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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污衣幫主


  星月無光,夜色如一團化不開的濃墨,潑灑在天幕之上。
  冰冷的夜風,穿街而過,吹透燕飛萍的破衣,他微微打了一個冷戰,目光一瞥,望見地上那只被竹筷射落的信鴿。
  他心念一動,走上前去,從信鴿足上解下竹筒,取出書信,藉著酒鋪中照出的燈光,見紙上著:「人已出鎮,去往江畔,風雲二十八騎押車,望賀幫主在碼頭小心行事,屬下當率眾由後狙劫。」
  燕飛萍看罷信後暗吸一口寒氣,心想這封信幸未送出,否則落在那個賀幫主手中,後果實是不堪設想。當下將雙掌一合,潛運內力,將信紙壓成碎片,揚入風中。
  望著碎紙隨夜風東飄西揚、四下飛舞,他心中卻依然怔忡不安,又想污衣幫步步狙殺,瓊兒此去仍是凶險萬分,哪一處稍有紕漏,都將招至殺身之禍,自己若不親自送上一程,終是放心不下。
  這時,小初抱著儀兒走出酒鋪,見燕飛萍站在街心,仰頭望著夜空沉思,一動不動。小初默默走到他身邊,和他並肩而立。
  夜深人靜,四下裡也無半點聲息。
  過了好一會兒,小初輕聲道:「你在掛念蘇小姐?」
  燕飛萍沉默了一陣,才道:「現在該叫她谷夫人才對。」接著長歎了一口氣,道:「我只道今生與她再無相見之期,想不到她竟會在這裡出現。」
  小初道:「當年我在揚州,素聞蘇……谷夫人深居閨閣,輕易不出正氣府一步,今夜如何來這窮鄉僻壤,偏偏行色匆匆……?」
  燕飛萍搖了搖頭,道:「這個……我也猜測不透,今夜許多情由,令人好生不解,不由不為她擔心。」
  小初道:「你擔心那些污衣幫弟子趕去向她生事?」
  燕飛萍道:「這次污衣幫圖謀重大,料想不會就此罷休,何況他們的幫主尚未露面,只怕瓊兒這一行兇多吉少。」
  小初道:「那你為何不設法前去相救?」
  燕飛萍面色一黯,道:「六年前,蘇老府主遇害至殘,此事雖非我所為,我卻難以辯解,其中誤會已深,真不知瓊兒如今會怎麼看我。再說谷正夫又對我頗有疑忌妒恨,我雖好意援手,只怕反傷了她夫妻間的和氣,為她惹來煩惱。」
  小初幽幽說道:「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顧慮,生怕此去與谷夫人相見會令我不快,是不是?」
  燕飛萍點了點頭,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只覺她手掌甚涼,柔聲道:「小初,在這世上,我心中就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間也產生了什麼嫌隙,那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味?」
  小初緩緩將頭倚在燕飛萍肩上,道:「你心中既這樣想,你我之間,又會生出什麼嫌隙?事不宜遲,你即刻追趕前去,別為了避什麼嫌疑,悔致終生之恨。」
  燕飛萍矍然而驚:「悔致終生之恨,悔致終生之恨!」眼前彷彿看見污衣幫弟子緊緊圍住蘇碧瓊乘坐的馬車,數十柄刀劍正在向車中亂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顫。
  小初理解燕飛萍此刻的心意,起身離開他的懷抱,催促道:「快去吧。」
  燕飛萍不放心地說:「那你和儀兒……」
  小初一指酒鋪,道:「不用擔心我們,這家酒鋪的掌櫃倒是個好人,我和儀兒就在這裡等你。」
  燕飛萍一想也只有這樣,他輕輕撫摸著小初的臉龐,心下好生感激,道:「等著我,天亮前我一定回來!」又低頭親了親儀兒,返身施展輕功而去。
  沔陽鎮外,天地間一片肅殺,四野莽蒼無光,呈現出死一般的寂靜。
  燕飛萍心中掛念著蘇碧瓊的安危,不敢有片刻耽擱,提足一口真氣,展動身形,發足疾奔,迅逾快馬,不過一柱香的功夫,已追出七八里地。
  然而,他舉目望去,夜幕下的官道上空空蕩蕩,非但未看見蘇碧瓊乘坐的馬車,連那押車的風雲二十八騎也蹤影皆無,一干人馬,竟似憑空消失在風中。
  他越追越是起疑,暗想:「出鎮只一條官道,我這一路緊追,便奔馬也已趕上了,怎地仍未看見瓊兒的坐車?」正自奇怪間,他驀然記起馬駿空寫在飛書的話,腦中靈光一閃,脫口道:「對,他們一定走的水路。」
  這個念頭不等再想第二遍,他已擰身躍離官道,急往江畔奔去。
  這條官道乃是依江而建,燕飛萍展身形連續幾個起落,便至江岸上,但見江面上波濤洶湧,岸旁卻無一艘船隻。於是沿岸尋去,約莫又走了一里多路,拐過一片密松林,陡見前方有一個小碼頭,水灣中斜靠著一艘大船,桅桿上挑著一串九盞紅燈,在風中不住晃動,夜色中看上去分外醒目。
  燕飛萍心道:「果然是正氣府的船。」一想到蘇碧瓊就在船上,他心中不禁怦怦跳動,當下緊走幾步來到碼頭附近,不敢貿然上前,閃身躲在樹後仔細察看。
  這時江上夜風甚勁,吹動船帆獵獵作響,甲板上卻不見一個人影。又過了一會兒,突聽得豁啦一下子大響,原來是船上張的風帆纏在一起,被強風一吹,撕了開來,但船上竟然仍是無人理會。
  燕飛萍一見,心中暗奇,忖道:「這艘船走不似走,停不似停,是何道理?」他疑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快步走到船舷下,提氣一縱,無聲無息地躍上船頭。
  甲板上果然人影全無,艙內也黑漆漆的不見一絲光亮,偌大一艘船,竟似籠罩著一層沉沉地死氣。燕飛萍沿船舷環行了一周,心想:「瓊兒先我離開沔陽鎮,按說這時早已該到了,怎地此刻只留一艘空船在這裡?「莫非……莫非真出了什麼不測……?」
  便在此刻,一陣疾風刮過,只吹得他袍袖飛揚,猛聽身畔喀喇喇一聲巨震,不遠處的主桅突然折斷,狠狠砸在甲板之上,壓塌了老長一段船幫。燕飛萍吃了一驚,急忙躍起,雙拳護胸,回頭一看,四下裡並無旁人。
  他眉頭一皺,不知這根粗桅如何會給風一吹便即折斷,來到斷桅旁一看,只見桅桿斷截處清晰的印著一對掌印,入木三分,木心的脈絡交錯斷裂,顯是被人以重手法震碎,此刻禁不住勁風吹打,倒塌下來。
  燕飛萍心中頓時一凜,知道船上一定發生過一場激戰,他顧不得暴露形蹤的危險,從懷中取出火折子劃亮,在船上一照,只見在船舷上、甲板上、艙壁上。到處都留有兵刃砍斬、拳掌劈擊的印記,可見那一場拚鬥實是慘烈異常。
  燕飛萍額上冷汗涔涔,心想自己終究晚到一步,看來污衣幫已搶先一步動手了。他擔心蘇碧瓊此刻的安危,胸中急如火炙針扎一般,一個箭步來到前艙,定了定心神,劈掌震碎艙門,閃身入內。
  艙中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隱隱傳來了陣陣血腥之氣。燕飛萍藉著火折子的微光,走向後艙,沒走得幾步,便見地下蜷縮著一人,僵臥不動,看裝束正是風雲二十八騎中的一位。燕飛萍拉起他的肩頭,將火折子湊過去一照,不禁一聲低呼。
  只見這人臉露怪笑,肌肉僵硬,已經暴斃而亡。燕飛萍扶著他的肩頭,便似握著一塊寒冰相似,觸手奇寒。燕飛萍忙撕開他胸口的衣服,只見他心房正中清清楚楚的印著一個深藍的五指掌印,一摸之下,但覺掌印處堅硬異常,傷口四周的血液竟已凍凝成冰。
  燕飛萍望見對方胸口奇怪的掌印,心中的驚駭無以復加,低聲自語道:「江湖中誰是這般陰毒的掌力?」他疑竇叢生,站直身體,往前一看,見前方兩步之外還僵伏著一人,走過去一看,又是風雲二十八騎中的人物,也是蜷縮成一團,如同被凍斃一般。
  燕飛萍左手提掌橫胸,右手高舉火折子,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見艙中的樑上、柱上、桌上、地上到處插著斷折的刀劍,待他走到後艙時,地上已是橫滿死屍,方纔還威風凜凜的風雲二十八騎,此刻竟沒留下一個活口。
  靜夜之中,疾風吹過艙門,其聲鳴鳴,似是鬼嘯,讓人聽著毛骨悚然。
  燕飛萍默默站在死人群中,僥是他行走江湖,慘酷殺戮的事也見過不少,但驀地看到這等滅絕滿門的情景,也不禁心生寒意。望著遍地鮮血,竟有些手足無措。
  便在這一刻,舷窗外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叫聲,極尖、極短,顯是剛一出聲便被人按住了口。
  然而這短促的叫聲,傳入燕飛萍耳中,卻不啻一個晴天霹靂,他不加思索,雙足一撐地,人已拔身而起,揮拳上擊,震破頂板,翻身上了艙頂。
  在艙頂居高臨下,凝目瞧去,見右舷外的江面上有艘烏篷船,正往東岸疾駛,叫聲便從船中傳出。
  燕飛萍眼見那烏篷船離自己十餘丈,無法縱躍而上,情急之下,伸掌向艙頂猛勁一拍,兩塊船板應手而下。他用力將一塊船板往江上擲去,右手提了另一塊船板,右足一點,跟著將另一塊船板又拋了出去,左足點上船板,再一借力,身子便如一隻點水的大鳥,凌空撲向船尾。
  船尾掌舵的是兩名污衣幫弟子,其中一人反應敏捷,一聽背後有衣袂破空之聲,即知有人來犯,不及回頭,反手向後甩出三支鋼鏢。燕飛萍在半空中雙臂輕舒,將三支鋼鏢盡數接了下來,雙足一踏上船板,抖手將鋼鏢擲還而去,冷笑道:「物歸原主!」
  四個字一出口,那人已胸口中鏢,身子一歪,撲通一聲,屍體跌入江中,另一人見燕飛萍猶似將軍從天而降,一出手便將同夥擊斃,駭然驚呼,同時從腰間拔出一對手叉子,疾扎燕飛萍的兩肋。
  燕飛萍跨前一步,雙掌交叉,一招「翻腕小擒拿」,便將手叉子奪下,跟著單掌一遞,抵在對方前胸上,低聲喝道:「去吧。」掌力乍吐,那人慘叫一聲,心脈皆斷,被生生震飛出去,撞在船篷上,只聽嘩啦一聲,篷塌人亡,連人帶篷一起滾入江中。
  烏篷船頓時變成了敞篷船,只聽艙中響起一聲悶吼,突然竄出一條黑影,迅速無倫地撲向燕飛萍,十指戮出,指尖發出嗤嗤勁風,狠刺向燕飛萍的咽喉。
  燕飛萍見對方的指力甚勁,雄心陡起,暗道:「我倒跟你比拚比拚,瞧是你的指力厲害,還是我的無妄神咒厲害。」見那人十指戳到,便也揮指迎上,這是硬碰硬的蠻打,全憑內勁強弱,絲毫沒取巧的餘地,十指相抵,發出一聲輕響,兩人身子都晃了一晃。
  那人心想自己這一招「金鋼指」左右雙飛,算得一門罕見的絕技,對方以指力對指力,非吃大虧不可。哪知此時與對方十指相交,只覺一股純陽罡氣從對方指尖逼來,勢如排山倒海一般,沛不可當,他駭極狂呼,卻又一個字也喊不出來,只聽身上發出一陣劈劈拍拍之聲,剎那間骨骼盡裂,內腑俱碎,口中狂噴群血,橫屍於地。
  無妄神功再顯神威,燕飛萍傲聲長嘯,大踏步往船艙中走去。
  這時,艙中又飛身躍出一個污衣幫弟子,他手中還挾著一人,退到船頭,提掌對準那人的腦袋,對燕飛萍大喝道:「兀那漢子,你再敢踏上一步,我就是這麼一掌。」
  藉著天上幾分慘淡的微光,燕飛萍瞧得清清楚楚,只見被擒的那人身材窈窕,外穿碧色羅裙,面色雖被披散的長髮遮住,卻還是一眼便認出正是蘇碧瓊無疑。燕飛萍喜憂交集,喜的是瓊兒未隨風雲二十八騎一道遇難,憂的是她落在對方掌下,自己投鼠忌器,不敢貿然出手相救。
  那名污衣幫弟子見燕飛萍站立不動,立刻大叫道:「你往後退到船尾去,若敢妄動,老子便與她同歸於盡。」
  燕飛萍知道這是個亡命之徒,什麼事都敢做出來,當下依言退到尾舵旁邊,冷聲說道:「你敢傷她一根毛髮,我燕飛萍將你污衣幫滿門滅絕。」
  「燕飛萍」這三個字一出口,蘇碧瓊即發出一聲驚叫,那污衣幫弟子的臉色也頓時一片慘白。
  燕飛萍不失時機地一板船舵,船身登時一陣搖晃,打橫在江面上。那污衣幫弟子身子一個趔趄,手掌劃離了蘇碧瓊的頭頂。就在這一瞬間裡,燕飛萍如伏豹疾撲,閃電般縱到污衣幫弟子身前,一掌橫削,掌緣猶如利刃,哧的一聲輕響,血光迸濺,已將那人的一條手臂斬落。
  那污衣幫弟子頃刻間被斬落一臂,嚇得魂飛魄散,哪敢再作停留?手捧斷臂,一個猛子撲入江中,急往江底潛去。燕飛萍飛步躍到舷邊,冷喝道:「想逃麼?」一掌隔浪拍出,江面上水花不起,掌力卻借水紋送出,便如一柄重錘狠砸在那人背心上,登時了帳,屍體翻了兩翻,即被滾滾江流吞沒。
  燕飛萍站直身體,目中冷光四射,見船中再無污衣幫弟子,這才微微吁了一口氣。
  燕飛萍舉手投足間連斃四人,當真是神威凜凜,但此刻面對躺倒在艙板上的蘇碧瓊,卻不禁一陣陣地心顫,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走到蘇碧瓊身畔,扶她坐起,輕聲道:「你……沒事吧?」
  蘇碧瓊默默無語,輕輕搖了搖頭。
  燕飛萍這時發現蘇碧瓊身上被一條帆索纏綁了七八圈,從肩到膝一動都不能動。見此情景,他心中頓時怒不可遏,低聲道:「對一個弱女子竟用如此手段,污衣幫,哼,好不要臉!」說著右手一提,並掌如刀,在蘇碧瓊身上重重纏繞的帆索自上而下急劃直落,七八重帆索立時斷絕,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鋒銳。
  蘇碧瓊手足獲得自由,立刻站起身,只是她被捆綁的時間久了,手足血流不暢,才抬起腿來,便覺全身酸軟,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燕飛萍見了,急忙伸手將她扶往,關切地說:「瓊兒,你小心些。」
  哪知蘇碧瓊卻推開他相持的手,逕自走到艙邊坐下,口中不冷不熱地說道:「請叫我谷夫人。」
  這短短六個字,便如一盆冰水潑在燕飛萍頭上,他呆立在船頭,如失魂落魄一般,黯然想道:「不錯,她已不再是昔年的瓊兒,不再是那個溜出府來與我一起胡鬧的瓊兒了。」想到這裡,他心頭驀地一酸,乾澀地說:「對,該叫你谷夫人。」
  蘇碧瓊背過身子,始終不與燕飛萍的目光相對,低聲道:「現在我已落入你的手中,你欲如何?」
  燕飛萍一怔,苦笑道:「我欲如何?我又能如何?」
  蘇碧瓊遲疑了一下,道:「這幾年江湖上風雲動盪,谷師哥自接掌正氣府以來,縱橫捭闔,闖下一片不小的基業……」
  燕飛萍聽她說到谷正夫,心中愈發難受,知道她夫婦是同門間叫慣了,成婚後仍是師兄妹相稱。
  蘇碧瓊接著道:「江湖多險惡,有人欲圖謀正氣府這份霸業,卻無力與谷師哥抗衡,便不顧江湖道義,動起正氣府內眷的主意來,就如這污衣幫一般。」
  燕飛萍雙眉一挑,道:「谷夫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蘇碧瓊緩緩道:「我只想說清楚,谷師哥為人一向寧折不彎,誰若想利用我要挾他屈從,那是打錯了算盤。」
  聽蘇碧瓊這麼說,燕飛萍又是惱怒,又是傷心,大聲說道:「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燕飛萍頂天立地大丈夫,雖亡命江湖,卻也沒將這個『霸業』二字看得比天還大。谷夫人,我善意勸你,也請你轉告谷正夫,榮華富貴,轉瞬成空,豈不聞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為名高名喪人!」
  蘇碧瓊身子一顫,恨恨道:「你若真是這麼想的,六年前為什麼做那種事?害得我爹爹生不如死。你……你真如江湖傳言中那般無惡不作,我……恨死你了!」說到這裡,她話音中已帶了哭聲。
  燕飛萍「啊」的一聲,登時明白了,瓊兒此刻對自己冷若冰霜,原來還是以為蘇春秋是被自己所害。他一生對蘇碧瓊又敬又愛,又惜又憐,什麼時候都牽掛她,什麼事情都相信她,哪知道一遇上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一般的也認為自己是無惡不作,以為自己真做的出這種壞事。
  這瞬息之間,燕飛萍心中感到的痛楚,比六年前在正氣府所受的種種傷痛更勝百倍。他張開口,有千言萬語要蘇碧瓊辯白,可話到口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良久之後,才低聲說道:「令尊非我所傷,其中另有隱情。」
  蘇碧瓊卻道:「另有什麼隱情?我爹爹親口指認是你下的毒手,此事昭然若揭,難道會有假麼?」
  燕飛萍見她不相信自己的話,不禁又怒又恨,大聲道:「大丈夫是非分明,縱是天大的事情,做了便是做了,沒做便是沒做,那也用不著抵賴。」
  蘇碧瓊見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便不再講話,側身默默望著江水。
  稍刻之後,燕飛萍歎了一口氣,放柔了聲音,道:「原也不怪你懷疑我的話,此事撲朔迷離,我亦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不過,你捫心自問,在咱們以往度過的那日子裡,我可曾欺騙過你嗎?」
  蘇碧瓊嘴唇動了動,卻欲言又止,低下頭去。
  燕飛萍自知無憑無據,終難說服她相信自己,心中萬念俱灰,仰天歎道:「我只道我以真心待人,人必以誠意待我,哪知……唉!燕某自作多情,當真可笑。」歎罷,他低頭走到船後梢,雙手穩舵,搖船往西岸駛去。
  蘇碧瓊望著燕飛萍的身影,驀地禁不住心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她強自忍耐不發出嗚咽聲,任眼淚默默地流淌,劃過臉頰,滴入江水之中。
  燕飛萍雖站在船尾,但眼角餘光一掃,只見蘇碧瓊伏在舷邊,背心抽動,正自哭泣。他心中又生出一陣感歎:「她為何哭泣?為何傷心?唉……,女人的心,總是讓人不懂!」
  其實,蘇碧瓊到底為什麼流淚,她自己也不甚明白,只是覺得傷心,忍不住要哭。
  江面上正值東風強勁,小篷船順風而行,甚是輕快,不多時,遙遙已見西岸黑莽莽的河灘。
  燕飛萍將小篷船靠在岸邊,搭上跳板,回頭對蘇碧瓊道:「靠岸了,走吧。」
  蘇碧瓊默默站起,她不願讓燕飛萍看到臉上的淚痕,用一隻衣袖遮在腮邊,快步走下跳板,上了岸。
  這時候,天將破曉,江面上瀰漫著一片濃霧,遠遠一望,便如置身於雲海之上,令人心襟大爽。
  面對奇景,蘇碧瓊卻無心觀賞,她望見燕飛萍跟著走上江岸,當下走上前,道:「多謝你從污衣幫手中救下我,眼下若沒有別的事情,我便告辭了。」
  燕飛萍默默望著她的眼睛,滿腹心聲,湧到口邊,竟不知從何說起,暗自歎了一口氣,道:「就要走麼?」
  蘇碧瓊的心也是怦怦跳動,面對燕飛萍關切的目光,忍不住鼻尖又是一酸,淚水頓時湧上雙眼,她匆匆垂下眼簾,顫聲道:「我去啦,你……你自己多保重。」說罷,扭身急忙往北而去。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燕飛萍用牙齒咬住下唇,將唇上咬出一排深深齒印,幾乎血也咬出來了。他猛一跺腳,本想轉頭離去,但沒走多遠,終於又回過身,施展輕功,疾追了幾步,趕到蘇碧瓊身邊。
  蘇碧瓊見他飛步趕上,一怔,停下腳步,道:「你……有什麼事?」
  燕飛萍目視北方,緩緩道:「你是不是回沔陽鎮的那座大宅?」
  蘇碧瓊先是一驚,微一沉吟,道:「那是正氣府在漢水的密舵,除本府弟子,絕無外人,你如何打探出來?」
  燕飛萍搖了搖頭,道:「我如何打探並不重要,關鍵是污水幫早已盯上了那裡,就連你谷夫人這次出行的一舉一動,無不被人家察得一清二楚。」
  蘇碧瓊身子猛地一顫,脫口道:「什麼?污衣幫?這……這怎麼可能?」
  燕飛萍淡淡一哼,道:「正如你所說,正氣府的這份霸業,哪個不眼熱三分?污衣幫若非有備而來,以風雲二十八騎的身手,何至於被人一舉殲滅,不留一個活口?」
  蘇碧瓊心知燕飛萍所言不假,污衣幫此刻既然敢對自己下手,說不定沔陽密舵也已給他們挑了。想到這裡,她心中大急,恨不得肩生雙翅趕回舵中,但又想自己一個女子,武功智謀均不足取,即便趕回去,枉自再給人擒住,又有何用?
  看著她神色間的變化,燕飛萍自能猜出她的心情,當下說道:「反正我也要回沔陽鎮,咱們不妨同路而行,倘若遇上污衣幫中人,相互間也能有個照應。」
  蘇碧瓊遲疑道:「這……這……」
  燕飛萍不等她再說,轉身道:「別說了,天色已亮,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凶險,走吧。」說罷,逕自大步向前走去,竟不再回頭看她一眼。
  蘇碧瓊呆立在原地,心中全無主意,她本不願讓別人看見自己與燕飛萍同行,但當此險境,除了倚仗燕飛萍相護,別無辦法。片刻之後,她終於咬了咬牙,快步趕上,默默跟在燕飛萍的身後。
  行出數里,路徑突然陡峭,右側的江面變窄,江水奔騰激盪,左側卻是一段山峰筆立,峭壁如削,中間留出一條窄窄的山路,已是兩人不能並肩而行。
  燕飛萍來時雖經過這此路,但他一是在黑夜中通過,二是心思全掛念在蘇碧瓊身上,並未注意到這條路的險惡。此刻打量著四周,心中暗忖:「這裡地勢險竣,正是伏擊的絕好所在,倘若污衣幫暗中伏下高手,在此陡然發難,我既要抵敵,又要護人,卻有些不易對付。」他邊走邊想,臉上雖不動聲色,心中暗生戒備。
  蘇碧瓊見道路越行越窄,心中生起一種不祥的感覺,不覺有些惶惶不安,上前拉了拉燕飛萍的衣袖,小聲道:「我……我看這條路似藏凶兆,你……要小心些。」
  自從兩人相見之後,這是蘇碧瓊說的第一句關心的話,燕飛萍聽了胸中一熱,微笑道:「你別擔心,天下雖大,只怕還找不出幾個能傷到我的人。」
  一言甫畢,路上驀然刮過一陣山風,吹在臉上,陰寒徹骨。
  燕飛萍微覺一凜,心道:「這風中的殺氣好重!」抬頭一望,猛聽「轟隆」一聲巨響,一塊磨盤大小的巨石從天而降,翻滾著往兩人頭上砸來。
  這一下橫禍飛降,蘇碧瓊駭得臉色煞白,竟不知躲閃。
  燕飛萍暗道一聲:「不好!」不及細想,揮臂一推,將蘇碧瓊推入山壁微陷的凹處。這時巨石已當頭砸落,燕飛萍左為高壁,右為激流,如陷絕境,在此生死關頭,他眼中精光暴長,雙掌斜擊而上,印在巨石上,擊得石屑紛飛,跟著一招「霸三單提鞭」,掌心的內勁一吐,竟將巨石的下砸之力移為橫勁,只見千餘斤的巨石在他的掌中翻了一翻,激飛丈外,落入江中,濺起一大片水花。
  燕飛萍定了定神,低聲道:「好險,敵人躲在上面,推大石頭來砸咱們。」說著拉緊蘇碧瓊的手,道:「快走。」一展身形,向前急奔。
  只見峭壁口處人影晃動,隨即便有鋼鏢、袖箭、飛蝗石紛紛射來。燕飛萍擋在蘇碧瓊身前,袍袖飛舞,敵人的暗器嗤嗤射來,無不給他的袖力震飛。
  剎那間,燕飛萍幾個起落,已衝到峭壁口,尚未站定,但覺耳畔風聲勁鈀,一柄鬼頭刀猛砍而下。他聽這兵刃劈風之聲,便知十分沉重,急忙斜身閃過,將蘇碧瓊往後一推,喝道:「不要亂動。」說罷,他身子一晃,欺入刀光之中,一掌直劈那使刀之人的前胸。
  哪知,他才一出手,兩側突然又刺出四桿長槍,兩上兩下同時刺到,迅疾有聲,敵人在這隘口伏著五名好手,扼守要道。燕飛萍怒喝一聲:「好不要臉!」右臂袍袖展出,已將四桿長槍盪開,左掌力凝指尖,照準那柄鬼頭刀鋒上一彈,只聽一聲脆響,鋼刀吃不住這一彈之力,立刻反震而回,刀背撞在使刀之人的前額,登時腦漿迸裂,橫屍於地。
  四名使槍之人無不駭極,各奮平生之力,四槍齊出,分刺燕飛萍的前後左右。燕飛萍卻朗聲長笑,右足點地,左足懸空,全身急轉,宛似一枚陀螺。四桿長槍從他胸前、背後、腰下、肋側擦過,皆盡刺空。在這瞬間之中,燕飛萍掌力吞吐,一招「風雨戰八方」,分擊四人,頃刻間連發四四一十六掌。
  這一招飛擊四人,本有先後之別,只是燕飛萍出掌太快,四人便似同時中掌一般,四槍一齊跌落,卻只發出啷一響。
  槍雖落,人卻僵立不倒。燕飛萍環望這四人,身上殺氣陡消,喃喃道:「燕某再出江湖,卻已非昔年的殺手,可世人卻為何總逼我再動殺機?唉……!」隨著這聲歎息,那四人各噴出一口鮮血,倒地而亡。
  又是一陣風刮過,吹著地上的屍體,風中血腥氣大盛。
  路上重重又恢復了沉寂。
  江岸上,燕飛萍默默肅立,他方才在舉手投足間連殺五名江湖好手,一身武功足以傲視天下,然而,他臉上卻未流露一絲傲意,反而大見警色。
  這時,蘇碧瓊慢慢走上前,見地上躺倒的五具屍體都穿的是襤褸破衣,脫口說道:「他們……他們又是污衣幫的?」
  燕飛萍微微點了點頭,道:「污衣幫手段毒辣,實力更是非同小可,只這五人的武功,在江湖便已頗不簡單,若非是我,只怕早給他們得手了?」
  蘇碧瓊歎了一口氣,道:「他們原想殺的人是我,只可惜沒料到你會出現,唉,今日死在天下第一殺手的掌下,也是他們命裡注定的劫數。」
  燕飛萍卻道:「只是他們的劫數已了,咱們的劫數才到。」
  蘇碧瓊不解道:「你說什麼?」
  燕飛萍的目光直視前方,道:「你當污衣幫幫主是什麼?豈能只派這幾個人劫狙於你,那未免將正氣府看得忒小了。」
  蘇碧瓊驚道:「怎麼?你是說他們……他們另有埋伏?」
  燕飛萍沒有回答她的話,沉默片刻,忽然淡淡說道:「你不覺得這裡太靜了麼?」
  蘇碧瓊聽出他話音有異,道:「靜,那又如何?」
  燕飛萍緩緩道:「我還記得十年前那一次決鬥之前,也是這般的靜,靜得可以聞到死亡的味道。」
  短短一句話,四周的氣氛驟然變得沉重起來。
  蘇碧瓊見燕飛萍眉目間一付凝重之色,不禁暗吃一驚,在她的記憶中,無論面對多大的凶險,燕飛萍始終神色自若,從未見他流露過如此緊張的模樣。頓時,蘇碧瓊強烈的感到,一種危險已然臨近。
  稍刻之後,她定了定神,順著燕飛萍的目光望去,見數十丈外的一塊岩石上站有人,只是那人始終一動不動,身上又穿的是一件青袍,與青巖同色,遙遙望去,便如一塊凸出山巖的石柱,是以她雖在江邊良久,卻一直沒有發覺。
  雙方雖隔著老遠,一股殺氣卻久久不散,籠罩著整個江岸。蘇碧瓊心道:「這人好重的殺氣!」凝神再瞧,見對面是位白眉長鬚的老者,神氣肅然,臉金如紙,在岩石上一站,青袍飄擺,說不出的威嚴。
  蘇碧瓊武功雖然不行,但久居武林世家,見識還是有的,一看對方這份氣度,便知這人絕非等閒之輩,縱非一派宗師,也屬裊霸一流的人物,當下低聲向燕飛萍問道:「這人是誰?莫非也是污衣幫的人麼?」
  燕飛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臉上陰睛不定,喃喃道:「我早該想到此人,若非是他,江湖中誰還能練成這凝血成冰的鐵線神功、寒魄掌力?」
  蘇碧瓊見燕飛萍說這句話時眼中射出異樣光芒,又是激憤,又是痛恨,顯是記起了一件畢生的恨事。她心中不禁害怕,小聲道:「什麼鐵線神功,寒魄掌力?」
  燕飛萍眼中異光一閃而逝,剎那間又恢復了平靜之色,淡淡說道:「記住,一會兒動起手來,你趕快離開,逃得越遠越好,此地一刻不可多留。」
  蘇碧瓊吃了一驚,忙道:「不,那……那怎麼行……」
  燕飛萍緩緩搖了搖頭,道:「今日一戰,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注定,我與他除了一決生死,別無選擇。」說到這裡,他微微歎息一聲,對蘇碧瓊道:「如果我不能從此地離開,麻煩你回到沔陽密舵時,去一趟那宅門前的一家小酒鋪,我……我的妻女在那裡正等我。」
  蘇碧瓊聞言後身子一顫,低下頭,沒有說話。
  燕飛萍嘴角掛著一絲苦笑,道:「燕某一生傲行天下,唯欠他們母女的太多。瓊兒,倘若你還記著昔年的那段緣份,請替我照顧她們母女。」
  蘇碧瓊一聽,知道他這句話乃是「托弧」之意,心中頓時溢滿淒苦悲涼之情,張開口,千言萬語都哽在喉頭,一個字都說不出,唯有兩行清淚滾過臉頰。
  燕飛萍卻微微一笑,用手背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柔聲道:「你又哭了,這次的淚,是不是為我流的?」說罷,他將蘇碧瓊往後一推,猛地轉過身,雙眉一挑,目光中的柔情疾閃而逝,精芒暴長,霎時間,他整個身體彷彿變成一柄脫鞘而業的鋼刀,大步向前走去,對蘇碧瓊再不看上一眼。
  這時,巖上的青袍老者臉上也閃過一絲煞氣,大袖一揮,飄身下了山,迎著燕飛萍走來。
  雙方越走越近,每接近一步,四周的殺氣便凌厲一分,直到相距不過三丈開外,二人才同時停住腳步,默默對峙。
  他們之間雖隔三丈,但二人心下均知,高手對陣,發招如迅雷閃電,出手便至。因此雙方的面上雖行若無事,卻勁貫週身,絕無一絲一毫的鬆懈。
  沉默片刻之後,那青袍老者先開口道:「十年不見,你的身手一如當年。押送谷夫人過江的那四個手下,想必已成為你的掌下之鬼了。」
  燕飛萍道:「燕某掌下無活口。這些年歲月流逝,燕某的規矩可沒變過。」
  青袍老者聽後不怒反笑,道:「好規矩。普天之下,能壞老夫大事者寥寥可數,燕飛萍,你算是其中之一。」
  燕飛萍淡淡地說:「承蒙抬愛。」頓了一頓,他又道:「從我看了船上被凍斃的屍體,就疑是一位故人的手筆,眼下一看,果然是你下的毒手。」
  青袍老者哼了一聲,道:「你可曾想到老夫還是污衣幫的幫主?」
  燕飛萍道:「不錯,天下高手之中,除了污衣幫幫主,誰又能一舉斃盡赫赫有名的風雲二十八騎?燕某雖弧陋寡聞,但放眼江湖,若非洛陽倪府的倪八太爺,又有誰能網羅到那麼多黑白兩道的好手,野心勃勃,欲意與正氣府分庭抗禮?」
  此言一出,他身後的蘇碧瓊大驚失色,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洛陽倪府是江湖最著名的一處世外桃源,與揚州正氣府齊名,並稱「南北二府」。府主倪八太爺退隱數十年,至善至仁,乃是江湖中罕見的雅翁。難道做出這種害人勾當的人,竟會是他?
  她正自疑惑之中,忽聽那青袍老者哈哈一笑,聲音卻仍是冷冰冰地,道:「老夫創立污衣幫,招兵買馬,擴充羽翼,原有問鼎武林的意思。老夫只道此事瞞盡天下人的耳目,豈料竟被你一眼看破。碎心鈴果然名不虛傳,厲害、厲害!」
  燕飛萍見他越是稱讚,只怕片刻間便要痛下殺手,當下也朗聲長笑,道:「十年前燕某與倪翁在慧光寺外一決高下,燕某技不如人,敗在倪翁掌下,為此苦捱了三年的冰窟時光。這些年燕某僥倖不死,今日相逢,但求再來領教倪翁的寒掌神功。」
  倪八太爺點了點頭,道:「你們既然已洞察了老夫的秘密,豈容你們生離此地?這數十年來,凡壞老夫大事者,尚無一例不死。來吧,且看老夫掌下是否留得住你們。」說著將雙掌一錯,踏上兩步,鬚眉微微顫動,凜然生威。
  燕飛萍感到對方身上的殺氣大熾,卻也不懼,冷聲道:「動手之前,燕某先把一句話擺在當面,今日一戰,不僅只為燕栽一人的榮辱,還有神機老人二十年困居歲月,再上冰窟葬身的五十七位前輩的冤魂。倪天岳,燕某是替他們索命來的!」
  倪八太爺聽後尖笑一聲,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蕩然無存,眉目間殺氣猙獰,厲喝道:「姓燕的,你知道的事情真是不少,不過,你知道的事情越多,今日叫你死的越快。進招吧!」說罷他雙手一圈,橫在胸口,擺出一招守式,他雖然怒火沖天,但畢竟是江湖中久已成名的前輩人物,一舉一動自不能失了法度。
  燕飛萍知道他不會先行發招,當下便道:「既然如此,燕某就不客氣了!」右掌一起,使一招「九天飛瀑」,抬手間已攻到對方身前,揮掌削出,但見掌影亂顫,霎時間便如化為數十隻手臂,罩往敵人的中盤,也辨不出哪一招是虛式,哪一招是殺招。
  倪八太爺見對方一出手,自己處處受制,不禁吃了一驚,心道:「十年不見,此人掌法竟精進若斯!」不敢稍怠,左掌向前一封,右拳順勢斜砸過去、這一封一打,舉輕若重,也是精妙絕倫。
  數十招頃刻即過,但見燕飛萍雙掌上下翻飛,容數十家掌法的精萃於一身,吞吐開闔之際,又飄逸,又凝重,變化叵測,時而突施殺手,亦狠辣異常,令人防不勝防。倪八太爺的左拳右掌卻又另成一家,招數更是呆滯,東擊一拳,西拍一掌,當真不成章法,但燕飛萍見了,卻知對方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實已臻武學中的極高境界。
  再鬥數十個回合之後,雙方出招愈來愈快,燕飛萍體內氤氳紫氣漸漸鼓蕩,抖擻精神,圍著倪八太爺縱高伏低,東奔西閃,只在一盞茶時分,已接連換了十一種不同門派的武功,奇招疊出,匪夷所思。然而,倪八太爺出掌大開大闔,招數以剛為主,也絲毫沒慢了,任憑燕飛萍如何騰挪劈刺,總是攻不進他雙掌所嚴守的門戶之內。
  燕飛萍久戰不下,心中暗想:「我自練成無妄神功以來,無往不利,哪知仍然奈何不住這老頭兒的雙掌。神機老人的首徒,果然厲害!」他猛地一聲清嘯,掌法忽變,招招搶攻,雙掌展如刀、握如錘、駢指如劍、曲指如鉤,這是他從冰窟石壁上揣摩出的武功,取盡天下各派掌法中的絕殺之筆,一經施展,殺氣狂溢,一口氣連發四十多招凌厲無儔的殺手。
  這時倪八太爺已不能守拙馭巧,急將身形遊走,也展開輕功,跟他以快打快。又拆了百餘招,倪八太爺的掌法已相形見絀,他又驚又駭,暗想:「十年前這小子遠非我的對手,卻不知他逢得什麼奇遇,武功竟練到這般進境,倘若一個不小心,只怕還輸在他的手中。」心念一轉,毒計暗生,驀然一挺胸,運勁連劈九掌,一掌狠似一掌,如同九道驚浪,排山倒海般壓向燕飛萍。
  燕飛萍見對方這九掌的勁力雖然奇大,卻似強弩之未,心中不禁一凜,他知道倪兒太爺是武林中一位不出世的奇人,年紀雖大,精力卻絲毫不遜於少年,更兼內力渾厚,實不該露此敗相,只怕其中有詐。當下不敢硬接,他斜身一飄,連走九步,將倪兒太爺這九掌連擊一一避過。
  倪八太爺要的便是這一緩之機,他發掌逼退燕飛萍之後,立刻雙足撐地,急掠而出,彷彿一隻青翅蒼鷹,撲向江岸的小路。
  燕飛萍見倪八太爺不敗而退,極為詫異,凝神一望,猛見小路上站著一人,卻是蘇碧瓊並未離去,正在路邊默默觀望。此刻倪八太爺合身直撲,運掌正是朝她頂門擊去。
  燕飛萍心旌劇震,他視蘇碧瓊重逾自己的性命,焉能見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當即暴吼一聲,橫身擋在蘇碧瓊之前。
  他的身法雖快,倪八太爺的掌法也不慢,一晃間已擊到眼前。燕飛萍尚未站定身體,只覺一股犀利異常的掌風破空襲到,他已無暇閃避,當即右掌翻出,接了倪八太爺拍過的一掌。怦的一聲悶響,雙掌相碰,燕飛萍只覺對方掌中來勁奇強,更夾著一股陰冷無比的寒氣。這寒氣他熟悉之至,正是十年前折磨得自己死去活來的「寒魄掌」掌力。
  燕飛萍一驚之下,無妄神功隨念而生,陡然間右肋一寒,一股銳利的掌力已印在他肋下的「右宜穴」上。原來倪八太爺出手攻襲蘇碧瓊儘是虛招,待燕飛萍挺身相救之時,這才以一掌與他相拚,餘下一掌卻無影無蹤地拍到了他的身上。
  燕飛萍「啊」的一聲低呼,全身發顫,一股冷氣從肋下直傳過來,有如閃電一般,剎那間流遍全身,似墜冰中。他自知不好,急忙守住丹田一股熱氣,和寒魄掌和寒氣相抗,左掌卻貫足真力,抖手發出一招「紫電穿空」,猛擊向倪八太爺的胸口。
  這一掌出手之快,方位之奇,端的匪夷所思。
  倪八太爺萬萬沒有料到,身中寒魄掌力的人,非但沒有凍僵而斃,反而尚有餘力回擊,一怔之下,胸口已然中掌。幸虧燕飛萍先受到寒魄掌力的衝擊,自身功力已不到平時三成,否則只這一掌便足以要了他的老命,僥是如此,仍令倪八太爺吐出兩口鮮血,踉踉蹌蹌連退七八步。
  「啊……你……你…」倪八太爺用手摀住胸口,臉上佈滿驚詫之色,他覺出對方掌力充沛純和,與自己體內的寒氣一陰一陽,恰好互克,而變天之下,只有一門武功有此威力。他於武學一道見識廣博,登時脫口喝出:「這是氤氳紫氣!你……你練過無妄神咒?」
  燕飛萍哼了一聲,道:「練過了又如何?」
  倪八太爺駭極而呼:「此技絕傳天下已久,你從何處所學?」
  燕飛萍道:「有人為學此技,不惜弒師尊、害同門,卻終不能如願。燕某卻蒙明師相授,得來全不費功夫。」
  倪八太爺愈發驚駭,道:「難道……他……他沒死?」
  燕飛萍冷聲道:「不錯,神機老前輩學究天人,豈能被屑小之徒所害?燕某即蒙他老人家傳授絕技,今日責無旁貸,替神機門清理門戶來了?」
  倪八太爺得知神機老人尚在人間,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他中掌後胸口似燒若炙,全身功力如欲散去,再加重傷之餘,平時功力已剩不下一成,知道眼前情勢不利,脫身保命要緊,當即轉身便走。
  他一身武功當真了得,雖受重傷,但施展出輕功,仍然健步如飛,身子連續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江岸的山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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