喝了三斤,別人只怕已經醉死啦。」
  沈神通眼睛一瞪:「我醉了沒有?」
  夥計仍然露出缺牙:「你老當然沒有,但酒喝多了一定誤事。」
  這種體貼世故而又善意的語氣笑容,沈神通心中一動,唉,人家老黃是小飯館跑堂夥計,但每天見盡形形色色的人。而心地好的人又往往能夠觀察得深刻些,因為他是用心靈探索,而不是用俗眼觀看。
  「是的,老黃你說得不錯,我可能已經誤事,如果是的話我就更需要酒了。」
  老黃的缺牙忽然距他面孔很近,那是因為他要放低聲音說話之故:「大爺,那房子一定沒有你想找的人。」
  沈神通聲音也壓低,但心臟卻砰砰大跳:「真的沒有?」
  「錯不了,那個外鄉人中午已經扮成一個中年鏢師出去,我知道他一定不會回來的。」
  「現在屋子裡只有四個下人,都是本地人,還有一個女的,卻是一個賣唱女子。」
  「我從前見過她,所以這回她雖然坐著大轎滿頭珠翠,還是瞞不過我眼睛,你不會找那賣唱女子吧?」
  「我不會。」
  沈神通已沒有話好說。
  由華燈初上之時,他就來到此處(當然改易了容貌)。
  直到現在這個大都市晚上最繁華地區已經漸漸暗淡,也就是說已經耗費了將近六個鐘頭,卻不料反而入了何同的圈套。
  如果好心的老黃不告訴他,恐怕還不知道中計。
  他深深歎口氣。
  何同果然是個人才,可惜卻是伊賀川派來臥底暗殺他的,不然的話這個人一定可對社會作出相當貢獻。
  老黃的缺牙仍然在沈神通眼前晃動,他本來禁不住泛起討厭感覺(雖然老黃是好人)。但老黃說:「你絕對不是壞蛋,所以我幫你打聽一下,你等一等。」
  當下觀感友情上改變,沈神通同時也得到一點兒安慰,總算還有人瞧得出我不是壞蛋,這實在是不容易的事。
  老黃出去時險被一個滿身塵土壯漢撞翻,那壯漢卻是彭璧,他一屁股坐在隔壁桌子,等掌櫃親自送上一壺酒,喝了一杯烈酒,才低聲道:「老總,你若不想進去,讓我先進去。」
  他發現沈神通還會在館子裡,竟生出誤會。
  沈神通苦笑一聲,道:「這兒只是狡兔三個窟穴之一,從前我們要抓的巨奸大惡都喜歡來這一套。」
  但今天何同卻自己用上了,並且也能夠瞞過沈神通一時。
  彭璧心中湧滿忿怒苦惱,一口氣喝下三杯烈酒,只聽沈神通低細如蚊語聲鑽人耳中:「酒不能多喝,你立刻趕回曹氏父女那邊,記住我的話,若是兩個以上的流氓地痞找上門,定要先下手為強,也一定要先打倒一個,砍斷手腳都不妨。」
  彭壁乃是公門高手,平時對付流氓地痞簡直比吃豆腐還容易,但有了張牙郎、林二虎的經驗便不可大意疏忽了。
  這一點彭璧理會得,可是那曹家父女和老蒼頭李干現在已送到城外匿居,若是遵命前去守護,沈神通豈不是只剩下孤身一人?
  幸而彭璧向來沒有違抗或反駁的習慣,所以沈神通不必再解釋,彭璧去後,店伙老黃便已回來了。
  「沒有錯,屋子裡只剩下賣唱女子和四個下人,他們還在等主人回來才敢開飯,所以一個個餓得發慌,怨聲不絕。」
  「我認識做廚子的老張,我問他你家郝老爺在此地有沒有相熟朋友?老張先生說沒有,但想一下又說,前幾天到市場買菜,無意中見郝老爺從一家絲繡作坊出來,那一家乃是師姑繡坊,老師姑送他出門,看來好像以前相識的樣子。」
  他把那師姑絲繡作坊地點人名都說出之後,又露著缺牙道:「你如果想打聽本衛發生的事情不妨再來找我。」
  說完這句話,意思已經十分明顯要他算帳走路,因為小店老早該打烊關門。
  沈神通按捺住心中焦慮仇恨,晃晃悠悠慢慢走回曹家。
  曹家現在應該只有張牙郎、林二虎兩人,因為曹氏父女等已悄悄送去別處隱藏。
  但是沈神通瞧一眼牆邊有兩塊瓦片靠牆豎起,便知道另有兩人進人曹家尚未出來。
  他掏出一塊銀子塞在瓦片後面,這世界有銀子的確能做很多事。
  當然你還得懂得如何花才收到效果,有時往往花了錢卻得到相反效果,相信很多人有過這種窩囊經驗。
  他走人曹宅,一直來到囚禁張、林二房間。
  房內燈光明亮,所以除了看見張林二人昏迷躺在床上之外,還有兩個漢子。
  一身打扮甚至坐在椅子的姿勢都露出一副流里流氣的樣子。
  沈神通一進門就揚手發出暗器,銀光閃處擊中一個人腦袋,那人登時躺下。
  另一個掣出一把兩尺長尖刀,但沈神通已衝上去一把抓住他手腕奪過尖刀,於是明晃晃刀尖就反過來對準那人喉嚨,那人駭得雙腿發軟跪倒連聲求饒。
  沈神通冷笑一聲,一腳把他踢翻,走到另外已翻下的那個人身邊,拾起一塊銀子,那就是他剛才的暗器了,吹掉銀錠上的灰塵才收回囊中。
  他回頭正要對付還在哎喲叫痛的流氓(那一腳踢得大概不輕),卻又看見門外右邊射過來的燈光把庭院都照亮了。
  右邊是走廊,廊上是廳堂,誰在廳裡點上燈燭?有何用處?來者究竟是誰?
  這些答案惟有出去看,出去問才找得到,沈神通問到門邊,探頭望去,只見廳內燈燭火炬都有,把任何角落的蜘蛛網灰塵都照得原形畢露,廳門走廊上有個二十七八歲華眼男子,背負雙手望住這邊房門微微而笑。
  那華服男子現在有沒有瞧見沈神通不能肯定,但他一定知道沈神通身的份,也知道房內情形無疑。
  沈神通走出去,手中還拿著奪來的兩尺尖刀。
  「你是誰?」
  他目光灼灼迫視對方:「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華服男子皺起眉頭:「奇怪,小周應該有機會偷襲你,至少你出房之時有一次機會,但小周既然不敢出手,可見得沈神通名不虛傳。」
  連沈神通那麼老練沉著的人也不禁吃了一驚,因為對方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無疑也必有對付他的方法,他表面上用公門捕快常用熟練高妙手法擊倒小周等三人,其實小周已被他一腳踢碎膝蓋,另一個也最少昏迷一兩天才會回醒,這等隱藏不露效果當然不是一般公門高手辦得到的。
  沈神通手中尖刀飛起兩尺,在空中翻個觔斗又落回手中:「小周沒有刀子當然不敢輕舉妄動的,你貴姓?」
  華服男子道:「他靴筒還有一把刀,我不明白他為何不敢用,我姓金,天津衛姓金的人,不算多。」
  「你就是金算盤金大爺?」
  他眼看對方點頭之後,左手在背後摸出一把刀:「小周靴筒也沒有刀子了,我不喜歡有人帶著刀在我背後。」
  「我也不喜歡。」
  金算盤哈哈一笑,一面入廳一面道:「進來,咱們談談。」
  沈神通用公門人物蠻橫自大的態度大步入廳。
  他忽然發現兩個壯漢突然躍出,一個手提一對短戟,份量看來甚為沉重,另一個左手短刀右手黑色長鞭。
  黑皮鞭發出撕裂空氣啪地大響,另外那對短戟亦舞得風響,他們不是表演,而是當真惡狠狠向沈神通攻去。
  沈神通一面躲閃一面怒喝道:「住手,你們想幹什麼?金算盤叫他們住手。」
  金算盤年輕的臉上只掛著得意笑容,而那兩個壯漢攻勢更為凶悍猛惡,一下子就將沈神通迫到大廳角落。
  但此時反而對沈神通有利,因為對方已不能任意放手搶舞兵刃,亦不能同時攻擊沈神通,因為兩邊牆壁很阻手礙腳,所以每次只有一個人的兵器可以攻到,沈神通雙手都有尖刀,抵擋一個人的攻勢不算很困難。
  那兩名壯漢輪番猛烈撲攻了十幾次,忽然退到金算盤身後。
  沈神通大大透口氣:「這算是怎麼回事?他們是什麼人?」
  金算盤神色冰冷:「你武功過得去而已,你真是大名鼎鼎的沈神通?」
  沈神通仍然站在角落不出來:「如假包換。」
  「你修理小周他們的手法雖然夠快夠辣,但畢竟只算得是公門高手而已,而你居然不知道我們在這邊埋伏,居然不知道我們是誰,故此我實在很懷疑
  你是不是沈神通?」
  「如假包換,但只保證我自己而不是你,你不是如假包換的金算盤。換句話說你才是冒牌貨。」
  他丟掉雙刀又冷笑道:「我向來不是靠武功出名,只靠腦袋比旁人靈活一點眼光比旁人尖銳一點兒。你如果真是金算盤,一定不會從武功上推測我試驗我,不過你卻一定是金算盤親信的人,所以如果你有話就快說,沒話就請。」
  對方連連點頭,道:「好極了,你頭腦很靈活眼睛很銳利,希望這兩樣在凶險激烈爭殺中能保護你,我是快嘴小金,奉主人之命請你到野趣園喝酒。」
  他嘴巴的確很快,因為他又立刻告訴沈神通說,那兩個壯漢只不過是金府中次一級武師,論起武功遠遠比不上主人身邊四名家將,而且又透露他可以看見名聞天下武杯的那座黃金台,甚至可以見到兩名名姬李沉香、薛群玉艷絕天下的歌舞。
  金算盤(真正的)聽到李沉香、薛群玉名宇馬上就沉下臉,眼中閃出殺氣。
  快嘴小金膝頭顫抖得好秋風中黃葉。
  「老爺,有些男人若提到黃金和女人,他會一點興趣都沒有,沈神通用銀錠打暈王四,急急忙忙拾口銀子還吹掉灰塵,所以小人知道他一定是財迷,一定對黃金更感興趣,黃金再加上女人,他非跟著來一趟不可。」
  「我沒有關係,但你提起李沉香、薛群玉名字卻犯了呂夫人大忌,呂夫人一定不肯饒恕你,你我一場主僕,我教你一個法子。」
  快嘴小金感激涕零,道:「老爺,謝謝你指點迷津。」
  金算盤神氣瀟灑的面孔微微現出迷亂和痛苦。
  但剎時已自恢復平時冰冷神色:「你盡快自殺,省得多受折磨。」
  快嘴小金一怔:「就是這個法子?」
  「只有這條路,最好現在就動手。」
  快嘴小金臉色如土:「老爺,就算呂夫人生氣,她也不能不講理?」
  屏風後傳出女子嬌脆口音:「我喜歡不講理,小金你心裡恨不恨我?」
  快嘴小金大驚道:「呂夫人,小的甘願做牛做馬忠心耿耿侍候你一輩子。」
  呂夫人沒有現出身形,聲音透過屏風:「但你在外面仍然提到那兩個賤女人名字,你很忠心麼?啊,可能你一時忘記老爺的告誡而已?」
  快嘴小金全身索索發抖,口袋的金子銀子互相碰擊,發出悅耳而又奇異的聲響。
  金算盤歎口氣:「小金,你做錯任何事我都可以幫你救你,唯有這一件我沒有辦法。」
  屏風後忽然飛出一道彩光,彩光末端一下子就纏住快嘴小金喉嚨,原來是一條七彩奪目燦爛的錦帶。
  快嘴小金好像被一條七彩毒蛇纏勒住頸子一樣,面孔很快就變成紫色,人也軟跪在地上。
  綵帶忽然放鬆隱入屏風後面。
  那從未露面的呂夫人道:「雲橋,沈神通已經在外面?」
  金算盤真正姓名是金雲橋,十幾年來也只有呂夫人敢叫他名字。
  他點了點頭答道:「他已經在流韻軒,我遠遠看了他,覺得這傢伙有點兒深不可測,他表面上裝出公門恃勢欺人慣了的樣子,但其實他很有自信,他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甚至他也知道自己正在幹什麼事情。」
  「名聞天下的沈神通理當如此。」
  「但據小金說,沈神通武功並不怎樣,可惜小金已活不成,要不我倒是還有些話想問問他呢。」
  「小金只不過昏過去而已,你居然瞧不出,莫非你竟然是冒牌貨?」
  金算盤笑聲中有點怪和有點邪氣。
  「天下間只有你能鑒別,至少能知道你是不是二十年前的我。」
  屏風後面終於走出一個裊裊娜娜美貌少婦,她的出現必定會引起任何男人驚訝和垂涎注視,因為她身上只有一件透明衣裳,是比絲還柔軟的輕紗霧翼質料,衣裳內光裸雪白的胭體好像有一層薄霧遮掩,而其實卻又一覽無遺,纖毫畢現。
  她看來只有二十餘歲,腰很細,但胸臀卻十分豐滿誇張,所以放射出無限肉慾和魅力。
  怪不得她躲在屏風後面,如果她是金算盤的女人,這種等於赤裸的裝扮當然也只有金算盤可以瞧看了。
  她盈盈淺笑,聲音含有醉人魔力:「你是金雲橋沒錯,但我是不是呂驚鴻呢?是不是二十年前風光如晝的大明湖邊那個快樂女孩子呢?」
  金算盤聳聳雙肩:「你有可能不是呂驚鴻麼?」
  「當然可能。我的妹妹呂素情年紀只比我小三歲,她長得跟我一樣,而且你我昔年情事她完全知道,如果現在的我不是呂驚鴻而是呂素倩,你分辨得出麼?」
  「我不知道,可能分辨得出吧?但你有可能是素情,我不相信。」
  「我知道我們重逢相聚兩年以來,你心中疑惑卻又不敢多想,更不敢調查。」
  金算盤歎口氣,頹然坐下:「世上很少人見到我之時能夠不畏懼或者不尊敬,可是我在你面前卻變成傻瓜一樣,我究竟該怎樣說呢?唉,你有時的確使我想起那淘氣愛捉弄人的素情,因為你已經使我陷人麻煩危險境地,你要我做的事情,每一件都足以使我傾家蕩產,使我死於非命。」
  「你明知如此,為何還要聽我的?」
  金算盤忽然站起身,腰肢筆直,氣概迫人,聲音也充滿信心勇氣:「這是秘密,我最後一個秘密,一定要等到我快嚥氣時才可以告訴你。」
  呂驚鴻一步步向他走近,乳波臀浪震抖得使人口乾心跳,全算盤眼中露出火焰,一把抱住她,雙手以及嘴唇滑過印過她全身任何一處。
  小金的呻吟聲使他們火辣熾熱動作突然中斷,呂夫人(驚鴻)迅即隱沒屏風後,但聲音卻是屏風隔不住的:「小金嘴巴太快了,這種人留著有何用處?不如送去給沈神通殺死。」
  金算盤道:「嘴快也有好處,例如我想使消息傳出江湖,他一個人比一百個人還管用,所以龍門派道士,關外大牧場以及春風花月樓的人到處被人盯注著,像看電影明星一樣,如果你是他們,相信也覺得很不舒服。」
  呂夫人承認道:「確實很不舒服。」
  「他們連洗澡甚至上廁所都有眼睛盯住,所以我不但對他們每一個人的行動瞭如指掌,最大收穫卻是他們還未到天津衛,就已經被那些眼睛迫得快要發瘋了,哈哈。」
  「但春風花月樓三個人當中,卻有兩個是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不喜歡你看見人家洗澡上廁所的。」
  那金算盤身在野趣園中,怎能看得見還未到天津衛的美女洗澡上廁所?可是呂驚鴻古怪的聲音透出強烈無比妒意,任何人都能聽得出她十分認真,決不是說著玩的。
  「所以我想把小金送給沈神通,你會不會反對呢?」
  金算盤歎口氣,道:「這些人忠心耿耿侍候我好多年,但現在卻只剩下兩個。小金嘴巴雖然快了些兒,可是在別的地方還是很有用處的。」
  小金眼睛已經睜開,也聽見主人和呂夫人對答,心知這等情況之下決計清醒不得,所以趕快又閉上眼睛。
  他聽見主人金算盤聲音充滿驚訝:「驚鴻,你怎麼啦?」
  小金當然想像不出呂夫人做出什麼事使主人如此驚訝,鼻中卻忽然嗅到一陣甜膩蕩情思的香氣。
  香氣來源似乎距他鼻尖不遠,這一點使他忽然血脈賁張心跳加速。
  因為他聽另一個也是親信家人金旺說過,那呂夫人不但有沉魚落雁之貌,不但肌膚身材都是第一流的,而且她居然不穿衣服,那件紗霧似的外衣根本等於沒有。
  金旺提起她之時,神情癡癡迷迷,任何男人一望而知他的感受多麼強烈多麼深刻。
  可惜金旺不久就因大醉而跌死,所以現在縱然能偷偷看見呂夫人,卻也無人可以談論可以比較觀感了。
  小金微微睜開眼睛,只見一雙白玉般的赤足正在眼前。指甲塗著寇丹,紅得使人心跳。
  這雙赤足簡直完美得全無瑕疵,不但足踝,小腿、膝蓋都一樣美的,而且也使人更心跳血湧。
  那層如紗如霧的外衣果然完全沒有遮蓋作用,反而增添無限較力誘惑。
  圓潤得毫無皺紋的膝蓋上面,除了雪白光采之外,細膩渾圓的線條呈現妖異冶麗熱力。
  小金的眼光如癡如狂,沿著那對玉腿逐寸向上移動。
  雖然眼光緩慢地逐寸移上去,但仍然不太久就到了大腿盡頭處。
  小金忽然全身發抖喉嚨中發出奇怪呻吟聲,直到本能地在虛空在迷惘狀態中忽然發洩了,才能稍微恢復清醒,眼光又向上移動,先是在高聳乳房上停留迴旋一陣,最後終於看見那張艷色四射容光照人的面龐。
  櫻唇是含著微微憐憫,但美眸中卻閃動熾烈可怕的光芒,為什麼許多男人都受不了女色誘惑呢?
  她可能這樣想,也可能感到強烈滿足和蔑視。
  其實呢,假如天下男人都勘得破女包這一關,當然多姿多采的世界馬上黯然失色,巧取豪奪,壓迫,戰爭等都變成歷史名詞。
  反過來說如果天下女人都放棄外表被動,其實卻是主動獵取男人方式,
  如果她們不要男人,這個世界也必定立刻和平寧靜。
  這不是神話也不是荒誕幻想,人類數千年歷史之中,許多宗教社會(當然是真正虔誠的)已經顯示和出現過祥和和寧靜的生活例證。
  不過倘若天下的男性都不要女性,或者女性不要男性,人類的延續就大受威脅了,有些人會這樣並且強烈抗議。
  但問題卻是人類一定非得延續不可!
  這個使命何以如此神聖何以如此不可動搖?
  世上許多珍貴動物絕了種,當你聽見這個消息,你會不會像喪失了好朋友、親人甚至兒女那麼悲痛呢?
  既然有些動物可以滅種,人類又為何必須例外?
  自私和自我恐怕就是一切答案了。
  流韻軒正面是清澈池塘,不遠處傳來流水淙淙的逸韻。
  另三面卻植滿了翠竹,微風過處爭琮有聲,散出悅耳寧謐天籟。
  沈神通凝視著石徑,因為石徑上出現了一個挺拔清酒的男人,後面還有一頂軟轎。
  那個男人的氣概風度,一望而知必是金算盤,但軟轎內是什麼人?是由於不良於行,抑是不肯露面才使用軟轎?
  軟轎四面簾帷密垂,首先人軒,然後是兩名青衣侍女,樣子都不好看,最後才是仍然挺拔深灑,沒有肚腩也不瘦削的金算盤。
  人到了中年不論男女,仍然保持年輕時代身材,實在值得自傲。
  幸而沈神通本身亦不比金算盤絲毫遜色,所以他不但不嫉妒,還知道要保持身材是何等的不容易。
  軟轎是停在角落,那兩名佩著長刀的年輕轎夫分立兩邊,而兩個侍女則站在轎門兩旁。
  除了對金算盤之外,外表上沈神通沒有對其他的人多加注意,甚至那頂軟轎亦不過淡淡掃瞥一眼而已,但這位有特殊本領的公門超級高手,不但已經記得每個人的面孔手腳衣著身量步態等等,連一些較為突出一點的氣味都嗅到。
  他們免不了說得幾句仰慕的客氣話,之後沈神通便直接觸及真正問題:「金兄,你派人找我來有何見教?老實說我身有要事,不能浪費時間。」
  金算盤笑得很悠閒:「我敢保障你絕對沒有浪費任何時間。」
  「這樣最好。」
  沈神通表面安靜如常,其實心靈震動得有如海嘯有如大地震,古人說見微知著,孔子說聞絃歌而知雅意。
  許多事情落在有智慧的人身上,只要少許徵兆,一點點跡象,就可以瞭解很多,利害得失及如何應變也都馬上有了答案。
  「既然這話是金兄說的,我沈某相信你。」
  他語氣仍然冷靜得好像談論別人事情一樣:「不過在轉人真正問題之前,沈某卻有個小小請求。」
  「沈兄請說。」
  「我想表演一點小功夫,證明我是沈神通而不是冒牌貨。例如抬轎的兩位朋友,兩把刀根本是晃子,他們至少精練過十種暗器,如果有人想欺近轎子,很可能遠在兩丈之外全身已變成蜂窩了。」
  連金算盤也不禁大露欽佩之色,連忙道:「不愧是沈神通,不愧是沈神通……」
  沈神通淡淡一笑,又說:「我想表演的也是一種偵測功夫,大家都是看見那頂轎子的簾子深垂任何人都決不可能看見轎內有什麼人,但這只不過是錯覺而已。」
  金算盤不禁露出大驚之色:「難道你看得見?」
  沈神通說道:「我不是看見,而是知道。」
  他指指腦袋:「用這個東面知道,如果要偵查一件案子,樣樣都要看見,請問我們能破什麼案子呢?」
  金算盤搖搖頭道:「但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偵查推測得到的。」
  「例如轎中人是誰?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
  「是的,我認為沒有可能。」
  沈神通伸手入囊,拿出一件小小的東西捏在掌中,人人都能從剎那間看見是一件閃耀金光以及彩色寶光的小物事,但是什麼東西卻無法判別,無法知道。
  「金兄,雖是武斷了一些,但本來說得很對,誰能從看不透的轎子裡認出那是什麼人,很多受過嚴格訓練的一流巨盜,能從蹄塵車轍看出裝載的大約是什麼東西,正如我看見轎槓起伏節奏以及彎度,就知道轎內的人身子很輕,已可以猜想不是小孩就是嬌小的女人,在這種場合中小孩來幹什麼呢?」
  金算盤頷首說道:「對,小孩來幹什麼!」
  沈神通微微而笑,他又有所發現了,因為這句話金算盤根本不必答腔
  的,所以他為什麼要答腔?
  當然是一定有某種理由使他下意識地插上一句。
  不過現在暫時不管這一點兒:「金兄,就算轎子裡是個女人,但她是誰呢?當世恐怕只有兩三個人有本事測得出,而我卻是其中一個,所以我說剛才金兄的話武斷了一點兒。」
  金算盤搖搖頭道:「沈兄,我不相信,可是話出於你口中,我又不敢不信。」
  沈神通右手捏住那件物事,左手向那個比較高大的身材健美的侍女招幾下,道:「你過來,快點。」
  他顯然要將右手掌心捏藏著的物事給她看或是交給她。
  那侍女平板而稍嫌醜陋面孔,毫無表情,腳下遲疑一下才向沈神通走去,但她卻不敢走得太近,距對方五尺就停住腳步。
  沈神通向她攤開右掌,顯示出掌心的物事,那是個小盒子,用黃金打造,四周雕著細緻花紋和龍鳳等,還鑲嵌了幾顆寶石,反射出耀眼寶光。
  盒面是一片細磨透明水晶,所以眼光可以透過水晶而看見盒內有一棵珠子,很有規律地繞盒而滾動轉圈。
  別人由於各種角度及障礙,所以連盒子外型也看不清楚,只是那侍女看得真切。
  但她顯然也不知道也不明白,所以眼中出現迷惘之色。
  沈神通聲音很自信道:「拿去,給轎中人一瞧便知道了。」
  那侍女雖然距他五尺之遠,但沈神通伸出右手已達三尺,所以她只須伸手就可以拿到,同時由於沈神通已伸直手臂,所以也不怕他會有任何不軌陰謀。
  因為人的四肢任何一肢若是伸得很直,就不能發力、不能迅速變化姿勢傷害稍遠的人。
  她只能看見盒內珠子滴溜溜滾動,但那珠子是不是沿著軌道滾動,盒內還有什麼秘密?想知道這些,最好方法自然是把盒子拿過來。
  可惜她永遠都拿不到那個鑲嵌寶石的黃金盒子,因沈神通五指一合,已把她的手掌抓住而動彈不得。
  黃金盒子被她黃褐粗糙的掌背遮住,下面則是沈神通的手,所以黃金盒子夾在兩掌之間,亦不會掉落地上。
  別人伸直手臂之後,任何動作都必定是比平時慢些,但現在這個人是沈神通,他修練的天龍抓神功乃是中原數千年絕學,幾乎連影子也能抓住,何況是一隻人手?
  侍女沒有掙扎,原因不是沈神通扣住脈穴或使用獨門指力,而是她感覺得出盒子上面有些尖刺,只要她一掙扎一用力,手掌非刺破不可。
  何況沈神通渾身強絕的指力也使她知道掙扎是一件無聊而又無益之事。
  沈神通把她拉近一點,聲音很溫和禮貌道:「你沒有掙扎,可見得你很聰明,比任何女人都聰明,由此也知你比任何女人都美麗。」
  金算盤走近數步,卻不敢太近,因為現在的形勢,一看而知就算天下第一高手,也沒有可能救助那侍女脫出沈神通的掌握,除非根本不管她的安危。
  可是既然不必關心她的安危,又何必拚命搶救她。
  所以金算盤只說道:「有話慢慢說,沈神通,你這一手是什麼意思?」
  沈神通道:「我正在讚美她,你沒有聽見,你不同意麼?」
  金算盤歎口氣:「沈神通,你別忘記這兒是我的地盤。」
  沈神通道:「如果不是你的地盤,我也不會對你來這一手,金算盤,小心聽著,躲在北城外某處地方,我有一個夥計彭璧,還有半身不遂的老人和女兒以及一個老僕人,你立刻下令派人保護他們。」
  金算盤簡簡短短應一聲:「好。」
  沈神通說道:「其實只要你收回修理迫害他們的命令,他們就比任何人都安全了。」
  金算盤大喝道:「鄧威,還站著像個死人一樣,快快把命令傳出去,而且你帶十個人在暗中保護照顧,不許有任何事發生。」
  一個年輕轎夫朗應一聲,拔腳飛奔出軒,霎時走得無影無蹤。
  沈神通左手大拇指一挑道:「果然不愧是名震武林大豪金算盤,沈某佩服。」
  金算盤道:「如果你真的佩服,為何還不放手?」
  沈神通道:「我不能放,因為有時候有些情況很難掌握,我的意思是說你老兄沒有辦法控制,雖然這兒是你勢力範圍。」
  金算盤居然不作聲不反駁。
  「所以你先得問過這位絕代佳人,如果她同意,我才敢放手。」
  沈神通不再瞧著金算盤,只望住那侍女,然後道:「我的眼睛曾經特別修練過,所以你面上的化妝並不能掩遮你的天香國色。」
  他轉頭向金算盤道歉一聲,表示只是說實話而不是輕薄佔便宜。
  然後又盯住侍女道:「你雙手都套著火蝠翼膜精製的手套,可見得你不但擅長毒藥暗器,還能空手人白刃,可惜我的金剛針可以輕易刺穿你的火蝠手套,你一來不捨得這付手套,二來如果我金鋼針上也有毒又如何呢?故此你作了最明智決定,立刻不掙扎。」
  侍女第一次開口,聲音很嬌軟很悅耳道:「我很高興認識你,我叫呂驚鴻。」
  「呂姑娘請恕沈某失禮之罪。」
  話雖如此,仍然沒有放開她的手。
  呂驚鴻可能會微笑,不過面上的化妝卻遮掩住她的一切表情:「叫我名字就好。如果你要我不跟你搗亂,但我們卻好像很陌生的人一樣,我覺得沒有理由幫你。」
  沈神通有一種抓住一條毒蛇之感,不放手不行,但放手又怕她的毒牙。
  幸而他一向瀟灑得很,當下微笑道:「好,我叫你呂驚鴻,你叫我沈神通,呂驚鴻,你的玉手有沒有被我抓痛呢?」
  呂驚鴻眼中閃出令人不安的熾熱光芒道:「有點痛,但我不在乎,以後只怕要你這樣抓住我的手已很少機會了,至少雲橋會呷醋的。」
  沈神通當然知道雲橋就是金算盤,他只好聳肩笑一下道:「對,除此之外,也只怕我很難再有機會威脅住他了。」
  金算盤面色還算好,因為他不知何故感到沈神通絕不是輕薄好色之徒。
  何況呂驚鴻落在別人手中還是第一次,這種經驗很新鮮很新奇,而且也許有點報復或挫折呂驚鴻氣焰的深意吧?
  「沈神通,你真的能看透我的化妝?真的看得見我本來面目?」
  「老實說只有一半真,看得出你有化妝那是絕無疑問,但本來面目還是要等你卸經妝才行的。」
  「不過你的體態、動作、香味、智慧,後來又加上聲音,卻使我能判斷出你必是天香國色這也是絕無疑問之事。」
  「請問以你這種人物,卻化妝為隨轎的侍女,除了你就是正主之外,還有什麼解釋呢?」
  世上很多事情看來一團糟,混亂得無法理出頭緒,也無法解釋。
  但落在某種人手中,卻又非常輕鬆容易地使複雜變為簡單,使深奧變為顯淺。
  沈神通無疑正是具有這種特別本事的人,所以他不但一下子抓出了正主,同時也判定轎子是空的。
  根據他說出來的推理過程,好像簡單容易得有如喝一杯水,不過別人當然深知絕對不是這麼回事。
  呂驚鴻笑聲忽高忽低,敏感的人可能聽得出她心情波動變化,但沈神通卻不止如此,他還聽出好些別人不知道的內容。
  沈神通等到她笑聲一收,突然放開了手,金盒子則回到他囊中。
  所以別說金算盤等人,連呂驚鴻也終於弄不清楚金盒內還有什麼古怪,亦因此沈神通增加了幾分神秘魅力。
  「呂驚鴻。」沈神通直呼她姓名,表示雙方並非陌生人,「既然你已經想好已經有所決定,那就開始吧?」
  從笑聲中竟能聽出對方尋思事情,又能知道作了決定,這當然是很奇怪很特殊本領了,但沈神通其實不止如此。
  他甚至知道呂驚鴻修煉過一種心靈功夫,已有相當成就,不過其中又好像有點問題,這意思是說她很可能出了紕漏。
  大凡是心靈方面的功夫,由於精深微妙無比,又由於每個人在一剎那間都會閃掠過二十個以上的妄念,所以極難控制而往往發生嚴重問題。
  用一般人常常愛用的話來形容,就是走火入魔。
  心靈方面的功夫若是走火入魔,小則免不了錯亂瘋狂,大則喪了性命。
  但願她還沒有瘋狂,沈神通暗暗苦笑一下,怪不得金算盤會做出一些奇怪不合理之事,如果是因她所致,也就不令人奇怪疑惑了。
  呂驚鴻退人轎內,發出號令,那兩個轎夫和餘下一個侍女馬上退出這明亮寬敞的軒堂,他們步聲遠去,顯然奉命不得在近處逗留。
  金算盤搔搔頭皮,疑惑地搖搖頭:「驚鴻,下人都走精光啦,為什麼呢?」
  轎內先傳出一陣笑聲:「因為我不想他們像快嘴小金一樣。」
  金算盤歎口氣道:「其實你不必這樣。」
  沈神通微微而笑,聲音既冷靜而又自信的道:「金雲橋你放心,我是沈神通而不是那快嘴小金。」
  金算盤瞪他一眼,很多年以來已沒有人敢連姓帶名叫他,所以不覺有點慍怒。
  但馬上記起這個人是沈神通,沈神通當然有資格這樣叫他。
  不過,金算盤仍然含著苦笑:「你知不知道快嘴小金的下場?」
  沈神通居然點頭,還大言不慚道:「小金若是我的僕從,他就不會有今日這等下場了。」
  連呂驚鴻禁不住驚訝大聲問道:「嚇,你自己以為真是天下無敵?你以為我們連我的僕從也殺不死?」
  沈神通說道:「不是武功問題,而是腦袋問題,如果他是我的僕從,我老早傳他一種腦袋裡面能練的功夫。」
  金算盤仰天大笑兩聲,才道:「真是有趣極了,腦袋裡面能練什麼功夫?」
  呂驚鴻卻冷冷道:「別笑,他不是開玩笑,他這話大有學問。」
  金算盤略感尷尬連連搖頭,只聽沈神通道:「我會傳授他一種過目即忘的功夫,不論他看見過什麼東西什麼景象,都能夠永遠忘記,連夢中也不會出現。」
  這時金算盤變得一點都不瀟灑。
  因為他嘴巴張大得有如金魚,眼睛突出程度也和金魚一樣!
  如果快嘴小金有這門功夫,他當然不必死,雖然他看了呂驚鴻裸體,雖然那時大出了醜,但既然能永遠忘記,豈不是跟沒有見過一樣。
  金算盤最驚訝的不是這門功夫,而是沈神通怎能有如知道一切詳情經過而說出破解之法?這種敵人多可怕!
  這個人要不要繼續跟他作對?抑是立刻變為朋友?
  轎簾一掀,香風飄揚中呂驚鴻已走出來。
  她的面貌已經恢復春水芙蓉那麼美麗,艷光四射使軒堂頓時更為明亮。
  自然她身上薄而透明的外衣,由於完全不能對那豐滿雪白的胴體發生遮掩作用,反而更增加好幾分誘惑,所以軒堂好像也忽然燥熱起來。
  沈神通拍拍額頭,向金算盤道:「啊,老天爺,這樣的美人你怎麼受得了?」
  金算盤用男人都能會心的語氣回答:「我沒練過你那種功夫,所以只好讓她老是在腦袋裡,除了你那種功夫,你可還有更好法子?」
  「沒有。」沈神通攤攤雙手,「如果我年輕十歲,我可能捨不得忘掉她呢,你可會見怪我這樣說?」
  「算了。」
  金算盤揮一下手,道:「如果你不是這樣說,我反而可能會怪你呢,但告訴我老實話,你真修煉過這種功夫?」
  「你不妨問問呂驚鴻。」
  沈神通眼光很坦然地回到她身上,然後在她等於赤裸的美麗嬌軀上下巡弋。
  「這種永遠忘記某一經歷的功夫本來沒有什麼用處,不過若是修煉過動心忍性之術,不必到最高的第四層,其實在這第一層時就必須著手。如果未練成過目能忘這一關,根本就沒有希望上達第四層最高境界。」
  呂驚鴻顯得大為驚愕,金算盤道:「這種心靈術就算練得成功,有何用處?」
  沈神通道:「我也不大清楚,但至少可以連手指都不動就能制服敵人。」
  他可能當真不知最精奧妙的功用,可是有一點他卻是知而不言,煉過這種心靈方面的神功秘術之人,可以使到身邊周圍的人順從聽話,此是平時的絕妙功用。
  目前顯然金算盤很聽呂驚鴻的話,所以這一點還是不要指出不要戳穿為妙。
  金算盤聲音大為響往:「連指頭都不必動就能制服敵人?唉,這是真真正正天下無敵的絕學,可惜驚鴻還未到此境界,否則任何強仇大敵都不必放在心上了。」
  呂驚鴻定定神,用溫柔語氣表示不想與沈神通為敵的秘密心意,道:「沈神通,你當然不會吃飽飯無緣無故遠離杭州,跑到天津衛來,任何人都會猜想你必有極重要,極秘密任務在身,但如果我居然進一步說知道你的心事知道你的任務,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
  「那麼你肯不肯為那個杭州女子,跟一位刀法大家拚鬥?」
  她能講得出杭州女子,當然已知道馬玉儀的下落。
  沈神通雖感到已落下風,卻也不敢稍作遲疑:「我肯,但那女子是誰?刀法大家又是誰?我和他非決戰一場不可麼?」
  「那杭州女子姓馬,我保證她一定是你想找的人。」
  「我也可以保證。」金算盤說。
  「至於那刀法大家,姓巖島單名健,當然這姓名一聽而知不是中華人氏。」
  「不過他刀法卻兼有中土東流之長。以我看來,當今武林能夠比得上他
  的高手廖廖可數,可能只有刀王蒲公望才贏得他。」
  她一定是因為沈神通面色凝重而大為得意,所以輕笑兩聲,又道:「你是不是他的敵手不得而知,但如果你擊敗他,你的好處又多一樣,就是可以從他手中奪回一把寶刀,據說這把刀也是你的心願之一,我的消息有沒有弄錯呢?」
  沈神通答道:「我幾時可以會晤巖島健?」
  金算盤道:「最快也得等到後天,今明兩天他都很忙。」
  沈神通立刻道:「後天太久啦,萬一巖島健這兩天吹風受涼得了病痛或者不小心摔跤跌破頭,對我來說問題就大啦!」
  金算盤頷首道:「這話有理。」
  呂驚鴻笑得嬌軀搖動,因此那對高聳而又等於沒有遮蔽的乳房跳蕩顫動不已。
  「你這話很風趣。」她一面笑一面說,「我知道你真怕巖島健這兩日會有三長兩短,因你已猜到他是黑夜神社的人。」
  沈神通苦笑一下,道:「對,像他這種人會忙些什麼呢?自然一定與動刀子的事有關,所以如果他老兄一時疏忽大意,我怎麼辦?我找誰好呢?」
  金算盤走過去攬住那裸體美女肩頭,低聲商議一會。
  他才抬頭道:「你放心,巖島健如果遭遇不測,那個女子和寶刀我雙手奉上,除此之外,我不能答應你別的條件了。」
  所謂的條件,無疑就是何同。
  金算盤不敢答允交出何同是理所當然,因為何同不是傻瓜笨蛋,絕對不會落在金算盤手中的,沈神通一點就透,立刻同意。
  沈神通暫住野趣園等候。房間雖然華麗舒適,也佈置得富麗而不俗,可是沈神通自是沒有心情坐在房間,何況那呂驚鴻豐滿完美的胴體的印象時時呈現腦海(沈神通猜想那是她已曾施展過動心忍性秘術之故,而他卻從未練過什麼過目能忘的心靈功夫)。
  所以他不敢枯坐房內而出去走動,借此消滅呂驚鴻的魅力和倩影。
  同時也免得她忽然走人房間來,那時就真真正正要考驗他的定力了。
  以沈神通這等人物,以他的功力,以他廣博知識經驗,尚且對只看過一次的呂驚鴻如此難忘而又畏懼,可見得呂驚鴻的確有多麼強烈多麼厲害的魅力了。
  野趣園佔地甚廣,除了散佈的屋宇之外,園子並沒有顯著的圍牆或籬巴與外面劃出界線。
  唯一可以看出跡象的是在野趣國範圍內,花草樹木都很整齊,而且菊花特別多,其他的野草閒花便很少見了。
  在金黃色或白色的叢菊中不時會看見一些花匠園丁正在整理園圃,四下十分寂靜,風景幽美雅趣盎然。
  沈神通這個人既可以稱之為勞碌命,也可以視為不落無寶之地的鳳凰。
  他絕對不會隨便浪費時間和浪費精力,故此他外表悠悠的穿過一些房屋和無數花圃,直到離開了野趣國範圍,就顯出他此行根本是有目的跡象了。
  跡像是第一點他沿著大路行去,去了里許,在距大路不遠一間破屋門口停住腳步。
  這間破屋一望而知是座年久失修的廟宇,由於有樹木圍繞,所以從大路走過的人不一定能夠發現。
  不過沈神通前來野趣園之時已經路過發現,還特地到破廟瞧看過一下。
  第二點跡象就是他變魔術一樣從身上左掏右摸,居然弄出一包鹹菜和三個饅頭,還有一大碗涼面。
  這些食物不問可知決非他準備自己享用,既然不是自己吃,當然是送來給別人吃。
  破廟只有前後兩進,前進殿堂傾塌了許多處,連大門都沒有,所以在外面可以看見後殿一部份。
  後殿殿頂其實也破爛多處,如果下雨一定不易找到乾燥不漏的地方,但居然還有供桌,上面還有佛像。
  佛像和供桌都拂拭得纖塵不染,未褪盡的金漆閃閃生光,桌前地上有個僧人跏趺坐於地蒲團。
  這個和尚年紀最多四十歲,但又瘦弱又土氣又骯髒,在北方已經寒冷天氣中,他那件夾袍簡直像絲綢一樣薄得使人打寒顫。
  後殿另一角有個用破磚砌成的小灶,上面有個瓦缽,只可惜灶裡無柴,缽內無米。
  甚至任何人都瞧得出這個灶很久沒有起過火,沒有煮過食物,因為缽內灰塵厚積,灶內也冷清清的。
  那僧人居然還坐得畢直,雙目瞑合。
  沈神通動手起火,一會兒工夫就燒了一缽開水,放下茶葉,然後將滾茶拿到僧人面前,把涼面饅頭鹹菜等也陳列茶缽邊,自己坐在一旁,微笑望住
  僧人。
  不但滾茶有香氣,其他食物也有,僧人緩緩睜眼,聲音虛弱地念聲阿彌陀佛,伸出瘦的手拿起饅頭,就著鹹菜吃了幾口,又喝點熱茶和吃點涼面。
  不久,生氣漸漸回到他身上,直到這時,他才望了沈神通一眼。
  等到他吃完一個饅頭,吃完一大碗麵,喝茶之後打出飽呃,沈神通才道:「在下沉神通,還未請教法師道號?」
  那僧人默然又瞧他一眼,才道:「貧僧淨意,沈檀樾如果不佈施這些食物,貧僧只怕已熬不過今天了。」
  沈神通道:「出家人行腳四方雲遊天下,不免會有凍餓之時,可是你明明可以在附近托缽求施,但你不肯這樣做,你已經犯了戒律。」
  淨意和尚道:「施主責備得是,托缽化緣不但予人功德,而是忍辱去驕慢門經,世尊當年規定佛門弟子必須托缽便是這等深意。」
  晨間的陽光,尤其是在秋天,除了明亮晴朗之外,還予人以溫暖舒適之感,但馬玉儀現在何處?
  她可能享受到秋日溫暖的太陽?小兒子沈辛呢?他還活著麼?我還有沒有機會吻他玫瑰色的面頰?咬他肥胖的腿?
  「法師,每一個人的命運是不是已經注定的?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古人這句話是對還是不對?」
  「既對而又不對。」
  淨意和尚答得快而簡短。
  「這等於色即是空一樣了?」沈神通聲音帶著不滿和譏消。
  「你可以相信我絕不會誤會這個色字是女色意思,我知道色就是萬物,就是現象,所以你們佛家不外說萬物即是沒有,沒有即是萬物。」
  淨意和尚搖搖頭:「不對,空不是沒有,只不過沒有法子形容每種事物每種現象含有的變幻和不永恆或者虛假的性質,所以勉強用一個空字,這個空字又常常可以用作沒有、用作虛無的意思。」
  「命運呢?」
  「誰的命運?是佛的?神仙的?抑或是人的?」
  「人的命運和佛的命運有區別麼?」
  「由於佛已經超越你我所知的時間和空間層次,所以,佛有沒有命運我不得而知。這是因為一旦超越了時空,我們人類根本不能思考不能想像,在我們人類中,沒有任何詞語不是時空內的產物。你能不能找到任何一個名詞,是沒有時空性質的呢?」
  沈神通愣一下,的確沒有,別說有形體之物必須佔有空間,即使是抽像概念也必有時間,例如思想,如果沒有時間,你能夠思想麼?
  又例如龜毛兔角,龜當然沒有毛,兔也沒有角,表面上既然不存在的東西當然不合時空性質了。
  殊不知一方面既然屬虛假的名詞,本身已無意義可言,另一方面既然含有沒有性質,則已含著時間和空間了。
  總之沈神通知道找不出這種名詞或言語。
  「沈檀樾,任何人的思想都必須由詞語觀感組織構成,既然人類文字言語思想都跳不出時間空間的窠臼,你怎能想像怎能知道時空外的一切呢?螞蟻的層次比人類低,所以螞蟻決不能瞭解人類的思想。就算其中有些居然能瞭解,但它能夠用它們有限的經驗把人類的思想及作為使別的螞蟻明白麼?」
  當然不能,雖然有些情形似乎可以用有限的經驗知識推論未知事物,可是這不過是未知而已。
  假使你轉個方向以證明可以超越,例如你說邏輯學的一些定律就是先驗的,就是不能用邏輯本身證明的,好比同一律我就是我,不能同一時間是我而不是我。
  這個定律果然不能以邏輯本身證明,但這都是經驗中的事實,若不相信,你不妨試試看能不能真正變成既是某一對父母所生的張三,而又同時是另一對父母所生的李四?
  「法師,你扯得太遠了,我們只談談人的命運好麼?」
  「人的命運在有限時空內顯然看來早已預定,原來卻是你在無限時空自己做下的業力所致。」
  「業力問題且不說它,我只指出一點,在無限時空的(還不是超越時空)角度來看,你可以擺脫可以改變命運。」
  「角度這兩個字十分重要,因為你未必相信人有過去世有未來世,正如當你小時候,如果吃不到一粒糖果,你會大哭會覺是天塌下來般的災禍不幸,到你變成青年,你會為一個少女而覺得根本活不下去。」
  「這時你對糖果那一層顧念呢?到了老年,年輕時的戀情你可以不忘記,但值得去死麼?這就是角度問題了。」
  「而這些只不過是經驗內(亦即此一時空內)的角度而已;尚且變化如此巨大,你怎知超越經驗的角度又如何?」
  沈神通似懂非懂,只覺得無法反駁而已,倒不是完全接受。
  「命運也是這樣。」
  淨意和尚和藹地說:「如果你非站在沒有過去也沒有來生的角度來看,也就是你一定要站在小孩子看糖果的狹小角度來看,命運當然是注定的,所以有些人盡情享樂,也拚命賺錢,對他們說這就是積極,這就是改變命運,便笑話之至,你怎知道命運不是早已安排了你必須這樣?你不知有沒有來生,但你又怎知沒有來生?事實上這個堪忍世界(指地球)就有這種特性,你獲得樂雖然其中有苦,卻必能忍受也必須忍受。唉,我太囉嗦了,你可能覺得很乏味很沒趣。」
  沈神通沉思了一會兒,才道:「我心中固然有疑惑想請有學問的人指點,可是還有另一個目的,那就是我想知道你是什麼人?你真的有了悟解才出家?抑是借佛門袈裟掩飾身份?」
  「那麼我是什麼?」
  「你是真正的和尚不錯,可是你仍然也曾是武林中人,至少你修習過上乘武功,也是毒藥暗器高手。」
  「正因如此,我才覺得十分困惑,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淨意和尚微微一笑:「你本來不必困擾的,因為你若不送食物,明天我可能已經死了,我是什麼人對你又有何相於?」
  如果這種道理在別人口中說出,沈神通就算不給他一巴掌,也至少罵他幾句,可是這和尚早就聲明過角度不同。
  因此你以為給他食物使他不餓死是好心好事,但他卻不一定這樣想。
  好吧,既然你用另一種角度,既然你用佛教徒的身份,我非質問你不可。
  當下沉神通冷笑一聲:「如果你餓死了,你豈不是違犯佛祖命你托缽化緣教規?你憑什麼活活餓死自己?」
  「我現在餓死了麼?」
  「廢話,當然沒有。」
  「世尊說過,他只須用眉間一根巨豪的功德,就一定可使後世佛門弟子不會餓死。」
  沈神通真想從他肚子裡挖出那些食物:「你很固執,也很迷信。」
  「擇善固執沒有錯,迷信楊尊(即釋跡牟尼)的話至少到現在為止也沒錯。」
  「但你可能當真餓死,這是事實,不是虛無飄渺的假話。」
  「如果我餓死,那是業力,也就是從前惡因現行,跟佛祖的戒律不相干。」
  「也是佛祖說的?他說什麼你都深信不疑?」
  「答案分為兩部份。第一,世尊自己說過絕不騙人、絕不講假話,他連富貴榮華醇酒美人甚至嬌妻愛子都捨棄,難道他看重教祖地位?他當然不會看重,所以不必講假話騙人入教。」
  沈神通聳聳肩,這道理果然顛撲不破,無論如何做個富貴帝王總比做個清苦教祖好,如果不是已經覺悟已經獲得真理的話。
  「第二部分,佛教不怕你疑,只怕你不疑,我的信仰是經過無數小疑大疑才建立的,不但是我,無數佛教信徒也有這種經歷。」
  沈神通又聳聳肩,目前他沒有時間研究這些問題,除非可以撒手不管馬玉儀和小沈辛的下落和安危。
  「你若是繼續住在這間破廟,遲早活活餓死。」
  淨意和尚微微笑道:「我並不怕死,但這樣子的解根本不是我追求的,不過奇怪的是從前三兩天必定有些鄉人拿疏菜糧食來,但這兩個月來竟無人來過。」
  供僧已成為我國風俗習慣,但如果那些鄉人本身也不夠吃,不來也不稀奇。
  沈神通看法卻不是這樣,道:「你認為誰不來使你最感奇怪呢?」
  淨意和尚道:「有對姓林的夫妻,他們雖然住在幾十里外,但家裡有點錢,自從我醫好他兒子林長壽之後,十天八天總會來看我一趟。」
  沈神通的話鋒如針:「你不但關心而且流露出擔心,他們會有什麼危險?」
  淨意和尚趕快收懾心神:「唉,我居然流露出擔心麼?其實我不知道他們會有什麼危險,不過由於林貫中練過武功,他家裡有點錢財,他妻子林李氏雖然已是三十左右,但看來年輕而又漂亮,他兒子林長壽自從被血蠍螯過,雖然得我解毒復原,但一年來卻變得性情急躁之極,不要說對別人,就算對自己也隨時會弄傷,甚至一頭撞死亦不稀奇。」
  世上最容易發生事情的因素像武功、錢財、美色、奇特性格等都具力求了,所以淨意和尚擔心實是很有道理。
  沈神通的話題忽然拉回和尚身上:「此地不是修行的地方,你何以一住
  兩年多還不捨得走?」
  淨意和尚沉默一會兒才歎氣道:「我已經好久沒想過這個問題了,我表面上為了三個人而留下,但嚴格說只為了其中一個。」
  沈神通道:「這三個人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也有孩子?」
  「正是。」
  有男有女加上孩子,除了林家三口還有誰呢?沈神通算是一口道破,但越想越覺得不對越覺得迷糊。
  淨意和尚見他思索得苦,訝道:「你向來對別人的事都這麼關心?」
  沈神通只苦笑一下,自從任職公門十多年來,管的都是別人之事。
  但現在卻是自己的事了,我怎能不盡快查明金算盤和何同的關係?我豈可糊里糊塗跟那巖島健決戰而無法判斷任何後果呢?
  其實苦笑也有好處,因為至少思想感情都鬆弛一下,暫時跑出牛角尖。
  「我想不通的是你明明跟呂驚鴻有很深的淵源,你們甚至可能是同門,但又何以忽又牽扯上林家?」
  淨意和尚不覺露出佩服之色,道:「你看得出我跟呂驚鴻是同門?唉,我剛才說的女人就是她了。」
  沈神通登時心中一亮:「原來是她?男人是誰?」
  淨意和尚沉吟一下,才道:「你為何問這麼多?你什麼事都要知道?」
  沈神通答得很快。
  「因為我也是為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來到此地。那個女人是我的妻子,孩子是我的兒子,他們都落在那個男人手中。」
  淨意和尚大驚道:「有這等事?」
  「不但如此,其實我能不能活過這兩天也大成疑問。」
  「我個人生死還不要緊,我只想救出我的妻兒。」
  照說如此重大隱情,怎可告訴剛剛認識的人?
  但沈神通卻很有信心。
  因為他已經知道淨意和尚是真正悟道的佛門弟子,如果這種人都不能信,那就不必相信任何人了。
  「那個男人是黑夜神社的首領瀨川半藏。」
  淨意和尚忽然恢復平靜,人世上一切感情衝擊亦同樣變幻而又不永恆。
  「半藏中了毒針,是我出手救了他一命,這已是兩年前的事,但半藏每個月還要服藥才能夠行動如常,只是一身武功已施展不出了。我只奇怪他何以一直不能痊癒?使我不得不每個月費好幾天功夫替他煉藥。」
  「如果你不煉藥給他的話,他會不會死呢?」
  「當然會啦,但是,我怎會袖手不理呢?」
  「假如瀨川半藏之死有人會得到好處?這個人自然希望你不能煉藥,你知不知道排行第三的是誰?」
  淨意和尚訝道:「你不問第二而問第三的?他是大野豐前,年輕而有野心,第二把交椅是會津簡一。」
  「會津簡一現在已等於首領,只要你永遠醫不好半藏,他的地位屹立不變,但如果半藏死了簡一就不能用半藏之名發號施令,那時一定要另選首領,就算簡一還能當上首領,可是第二號人物已變成是豐前。」
  「你是否想告訴我,大野豐前最希望我死掉,這樣我就不能為半藏煉藥?」
  「最好的方法莫過於餓死你,於是任何人都沒有嫌疑,我看當日你竟然醫不好半藏,其中也大有文章,不過我們犯不著多費腦筋就是。」
  淨意和尚恍然點頭,又道:「如果他們封鎖不許鄉民來此,簡直易如反掌。唉,我這些話對你有沒有用處呢?」
  「暫時只對你自己有好處,可惜你對自己生死榮辱都已不放在心上。」
  淨意和尚慢慢起身,顯然由於缺乏食物以及打坐太久,所以腿腳很不靈便。
  「如果沒有人為陰謀,餓死病死沒有分別。但現在我卻不能坐著束手待斃,何況我若是被害死,至少有三個人也會活不成。」
  他瘦而污垢,頭髮有兩寸長,鬍鬚稀落難看,沈神通很想建議他由頭到腳好好洗個澡,換套乾淨衣服。
  還有就是剃頭刮鬍子,否則以他這副骯髒樣子,全無和尚威儀,保證很少人能夠不把他當作那些窮極無聊混吃混喝的雲遊僧人。
  「如果我是自自然然餓死的,那三個人活不成也就不要緊了。因為這三個人當中一個是黑夜神社首領,這種人活得太久對世間沒有好處。第二個人就是呂驚鴻,她活著也是對人對己都沒有好處。第三個……」
  他想了一下:「也是一樣。」
  「所以你本來以為餓死自己不壞,是嗎?」
  「對,很對。但是身為比丘,絕對不可故意傷毀自己身體,你看,人往往活在矛盾和隙縫中的。」
  「呂驚鴻從不來看你?從不送食物來嗎?」
  野趣園近在咫尺,以金算盤之富有,就算每天三餐特別為他送來十席精美素菜來也絕無問題的,何況呂驚鴻難道自己也不怎麼想活?
  「我已很久沒有見過她,她只派家人送藥材來,然後拿藥回去,但連她的家人也不肯走人後殿。」
  淨意和尚沒有講出理由,只說明事實,沈神通居然也不追問了。
  因為他現在已知道何同跟呂驚鴻甚至金算盤原來沒有關係。
  何同一定是由伊賀川而曉得黑夜神社這個組織的,所以他會找上金算盤面來聯絡上黑夜神社。
  找到何同自是最要緊之事,但目前何同一定還未高飛遠飄。
  他既然找到巖島健出手,當然認為巖島健有資格殺死我,所以他必須親自等候結果,甚至親手埋葬我才安心。
  如果何同一直連影子痕跡都沒有,當然誰都無計可施,但現在,哼哼,何同,我希望你仍然不太低估我也不太高估我。
  低估我的話你自是瀟灑離開不必等著看我的結局。
  高估我的話你拚命逃得遠遠,像孫子一樣躲起來,那也是大傷特傷腦筋的。
  淨意和尚已經提供很多有關資料,其中有些秘密除了他已無別人知道。
  這個骯髒和尚還有這間破廟,絕少人會加以一顧,但沈神通號稱不落無寶之地的鳳凰,他果然在有寶之地。
  他臨走時還殷殷叮囑淨意和尚起火燒熱水,越多越好,因為和尚實在太骯了。
  市場裡還存留著熱鬧熙攘氣氛,只不過沒有剛才那麼擠擁喧嘈就是。
  那人頭髮已經半灰,身材矮小,面貌笑容和藹可親得使你願意叫他一聲伯伯或是叔叔的。
  他是這市場內一家肉店老闆,幾乎到市場來的人都認得他,喊他一聲:「陳大叔。」
  因為他不但十分和氣,而且總是站在肉店門口,手托一根尺許長旱煙管,笑嘻嘻跟擠來擠去的人打招呼。
  陳大叔的手很白淨細嫩,手指細長,他大概認為這雙手不怎麼適宜拿刀剁肉,所以就算幾個夥計忙死了他也不幫忙。
  他不時從背後窗戶內拿出旱煙袋和打火的刀石,點燃煙袋吸幾口之後,順手又把刀石煙袋放回窗內桌子上。
  這種動作不但十分習慣,連天天到市場的人都看熟了。
  窗戶內的房間,大部分地方堆放肉店各種東西雜物。
  可是肉店這間貯物室平時卻不許夥計進來,除非市場已停止一切活動,或者老闆陳大叔不在的時候。
  這規矩很奇怪,照理說應該正在做買賣時才常須使用貯物室,應該老闆在場的時候才不怕丟東西等。
  不過幾年下來那些夥計已經習慣了,何況另外還有房間可用,故此他們根本就懶得使用這一間。
  雖是不合情理的事也必定有原因,如果有人看得見桌面時時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包托金銀珠寶、藥丸、香囊、手帕、書信,甚至有時出現折成小塊護身平安的符咒等等。
  而這些奇怪東西總是由房間另一道後門有人悄悄送人來悄悄溜掉,你自然恍然大悟何以肉店夥計不許進來之故。
  陳大叔每次拿煙袋火石等,其實已將桌上奇怪物事順便拿出去,借點煙姿勢看看那些物事,有時會皺眉頭,有時會嘻嘻一笑。
  這些物事如何處置呢?那也是要在房間內才看得見一部份,在桌子旁邊地面有個籮筐,墊著軟布,偶然會有一件東西飛落籮筐裡。
  由於有軟布為墊,所以就算珍貴玉器也不會碎。
  假如你能站在房內窗邊,同時眼睛又快得可以看見劈到面前長刀鋒刃上的小小崩缺。
  有這麼銳利迅快的眼力,才可以看得見陳大叔的手時時會伸入別人懷中,有時甚至解開女人腰側的扣子,伸手入去之後,縮回時卻也已經將幾個扣子都扣好如常。
  被他伸過手深懷摸袋的多半是年紀輕看起來很靈活的人,男女都有。
  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有絲毫警覺神色,可見得他們根本完全感覺不到有過這麼回事。
  自然也不知道有些本來在口袋甚至兜肚裡的東西,竟然曾經離開過一段時間而又被放回原數了。
  這也是籮筐內東西很少的原因,現在籮筐內只有一個繡工極精美的香囊,還發出清淡幽遠香氣。
  桌面上有把一尺多長的短刀,一錠銀子還有些碎銀銅錢,旁邊有一個火漆封口的公文袋以及一張已拆開的海捕文書。
  這些物件如果同屬一人所有,不問可知身份必是公門捕快。
  陳大叔細長手指一摸,便知東西體積太大,立刻從桌子另一邊拿了兩張包肉用的蓮葉,順便將所有物件都夾帶出來。
  他看了看搖頭低罵一聲胡鬧,便打火吸煙。
  誰也想不通他手中有那麼多東西,卻又怎能好像兩手空空一樣做完打火點煙等繁瑣動作,而且容易得有如拿起一杯茶而已。
  他面前行過的壯漢雖是穿著得跟買賣人一樣,但靈活的眼神和態度卻顯示不是生意人,市井中黑社會分子更是一眼就認得出他必是捕快。
  這個捕快一直行過,除了兩張蓮葉飄落地上陳大叔彎腰撿起來時,他腳步曾經停滯一下,以免踏壞蓮葉之外,一切都十分正常,所以這個捕快不久也走遠了。
  窗門微響一聲,這是有東西在桌上的暗號。
  陳大叔回手去摸,一面向兩個婦人笑著打招呼。
  其中一個婦人忽然停步,聲音有點驚訝:「陳大叔,你不舒服?」
  那是因為陳大叔和藹親熱的笑容忽然凍結,變成奇怪表情。
  但陳大叔馬上恢復如常,道:「沒事,沒事……」
  他還敷衍幾句話才使那兩個婦人走了,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但不是沒事,簡直是有事之至。
  那是當他摸索桌面發現空無一物。
  心中突然浮起不妙感覺時,手腕好像被蚊子叮一口五指和手掌都完全麻木。
  不過仍然可以縮回去,只要不拿東西,外人仍然看不出。
  但別人看得出或看不出只是小意思,問題是他的手到底怎樣了?是否永遠麻木呢?
  由於陳大叔早已知道這現象既非毒蚊或任何其他原因,而是人為,所以他震駭得面色都變了。
  果然有人在他耳邊輕輕道:「你的手如果永遠失去感覺,連我也替你可惜。何況說不定另一隻手也會忽然被蚊子咬壞,那就更加可惜了,我說得對不對?」
  此是絕對不會被對方反駁的話。所以耳邊那聲音又道:「所以你大概不反對跟我清清靜靜談幾句話。」
  陳大叔低聲說道:「我得先去辦點事,」
  「不必了。如果你只不過要叫回三個徒弟叫他們不可繼續動手,免得你不在所以不能把失物還給失主的話,這件事我已替你做了。」
  充滿肉類菜類氣味的狹窄街道,來往的人已經很少,店舖和攤子大多數顯然準備休息。陳大叔忽然覺得很寂寞孤獨,覺得好像在深山野嶺中,沒有人會幫助他,更無人來解他孤寂。
  行行出狀元這話絕對不錯,而且絕對放請四海皆准,但不可不知的卻是每一行的狀元(高手之意)時時會有孤獨無依之感。
  好壞是因為在他的圈子裡,很難找得到可以援手呼應的人物。
  如果連頂尖人物也解決不了的難題或不能解救的危險,試問圈子裡其他的人怎能幫助他呢?
  高處不勝寒!
  陳大叔的心已經涼颼颼,他平生只認識扒兒手圈子(範圍不僅僅是天津衛)頂尖兒人物。那麼誰能幫助他?答案是一定沒有,一切只有靠他自己,絕對無人可以幫忙。
  肉店後面還有院落房間,陳大叔的臥室分為明暗兩間,暗間是真正寢室,什麼樣子還不知道,但明間卻有如一個小小廳堂,桌椅都是精雕紅木,名貴異常。
  另外居然還有名家字畫,以及一些古雅飾物陳設。
  沈神通目光注視一座櫥內一件東西,那是一支尺半長短棍,可是有個絲囊套住,絲囊上五彩光暈流轉,任何人也能夠一望而知單是這個棍套就名貴無比。
  他眼光忽然移到另一個櫥內,不經意地看了一座小小瓷製屏風一眼,事實上這座小型屏風絕不簡單,只要是男人應該多看幾眼,因為六扇相連的白瓷屏風上,卻精繪有七彩的俊美男女,由於畫中男女不但不穿衣服,還相擁著顯示出交歡淫褻光景,所以女人可能不敢看,也可能沒有興趣,但男人一定多看細看,除非環境不許可。
  可是沈神通現下的環境情勢許可之極,甚至他認為值得把玩收藏的話,這座六扇屏風就必定是他囊中之物。
  因為陳大叔萬萬不會忘記右邊指掌完全麻木這回事,假如能夠使這只指掌恢復如常的話,你想他豈有不肯用屏風交換之理。
  兩個人都不說話,但他們卻沒有一個是啞巴。
  沈神通微微而笑,走過去從櫥內拿出那根短棍,他好像在自己家裡,好像所有名貴東西(還有許多精絕貴重不及細表)本來就是他的一樣。
  不過他沒有除掉棍套,僅僅一手拿著輕輕打在另一手的掌心。
  「我並不是橫蠻不講理的人。」
  沈神通終於先開口了。
  「我們既然都是老江湖,所以都不說廢話,也所以你等我開出條件才肯開口,很好,請幫主小心聽著。」
  提到幫主兩字,陳大叔不禁身子一震,眼中掩飾不住無限驚訝而面色也變成蒼白。
  沈神通果然一開口就言之有物,使對方受到近乎致命的打擊。
  「我知道你是杭州神手幫幫主司徒拙,你十年前被浙省總捕頭丁世英逼離杭州,遠遠來到天津衛隱姓埋名,做了肉店老闆。」
  陳大叔面色劇烈變來變去,我的底細行蹤怎會洩露呢?這個人究竟是誰?他有什麼打算有什麼陰謀?
  「你收了兩男一女共三個門人,請問你是怕絕技失傳嗎?或者是在天津衛成立新的神手幫的嗎?」
  「我絕不另組神手幫。」從這句話中陳大叔不但回答了問題,還承認了他就是從前江南神手幫主司徒拙。
  「你只怕絕技失傳的話,不問可知一定是天津衛的扒手的本領大差,你實在看不過眼,所以收徒傳藝?」
  唉,這人簡直是魔鬼,不然他怎能一句話就知道那麼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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