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伽門農、俄底修斯、狄俄墨得斯、涅斯托、埃阿斯、墨涅拉俄斯及卡爾卡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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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卡斯
| 各位王子,為了我替你們所做的事情,現在我可以向你們要求報償了。請你們想一想,我因為審察未來的大勢,決心舍棄特洛亞,丟下了我的家產,頂上一個叛逆的名字;犧牲了現成的安穩的地位,來追求不可知的命運;拋開了我所習慣的一切,到這舉目生疏的地方來替你們盡力:你們曾經允許給我許多好處,現在我只要求你們讓我略沾小惠,想來你們總不會拒絕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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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伽門農
| 特洛亞人,你要向我們要求什么?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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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卡斯
| 你們昨天捉來了一個特洛亞的俘虜,名叫安忒諾;特洛亞對他是很重視的。你們常常要求他們拿我的女儿克瑞西達來交換被俘的特洛亞重要將士,可是特洛亞總是加以拒絕;据我所知,這個安忒諾在特洛亞軍中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一切事務倘沒有他去處理,都要陷于停頓,他們甚至于愿意拿一個普里阿摩斯親生的王子來和他交換;各位殿下,把他送回去,交換我的女儿來吧,只要讓我瞧見她一面,就可以補償我替你們所盡的一切勞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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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伽門農
| 讓狄俄墨得斯把他送去,帶克瑞西達回來吧;卡爾卡斯的要求可以讓他得到滿足。狄俄墨得斯,你去准備好這一次交換所需要的一切,同時帶個信去,問一聲赫克托明天是不是預備決戰,埃阿斯已經預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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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俄墨得斯
| 我愿意擔負這一個使命,并且認為這是莫大的光榮。(狄俄墨得斯、卡爾卡斯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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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喀琉斯及帕特洛克羅斯自帳內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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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底修斯
| 阿喀琉斯正在他的帳前站著,請元帥在他面前走過去,理也不要理他,就好像忘記了他是個什么人似的;各位王子也都對他裝出一副冷淡的態度。讓我在最后走過,他一定會問我,為什么人家都向他投擲這樣輕蔑的眼光;那時我就借你們的冷淡做題目,對他的驕傲發出一些意含針砭的譏諷,使他不能不飲下我給他的這一服清心藥劑。這服藥也許會發生效力。要一個驕傲的人看清他自己的嘴臉,只有用別人的驕傲給他做鏡子;倘然向他卑躬屈節,只會助長他的气焰,徒然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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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伽門農
| 我就依照你的計策而行,當我走過他身旁的時候,故意裝出一副冷淡的神气;每一位將軍也都要這樣,或者不理他,或者用輕蔑的態度向他打個招呼,那是會比完全不理他更使他難堪的。大家跟著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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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怎么!元帥又要來找我說話了嗎?您知道我的意思,我是不愿再跟特洛亞人打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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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伽門農
| 阿喀琉斯說些什么?他有什么事要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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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斯托
| 將軍,您有什么事要對元帥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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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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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斯托
| 元帥,他說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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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伽門農
| 那再好沒有了。(阿伽門農、涅斯托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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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早安,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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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涅拉俄斯
| 您好?您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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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怎么!那忘八也瞧不起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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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阿斯
| 啊,帕特洛克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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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早安,埃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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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阿斯
| 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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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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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阿斯
| 是,是,早安,早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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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這些家伙都是什么意思?他們不認識阿喀琉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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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洛克羅斯
| 他們大模大樣地走了過去。從前他們一看見阿喀琉斯,總是鞠躬如也,笑臉相迎,那一副恭而敬之的神气,就像禮拜神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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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怎么!難道我的威風已經衰落了嗎?大丈夫在失歡于命運以后,不用說會被眾人所厭棄,他可以從別人的眼睛里看到他自己的沒落;因為人們都是像蝴蝶一樣,只會向炙手可熱的夏天蹁躚起舞;在他們的俗眼之中,只有富貴尊榮,這一些不一定用才能去博得的身外浮華,才是值得敬重的;當這些不足恃的浮華化為烏有的時候,人們的敬意也就會煙消云散。可是我還沒有到這樣的地步,命運依然是我的朋友,我依然充分享受著我所有的一切,只有這些人卻對我改變了態度,我想他們一定對我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俄底修斯也來了,他在讀些什么;待我前去打斷他的誦讀。啊,俄底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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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底修斯
| 啊,阿喀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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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你在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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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底修斯
| 有一個不認識的人寫給我這樣几句話:“無論一個人的天賦如何优异,外表或內心如何美好,也必須在他的德性的光輝照耀到他人身上發生了熱力、再由感受他的熱力的人把那熱力反射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才能体會到他本身的价值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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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這沒有什么奇怪,俄底修斯!一個人看不見自己的美貌,他的美貌只能反映在別人的眼里;眼睛,那最靈敏的感官,也看不見它自己,只有當自己的眼睛和別人的眼睛相遇的時候,才可以交換彼此的形象,因為視力不能反及自身,除非把自己的影子映在可以被自己看見的地方。這事一點也不足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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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底修斯
| 我并不重視這一种很普通的道理,可是我不懂寫這几句話的人的用意;他用迂回婉轉的說法,證明一個人無論稟有著什么奇才异能,倘然不把那种才能傳達到別人的身上,他就等于一無所有;也只有在把才能發展出去以后所博得的贊美聲中,才可以認識他本身的价值,正像一座穹窿把聲音彈射回來,又像一扇迎著陽光的鐵門,反映出太陽所投射的形狀,同時吐發出它所吸收的熱力一樣。他這番話很引起了我的思索,使我立刻想起了沒沒無聞的埃阿斯。天哪,這是一個多好的漢子!真是一匹軼群的駿馬,他的奇才還沒有為他自己所發現。天下真有這樣被人賤視的珍寶!也有毫無价值的東西,反會受盡世人的贊賞!明天我們可以看見埃阿斯在無意中得到一個大顯身手的机會,從此以后,他的威名將要遍傳人口了。天啊!有些人會乘著別人懈怠的時候,干出怎樣一番事業!有的人悄悄地鑽進了反复無常的命運女神的廳堂,有的人卻在她的眼中扮演著痴人!有的人利用著別人的驕傲而飛黃騰達,有的人卻因為驕傲而使他的地位一落千丈!瞧這些希腊的將軍們!他們已經在那儿拍著粗笨的埃阿斯的肩膀,好像他的腳已經踏在勇敢的赫克托的胸口,強大的特洛亞已經瀕于末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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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我相信你的話,因為他們走過我的身旁,就像守財奴看見叫化子一樣,沒有一句好話,也沒有一張好臉。怎么!難道我的功勞都已經被人忘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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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底修斯
| 將軍,時間老人的背上負著一個龐大的布袋,那里面裝滿著被寡恩負義的世人所遺忘的丰功偉績;那些已成過去的美績,一轉眼間就會在人們的記憶里消失。只有繼續不斷的前進,才可以使榮名永垂不替;如果一旦罷手,就會像一套久遭擱置的生銹的鎧甲,誰也不記得它的往日的勳勞,徒然讓它的不合時宜的式樣,留作世人揶揄的資料。不要放棄眼前的捷徑,光榮的路是狹窄的,一個人只能前進,不能后退;所以你應該繼續在這一條狹路上邁步前進,因為無數競爭的人都在你的背后,一個緊追著一個;要是你略事退讓,或者閃在路旁,他們就會像洶涌的怒潮一樣直沖過來,把你遺棄在最后;又像一匹落伍的駿馬,倒在地上,下駟的駑駘都可以追在它的前面,從它的身上踐踏過去。那時候人家現在所做的事,雖然比不上你從前所做的事,但是你的聲名卻要被他們所掩蓋,因為時間正像一個趨炎附勢的主人,對于一個臨去的客人不過和他略微握一握手,對于一個新來的客人,卻伸開了兩臂,飛也似的過去抱住他;歡迎是永遠含笑的,告別總是帶著歎息。啊!不要讓德行追索它舊日的酬報,因為美貌、智慧、門第、膂力、功業、愛情、友誼、慈善,這些都要受到無情的時間的侵蝕。世人有一個共同的天性,他們一致贊美新制的玩物,雖然它們原是從舊有的材料改造而成的;他們宁愿拂拭發著亮光的金器,卻不去過問那被灰塵掩蔽了光彩的金器。人們的眼睛只能看見現在,他們所贊賞的也只有眼前的人物;所以不用奇怪,你偉大的完人,一切希腊人都在開始崇拜埃阿斯,因為活動的東西是比停滯不動的東西更容易引人注目的。眾人的屬望曾經集于你的身上,要是你不把你自己活活埋葬,把你的威名收藏在你的營帳里,那么你也未始不可恢复舊日的光榮;不久以前,你那在戰場上的赫赫聲威,是曾經使天神為之側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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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我這樣深居簡出,卻有极充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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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底修斯
| 可是有更充分、更有力的理由反對你的深居簡出。阿喀琉斯,人家都知道你戀愛著普里阿摩斯的一個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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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嘿!人家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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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底修斯
| 你以為那很奇怪嗎?什么事情都逃不過旁觀者的冷眼;淵深莫測的海底也可以量度得到,潛藏在心頭的思想也會被人猜中。國家事務中往往有一些秘密,是任何史乘所無法發現的。你和特洛亞人之間的關系,我們是完全明白的;可是阿喀琉斯倘然是個真正的英雄,他就應該去把赫克托打敗,不應該把波呂克塞娜6丟棄不顧。要是現在小小的皮洛斯在家里听見了光榮的號角在我們諸島上吹響,所有的希腊少女們都在跳躍歡唱,“偉大的赫克托的妹妹征服了阿喀琉斯,可是我們的偉大的埃阿斯勇敢地把他打倒,”那時候他的心里該是多么難受。再見,將軍,我對你這樣說完全是出于好意;留心你腳底下的冰塊,不要讓一個傻子從這上面滑了過去,你自己卻把它踹碎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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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洛克羅斯
| 阿喀琉斯,我也曾經這樣勸告過您。一個男人在需要行動的時候优柔寡斷,沒有一點丈夫的气概,比一個鹵莽粗野、有男子气概的女子更為可憎。人家常常責怪我,以為我對于戰爭的厭惡以及您對于我的親密的友誼,是使您懈怠到現在這种樣子的根本原因。好人,振作起來吧;只要您振臂一呼,那柔弱輕佻的丘匹德就會從您的頸上放松他的淫蕩的擁抱,像雄獅鬣上的一滴露珠似的,搖散在空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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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埃阿斯要去和赫克托交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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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洛克羅斯
| 是的,也許他會在他身上得到极大的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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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我的聲譽已經遭到极大的危險,我的威名已經受到嚴重的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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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洛克羅斯
| 啊!那么您要留心,自己加于自己的傷害是最不容易治療的;忽略了應該做的事,往往會引起危險的后果,這种危險就像寒熱病一樣,會在我們向陽閒坐的時候侵襲到我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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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好帕特洛克羅斯,去把忒耳西忒斯叫來;我要差這傻瓜去見埃阿斯,請他在決戰完畢以后,邀請特洛亞的騎士們到我們這儿來,大家便服相見。我簡直像一個女人似的害著相思,渴想著會一會卸除武裝的赫克托,跟他握手談心,把他的面貌瞧一個清楚。——他來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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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忒耳西忒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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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怪事,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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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什么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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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埃阿斯在戰場上走來走去,像失了魂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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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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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他明天必須單人匹馬去和赫克托交戰;他因為預想到這一場英勇的廝殺,驕傲得了不得,所以滿口亂嚷亂叫,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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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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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他跨著大步,像一只孔雀似的走來走去,踱了一步又立定了一會儿;他那滿腹心事的樣子,就像一個在腦子里打算盤的女店主在那儿計算她的賬目;他咬著嘴唇,裝出一副深謀遠慮的神气,好像說,“我這儿有一腦袋的神机妙算,你們等著瞧吧;”他說得不錯,可是他那腦袋里的智慧,就像打火石里的火花一樣,不去打它是不肯出來的。這家伙一輩子算是完了;因為赫克托倘不在交戰的時候扭斷他的頭頸,憑著他那股搖頭擺腦的得意勁儿,也會把自己的頭頸搖斷的。他已經不認識我;我說,“早安,埃阿斯;”他卻回答我,“謝謝,阿伽門農。”你們看他還算個什么人,會把我當作元帥!他簡直變成了一條失水的魚儿,一個不會說話的怪物啦。自以為了不起!就像一件皮背心一樣,兩面都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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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忒耳西忒斯,你必須做我的使者,替我帶一個信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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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誰,我嗎?嘿,他見了誰都不睬;他不愿意回答人家;只有叫化子才老是開口;他的舌頭是長在臂膀上的。我可以扮做他的樣子,讓帕特洛克羅斯向我提出問題,你們就可以瞧瞧埃阿斯是怎么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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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帕特洛克羅斯,對他說:我恭恭敬敬地請求英武的埃阿斯邀請驍勇無比的赫克托便服到敝寨一敘;關于他的身体上的安全,我可以要求慷慨寬宏、聲名卓著、高貴尊榮的希腊軍大元帥阿伽門農特予保證,等等,等等。你這樣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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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洛克羅斯
| 喬武大神祝福偉大的埃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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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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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洛克羅斯
| 我奉尊貴的阿喀琉斯的命令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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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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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洛克羅斯
| 他,恭恭敬敬地請求您邀請赫克托到他的寨內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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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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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洛克羅斯
| 他可以從阿伽門農取得安全通行的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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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阿伽門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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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洛克羅斯
| 是,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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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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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洛克羅斯
| 您的意思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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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愿上帝和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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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洛克羅斯
| 您的答复呢,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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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明天要是天晴,那么在十一點鐘的時候,一定可以見個分曉;可是他即使得胜,我也要叫他付下重大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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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洛克羅斯
| 您的答复呢,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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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再見,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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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啊,難道他就是這么一副腔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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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不,他簡直是脫腔走調;我不知道赫克托捶破了他的腦殼以后,他還會唱些什么調調儿出來;不過我想他是不會有什么調調儿唱出來的,除非阿波羅抽了他的筋去做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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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來,你必須立刻替我去送一封信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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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讓我再帶一封去給他的馬吧;比較起來,還是他的馬有些知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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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
| 我心里很亂,就像一池攪亂了的泉水,我自己也看不見它的底。(阿喀琉斯、帕特洛克羅斯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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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耳西忒斯
| 但愿你那心里的泉水再清澈起來,好讓我把我的驢子牽下去喝几口水!我宁愿做一只羊身上的虱子,也不愿做這么一個沒有頭腦的勇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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