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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序曲

     致辭者上。
致辭者 現在,一天正來到這樣一個時分:這一片昏黑的宇宙,充滿了令人不安的嘁嘁促促的嘈雜聲。在這無邊的黑暗中,雙方的陣地,營帳接著營帳,傳播著輕輕的聲響;那站崗的哨兵,几乎各自听得見對方在私下用耳語把口令傳授。火光遙對著火光,在那慘淡的照明下,彼此都望見了對方昏沉沉的臉儿。戰馬在威脅戰馬——那高聲的嘶鳴好像在咆哮,刺破了黑夜的遲鈍的耳膜。在營帳里,那伺候穿盔甲的跟班,替騎士裝束停當,正不停地揮動槌子,敲打著扣緊盔甲的鉚釘——耳邊響起的是一片陰森的備戰聲。村雞在叫,時鐘在敲——原來那昏沉沉的清晨的第三個時辰已經來到。且說那法蘭西將士,仗著人數眾多,滿以為這一回准能旗開得胜,心情是多么輕快:他們興高采烈,一邊擲骰子,拿不中用的英國佬做輸贏,一邊大罵那黑夜:這個可惡的丑巫婆,分明在折磨人——怎么一步一拐,走得這樣地慢!那些該死的可怜的英國人,真像是听憑宰割的犧牲,耐心地坐對著篝火,在肚子里反复盤算著,明天天一亮,危險就要來臨;他們那种凄厲的神情,加上削瘦的臉頰和一身破爛的戰袍,映照在月光底下,簡直像是一大群可怕的鬼影。啊,如果有誰看到,那個領袖正在大難當頭的軍隊中巡行,從一個哨防到一個哨防,從這個營帳到那個營帳,那就讓他高呼吧:“贊美与榮耀歸于他一身!”他就這樣巡邏,這樣訪問,走遍全軍,還用和悅的笑容,問大家早安,拿“兄弟”,“朋友”、“鄉親”跟他們相稱。盡管大敵當前,受到了圍困,看他的面容依然是聲色不動;連日辛苦和徹夜不眠,不曾叫他失去一點儿血色,露一絲疲勞的痕跡——他總是那么樂觀,精神飽滿,和悅又庄重。那些可怜虫,本來是愁眉苦臉的,一看到他,就從他那儿得到了鼓舞。真像普照大地的太陽,他的眼光毫不吝惜地把溫暖分送給每個人,像融解冰塊似的融解了人們心頭的恐慌。那一夜,大小三軍,不分尊卑,多少都感到在精神上跟亨利有了接触——可是,這又叫我們怎么表現呢!這樣,我們的場景必須往戰場飛——唉,老天可怜吧!這一下,我們就要當場出丑啦。這么四、五把生銹又遲鈍的圓頭劍,東倒西歪,在台上吵吵嚷嚷,居然也算是一役阿金庫爾戰爭!可是請坐著,瞧個端詳,憑著那怪模樣,捉摸原來的形相。(下。)

第一場 阿金庫爾。英軍陣地

     亨利王、培福及葛羅斯特上。
亨利王 葛羅斯特,我們當真是十分危險呢,所以我們應當拿出十二分的勇气來。早安,培福老弟。全能的上帝!那邪惡的事物里頭,也藏著美好的精華,只要你懂得怎樣把它提煉出來;譬如說,我們的坏鄉鄰就催促我們早早起身,這可是既養身又珍惜了光陰。再說,他們好比是我們外在的良心,是我們全体的牧師,告誡我們應該好好儿准備末日到來。這樣,我們從野草里采來了蜜;從魔鬼那儿居然獲得了道德的教訓。
     歐平漢上。
亨利王 早安,托馬斯·歐平漢老爵士。一個白頭的好老人家,本應該舒舒服服地睡在一個軟軟的枕頭上才是,現在倒叫你拿法蘭西的梆硬的泥塊當枕頭啦。
歐平漢 不是這樣,皇上,我很中意這個安身的地方,因為我這就可以說:“這會儿我睡得就跟君王一樣!”
亨利王 這真是件好事:拿旁人做榜樣,自己就甘心吃苦;這樣,精神就隨之而舒泰了——一個人的心靈受了鼓舞,那不用說,器官雖然已經萎縮了、僵了,也會從死沉沉的麻痹中振作起來,重新開始活動,像蛻皮的蛇獲得新生的力量一樣。把你的披肩借給我,托馬斯爵士。兩位好兄弟,替我向營帳中的各位將領問好,祝他們早安,請他們等會儿全都到我的營帳中會聚。
葛羅斯特 我們這就去,皇上。
歐平漢 用得到我伺候陛下嗎?
亨利王 不,好爵士;你跟我的王弟一起到英國的貴爵那儿去吧,我要獨個儿思考一番,暫時不要人做伴。
歐平漢 愿上帝祝福您,高貴的亨利!(隨培福、葛羅斯特下。)
亨利王 上帝保佑,老人家!你總是說鼓舞人心的話。
     畢斯托爾上。
畢斯托爾 Quivala(21)
亨利王 自己人。
畢斯托爾 對我說個明白:你是個將官,還只是個低三下四的普通角色?
亨利王 我是隊伍里的一個軍爺。
畢斯托爾 你是使長槍的嗎?
亨利王 正是。你是誰?
畢斯托爾 就跟皇帝一樣是個好出身。
亨利王 那你是國王的上司了?
畢斯托爾 國王是個老好人,他的心儿賽黃金,是一個也見過世面、也有點儿名气的好小子,說起他的上代有來頭,他拔出拳頭就揍人。我跟他的泥污的鞋子親吻,我從我的心眼儿里愛這一個寶貝儿。你的名字叫什么?
亨利王 亨利·勒·羅瓦(22)
畢斯托爾 勒·羅瓦!一個康華人的名字。你是屬于康華那一部隊的嗎?
亨利王 不,我是一個威爾士人。
畢斯托爾 你認識弗魯愛林嗎?
亨利王 認識的。
畢斯托爾 去對他說,到圣大衛節那天,我就要動他頭上的韭菜。(23)
亨利王 那一天你可別把刀子插在自己的帽子上,否則,只怕他會到你的頭上來動刀子。
畢斯托爾 你是他的朋友?
亨利王 還是個鄉親呢。
畢斯托爾 那么去你的吧!
亨利王 我謝謝你。上帝保佑你!
畢斯托爾 我的名字就叫做畢斯托爾。(下。)
亨利王 你這副凶猛的性子跟這么一個名字倒頂适合。(退到一旁。)
     弗魯愛林、高厄各自上。
高厄 弗魯愛林上尉!
弗魯愛林 听見啦!憑著耶穌基督的名義,把聲音放低些吧。拿軍餉的竟把祖傳的真正的戰爭的法典,臨陣的規矩都忘了,這真是四海之內,最令人嘖嘖稱奇的怪事儿了。如果你肯費些儿神,只要研究研究龐貝大元帥的用兵之道,那我向你擔保,你就會發覺在龐貝的軍營里既沒有人哇啦哇啦,又沒有人嘰嘰咕咕;我向你擔保,你會看到戰爭的儀式,它的用心、它的格式、它的嚴肅、它的文靜——跟這儿的大不相同。
高厄 呃,敵人那邊也在嚷嚷呢;你整夜都听到他們的聲響。
弗魯愛林 要是敵人是頭驢子,是條笨虫,是個嘮嘮叨叨的傻瓜,難道說,你以為我們最好——你听著——也做一頭驢子、一條笨虫、一個嘮嘮叨叨的傻瓜?現在你且說說你自個儿的良心話吧。
高厄 我以后說話決計放輕點儿就是了。
弗魯愛林 我請你,還要求你,以后這樣辦吧。(兩人下。)
亨利王 雖說這個威爾士人有點儿迂腐,可是他細心,也很有勇气。
     培茨、考特、威廉斯上。
考特 約翰·培茨兄弟,瞧那邊不是天亮了嗎?
培茨 我想是天亮了吧;不過我們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巴望白天快來到呀。
威廉斯 我們從那邊看到一天的開始,可是我想,我們永遠也看不到這一天的結束了。來者是誰?
亨利王 自己人。
威廉斯 在哪一位上尉的麾下?
亨利王 在托馬斯·歐平漢爵士的麾下。
威廉斯 一位很好的老將軍,還是一位最仁愛的老人家。我請問你,他對咱們的處境怎么個看法?
亨利王 就像一個人沉了船,落在沙灘上,只等第二次潮來把他卷去。
培茨 他沒有把他自個儿的想法告訴國王吧?
亨利王 沒有,而且也不應當去跟他說。因為我認為——雖則我這話是對你們說——皇上就跟我一樣,也是一個人罷了。一朵紫羅蘭花儿他聞起來,跟我聞起來還不是一樣;他頭上和我頭上合頂著一方天;他也不過用眼睛來看、耳朵來听啊。把一切榮銜丟開,還他一個赤裸棵的本相,那么他只是一個人罷了;雖說他的心思寄托在比我們高出一層的事物上,可是好比一頭在云霄里飛翔的老鷹,他有時也不免降落下來,栖息在枝頭和地面上。所以,當他有理由害怕的時候,他就像我們一樣,感到了害怕;不用問,那心頭的滋味也跟我們的感覺差不多。可是照理說,誰也不能叫他感到一絲恐懼,否則的話,他一流露出來,可不要瓦解軍隊的士气。
培茨 盡管他外表裝得怎樣勇敢,今夜又這樣冷,可是我相信,他心里希望自己宁可浸在泰晤士河里,哪怕河水齊到了脖子;我也但愿他在那儿,而我呢,就在他身邊——只要能离開此地,我們還有什么好計較的?
亨利王 不跟你們說瞎話——我愿意代替國王捧著良心說句話——我認為他不會希望不在眼前這個地方,跑到任何別的地方去。
培茨 那么我但愿他獨個儿守在這塊地方吧。這樣,他當然免不了要獻出一筆贖金來,許許多多可怜虫因此也就保全了生命啦。
亨利王 我敢說,你對他不至于一點儿敬愛都沒有,竟希望就只他一個人守在這儿;你這么說,無非是試探別人的口气罷了。照我看,我無論死在什么地方,也沒有像跟國王死在一塊儿那樣叫我稱心了,因為他是師出有名的,他的戰爭是正義的。
威廉斯 這就不是我們所能了解的了。
培茨 啊,或者說,這就不是我們所該追究的了;因為說到了解不了解,只要我們知道自己是國王的臣民,那就夠了。即使他是站在理虧的一邊,我們這些人是服從我們的國王,那么也就消除了我們的罪名。
威廉斯 可是,如果這不是師出有名,那么國王頭上的這筆賬可有得他算了。打一場仗,有多多少少的腿、多多少少的胳膊、多多少少的頭要給砍下來;將來有一天,它們又結合在一起了,就會一齊高聲呼號:“我們死在這樣一個地方!”有的在咒天罵地,有的在喊叫軍醫,有的在哭他拋下了苦命的妻,有的高嚷他欠了人家的債還沒還,也有的一聲聲叫他摔手不管的孩子——我只怕死在戰場上的人很少有死得像個樣儿的!人家既然要流你的血,還能跟你講什么慈悲?我說,如果這班人不得好死,那么把他們領到死路上去的國王就是罪孽深重了。苦的是小百姓,他們要是違抗了君命,那就是違反了做百姓的名份。
亨利王 照這樣說來,假如有個儿子,父親派他出洋去做生意,他結果卻帶著一身罪孽葬身在海里了,那么照你的一套看法,這份罪孽就應當歸在把他派出去的父親的頭上。或者是,有一個奴仆,受了主人的囑咐,運送一筆錢,卻在半路上遭了打劫,還沒來得及忏悔,就給強盜殺死了,你也許要把那個主人叫做害這個仆人墮入地獄的主使者。不過,這不是那么一回事。國王手下的兵士他們一個個怎樣結局、收場,國王用不到負責。做父親的對于儿子,做主人的對于奴仆,也是這樣;因為,他們派給他們任務的時候,并沒有把死派給他們。再說,國王出兵,就算他是完全理直气壯的,一旦到了在戰場上見個高低,他也無從叫所有的兵士都免除了罪孽。很難說,有些兵士曾經蓄意謀殺過人——有些兵士拿虛偽的山盟海誓騙取了姑娘的貞操——有一些,曾經犯過搶劫的案子、破坏了安宁和秩序,正好拿戰爭做避難所。現在,這班人逃脫了法网,躲過了罪有應得的懲罰——雖然人們是給他瞞過了,他卻插翅難逃過上帝的手心!戰爭是他的一張拘票,戰爭是他的報應;這班人過去触犯了王法,現在就在國王的戰爭中領受懲罰。他們為了怕死就投了軍;他們以為這樣就得救了,不料反而遭了殃。那么要是他不得好死,入了地獄,國王負什么責任?正像他們從前犯下不敬上帝的罪不能由他負責一樣。為著這罪惡,他們現在得了報應!每個臣民都有為國效忠的本份,可是每個臣民的靈魂卻是屬于他自己掌管的。所以,每個在戰場上的兵士,好比在床上的病人,就該把自己良心上的每個污點都洗雪了;像這樣死去,死對于他就是好處;如果不死,為了作好這樣的准備費去這些時間,也十分值得。凡是逃過這道生死關口的人,如果有下面這种想法,那也不算罪過:他已先向上帝作了毫無保留的貢獻,上帝卻讓他在那樣的一天活了下來,為的是要他看到上帝的偉大,將來好教給旁人該怎樣替自己准備。
威廉斯 真是這樣,凡是不得好死的人,那罪孽落在他自己的頭上,國王不負這責任。
培茨 我并不要叫他為我負責,不過我還是決定為他拚命打一仗。
亨利王 我親耳听到國王說,他決不愿向敵人獻上贖金。
威廉斯 啊,他這么說,是為了好鼓舞士气;等咱們的脖子給人割斷了,說不定他就贖出了自己,而我們卻永遠蒙在鼓里!
亨利王 要是我活著看見有這樣一回事,那以后我永遠也不能相信他的話了。
威廉斯 那時候你就要叫他知道你的厲害了!區區小百姓居然對于國王不樂意,這豈不像孩子玩的汽槍里射出來的紙彈那樣危險啊!你還不如拿起一根孔雀毛,想把太陽搧到它結冰吧。你“永遠也不能相信他的話了”!喂,這真是句傻話呀。
亨利王 你這話太欺人了。要不是今天不便,我決不跟你罷休。
威廉斯 要是你還活下去,咱們還可以對今天的這一場爭吵作個交代。
亨利王 我贊成。
威廉斯 我以后又怎樣把你認出來呢?
亨利王 不管你拿什么東西給我做挑戰品,在那一天我就把它戴在帽子上;要是你還敢前來認賬的話,我就會跟你干起來。
威廉斯 這儿是我的手套。你換一只手套給我。
亨利王 拿去。
威廉斯 這只手套我也要把它戴在帽子上。過了明天,要是你跑上前來對我說:“這是我的手套,”憑我這只手起誓,我就要給你一耳光。
亨利王 要是我活到這一天,我也決不會放過你。
威廉斯 那你簡直連上絞刑架都不怕了。
亨利王 好吧,我一定辦到,哪怕當著國王,我也要來找你算賬。
威廉斯 你得言而有信。再會吧。
培茨 別鬧翻吧,你們這班英國傻子,別鬧翻吧!只要你們還懂得一些好歹,那就會明白,咱們眼前跟法國人吵架都來不及呢。
亨利王 真的,法國人可以用二十比一的法國“人頭”(24)來跟我們打賭,說他們一定能戰胜我們;因為他們的賭注就長在他們的肩膀上;可是咱們英國人割法國人的人頭卻算不得罪過,到了明天,就是國王本人也要親自動手呢。(兵士們下)要國王負責!那不妨把我們的生命、靈魂,把我們的債務、我們的操心的妻子、我們的孩子以及我們的罪惡,全都放在國王頭上吧!他得一古腦儿擔當下來。隨著“偉大”而來的,是多么難堪的地位啊;听憑每個傻瓜來議論他——他們想到、感覺到的,只是個人的苦楚!做了國王,多少民間所享受的人生樂趣他就得放棄!而人君所享有的,有什么是平民百姓所享受不到的——只除了排場,只除了那眾人前的排場?你又算是什么呢——你偶像似的排場?你比崇拜者忍受著更大的憂患,又是什么神明?你收到多少租金,又帶來了多少進賬?啊,排場,讓我看一看你的价值是多少吧!你憑什么法寶叫人這樣崇拜?除了地位、名銜、外表引起人們的敬畏与惶恐外——你還有些什么呢?你叫人惶恐,為什么反而不及那班誠惶誠恐的人來得快樂呢?你天天喝下肚去的,除了有毒的諂媚代替了純洁的尊敬外,還有什么呢?啊,偉大的“偉大”呀,且等你病倒了,吩咐你那套排場來給你治病吧!你可認為那沸燙的發燒,會因為一大堆一味奉承的字眼而退去嗎?憑著那打躬作揖,病痛就會霍然而愈嗎?當你命令乞丐向你雙膝跪下的時候,你能同時命令他把康健獻給你嗎?不,你妄自尊大的幻夢啊,你這樣善于戲弄帝王的安眠。我這一個國王早已看破了你。我明白,無論帝王加冕的圣油、權杖和那金球,也無論那劍、那御杖、那皇冠、那金線織成和珍珠鑲嵌的王袍、那加在帝號前頭的長長一連串榮銜;無論他高倨的王位,或者是那渲赫尊榮,像聲勢浩大的潮浪泛濫了整個陸岸——不,不管這一切輝煌無比的排場,也不能讓你睡在君王的床上,就像一個卑賤的奴隸那樣睡得香甜。一個奴隸,塞飽了肚子,空著腦子,爬上床去——干了一天辛苦活儿,就再不看見那陰森森的、從地獄里產生的黑夜。他倒像是伺候太陽神的一個小廝,從日出到日落,只是在陽光里揮汗,到了晚上,就在樂園里睡個通宵;第二天天一亮,又一骨碌起身,赶著替太陽神把駿馬套上了車;年年月月,他就干著這營生,直到進入了墳墓。像這樣,一個奴隸,欠缺的就只是渲赫的排場,要不然,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遠遠地胜過了做一個皇帝。 他渾渾噩噩、安安穩穩地過著太平日子,全沒想到做人君的為了維護這太平世界,對著孤燈,操著怎樣一片心;他宵旰勤勞,到頭來卻是那村夫最受用。
     歐平漢上。
歐平漢 皇上,大臣們看見你不來都發了急,他們跑遍了營帳在找你哪。
亨利王 我的老爵士,把他們都召集到我的營帳里來。我可以比你先赶到。
歐平漢 遵命,陛下。(下。)
亨利王 啊,戰神!使我的戰士們的心像鋼鐵樣堅強,不要讓他們感到一點儿害怕!假使對方的人數嚇破了他們的膽,那就叫他們忘了怎樣計數吧。別在今天——神啊,請別在今天——追究我父王在謀王篡位時所犯下的罪孽!我已經把理查的骸骨重新埋葬過,我為它洒下的忏悔之淚比當初它所迸流的鮮血還多。我長年供養著五百個苦老頭儿,他們每天兩次,舉起枯萎的手來,向上天呼吁,祈求把這筆血債寬恕;我還造了兩座禮拜堂,庄重又嚴肅的牧師經常在那儿為理查的靈魂高唱著圣歌。我還准備多做些功德!雖說,這一切并沒多大价值,因為到頭來,必須我自己忏悔,向上天請求寬恕。
     葛羅斯特上。
葛羅斯特 陛下!
亨利王 我那葛羅斯特弟弟的聲音嗎?啊,我知道你來干什么;我就跟你走。白天,還有朋友們——全都在那儿等待我。(同上。)

第二場 法軍陣地

     皇太子、奧爾良、朗菩爾及眾將領上。
奧爾良 陽光已照上我們的金甲;快起來吧,王爺們!
皇太子 快上馬吧!我的馬儿!侍從!孩儿!哈!
奧爾良 勇敢的精神哪!
皇太子 去你的吧!水和土!
奧爾良 此外還有什么?風,火!
皇太子 天空!奧爾良兄弟。
     元帥上。
皇太子 喂,大元帥!
元帥 听,我們的駿馬在那儿長嘶,要立刻往戰場馳騁。
皇太子 上馬吧,狠狠地刺破它們的肚子,把一股熱血噴到英國人的眼睛里去吧,憑著一股狠勁儿,殲滅他們吧,哈!
朗菩爾 什么!你要英國人的眼眶里挂著我們駿馬的熱血嗎?那我們怎么還能辨別出他們自己淌下的眼淚呢?
     使者上。
探子 稟告王爺們,英軍已擺好了陣勢了。
元帥 上馬,各位英勇的王爺!快上馬去!只消朝那邊又餓又襤褸的烏合之眾看上一眼,你們那副華貴的气派呀,就叫他們嚇落了魂,只剩下皮囊,只剩個殼!這一丁點儿活儿,還不夠攤派給我們全体人手呢;在他們那干枯的脈管里,也沒那么多血足夠讓我們每一把出鞘的利劍都沾染一滴——我們法蘭西勇士今天拔出劍來,這把劍將因為無用武之地,終于又落進劍鞘里。我們只消每人向他們吹口气——把勇敢化作煙云——那我們也就吹倒了他們!就是我們拿出尾隨在我們隊伍后面的跟班雜役,叫這班無足輕重的村夫沖上戰場,那也可以高枕無憂、万無一失——准會把那不中用的敵人消滅個干淨!我們就袖手旁觀,閒站在山腳附近——可惜是,榮譽不許我們那么做。再有什么要說的?我們只消干很少很少的一點儿活儿,就能把一切都解決。那么,快奏起號角,催大家上馬出發吧。我們一到,英格蘭就會嚇得匍匐下來,不敢動彈一下。
     葛朗伯萊上。
葛朗伯萊 你們為什么到現在還沒出動,法蘭西的王公們?那邊島國的死囚,拚著自己的几根骨頭,一清早就出現在戰場上了;那樣子可真不雅觀。他們哆哆嗦嗦地挂起了破布片儿,正好給我們的風儿無情地玩弄。看到這樣一支襤褸的隊伍,真像驕傲的戰神破了產,只是從那生銹的頭盔底下失魂落魄地張望著。那上了馬的騎兵,手執火把,就像是燭台一座,他們的駑馬瘦弱不堪,腦袋搭拉著,渾身的皮和屁股也都往下墜,眼屎從它們死灰色的眼里挂下,那嚼鐵在它們慘白麻木的嘴里也死死地不動一動,只是和滿口青草混在一起。它們的行刑者——那凶惡的鴉群,在它們頭上盤旋得不耐煩了,只盼望這一刻時辰快快來到。要描繪這一支隊伍,活龍活現地表達出這支隊伍的一副死樣子,我們可還找不到合适的文字和語言!
元帥 他們已做過禱告,現在只是在等死罷了。
皇太子 我們要不要先派人送些食物和新衣裳給他們,先喂飽他們的瘦馬,然后再跟他們打一仗?
元帥 我只是在等候軍旗。向戰場沖吧!我可以問喇叭手要一面旗呀,在迫不及待的當儿,這樣也可以將就。來吧,向前進!太陽已高高升起,我們浪費了光陰。(同下。)

第三場 英軍陣地

     葛羅斯特、培福、愛克塞特;薩立斯伯雷,威斯摩蘭及眾軍士上。
葛羅斯特 皇上呢?
培福 皇上騎著馬親自去觀察對方的陣勢了。
威斯摩蘭 他們整整有六万個戰斗人員呢。
愛克塞特 那就是五個對一個;再說,他們全都是生力軍。
薩立斯伯雷 愿上帝站在我們這一邊吧!這是個眾寡懸殊的局面。愿上帝与你們同在,各位親王;我要到我的崗位上去了。要是我們這一別須得在天上再見,那么,我的高貴的培福公爵、親愛的葛羅斯特公爵、好愛克塞特公爵以及我那仁愛的親眷,全体的戰士們,讓我們高高興興地告別吧!
培福 再會,好薩立斯伯雷,愿好運跟隨著你!
愛克塞特 再會,好伯爵。今天勇敢地打一仗吧;可是我這樣叮囑你,真把你屈辱了,因為你生來具有堅定不移的勇气。(薩立斯伯雷下。)
培福 他這個人不僅心地善良,而且渾身是膽,真叫人又敬又愛。
     亨利王上。
威斯摩蘭 啊,只要我們這儿能添上一万個今天在英格蘭閒著的人們!
亨利王 是哪一位在發出這樣的愿望?我那威斯摩蘭姑丈嗎?不,好姑丈。要是我們注定該戰死在疆場上,那我們替祖國招來的損失也夠大了;要是我們能夠生還,那么人越少,光榮就越大。上帝的意旨!我求你別希望再添一個人。我并不貪圖金銀;也不理會是誰花了我的錢;說實話,人家穿了我的衣服,我并不煩惱——這一切身外之物全不在我心上。可要是渴求榮譽也算是一种罪惡,那我就是人們中最罪大惡极的一個了。下,說真話,姑丈,別希望從英格蘭多來一個人。天哪,我不愿錯過這么大的榮譽,因為我認為,多一個人,就要從我那儿多分去一份最美妙的希望。啊,威斯摩蘭,別希望再多一個人吧!你還不如把這樣的話曉諭全軍:如果有誰沒勇气打這一仗,就隨他掉隊,我們發給他通行證,并且把沿途所需的旅費放進他的錢袋。我們不愿跟這樣一個人死在一塊儿——他竟然害怕跟咱們大伙儿一起死。今天這一天叫做“克里斯賓節”(25),凡是度過了今天這一關、能安然無恙回到家鄉的人,每當提起了這一天,將會肅然起立;每當他听到了“克里斯賓”這名字,精神將會為之一振。誰只要度過今天這一天,將來到了老年,每年過克里斯賓節的前夜,將會擺酒請他的鄉鄰,說是:“明天是圣克里斯賓節啦!”然后,他就翻卷起衣袖,露出傷疤給人看,說:“這些傷疤,都是在克里斯賓節得來的。”老年人記性不好,可是他即使忘去了一切,也會分外清楚地記得在那一天里他干下的英雄事跡。我們的名字在他的嘴里本來就像家常話一樣熟悉:什么英王亨利啊,培福、愛克塞特啊,華列克、泰保啊,薩立斯伯雷、葛羅斯特啊,到那時他們在飲酒談笑間,就會親切地重新把這些名字記起。那個故事,那位好老人家會細細講給他儿子听;而克里斯賓節,從今天直到世界末日,永遠不會隨便過去,而行動在這個節日里的我們也永不會被人們忘記。我們,是少數几個人,幸運的少數几個人,我們,是一支兄弟的隊伍——因為,今天他跟我一起流著血,他就是我的好兄弟;不論他怎樣低微卑賤,今天這個日子將會帶給他紳士的身分。而這會儿正躺在床上的英格蘭的紳士以后將會埋怨自己的命運,悔恨怎么輪不到他上這儿來;而且以后只要听到哪個在圣克里斯賓節跟我們一起打過仗的人說話,就會面帶愧色,覺得自己夠不上當個大丈夫。
薩立斯伯雷 尊貴的君王,請立即准備起來吧,法蘭西已聲勢浩大地擺好了陣勢,就要用全副力量向我們沖鋒啦。
亨利王 一切都准備好啦——假如是,我們的思想已有了准備。
威斯摩蘭 如今誰還存心想退縮,他就得死!
亨利王 你不再希望從英格蘭多來些人了吧,姑丈?
威斯摩蘭 上帝明鑒!但愿就只陛下和我兩個,再沒第三個幫助,打下這光榮的一仗!
亨利王 呃,听你這會儿的愿望,五千名壯士又成了多余!憑他們對我的忠心,他們決不會希望只剩下我一個人。——你們都知道各自的位置了吧?——上帝和你們全体同在!
     號角聲。蒙喬上。
蒙喬 我再一次向你了解,亨利王,在你那万難幸免的毀滅面前,你是否准備用贖金來向我們求和——當真不假,你就站在深淵的邊緣,眼看就要給浪濤卷了去!此外,也是為了慈悲,我們的大元帥要你囑咐你手下的人,別把忏悔忘了,好讓他們的靈魂,在脫离戰場的當儿,得到了安宁的歸宿——這班可怜虫,他們的身子是少不得要葬在這儿,在這儿腐爛啦。
亨利王 這回是誰派你來的?
蒙喬 法蘭西大元帥。
亨利王 我請你,把我先前的答复帶回去吧,叫他們先殺了我,然后再賣我的骨頭。好上帝!他們干嗎要這樣欺人?從前有個人,獅子還在山里,他就賣起獅子皮來了,結果獅子沒有捉到,卻反而送了命。不用說,我們有好多人會安葬在故土,在他們墳前的銅碑上我相信這一天的事跡將流傳下來;而那視死如歸、把英骨遺留在法蘭西的勇士,雖然埋葬在你們的糞土堆里,可他們的芳名自會流傳開來,因為太陽照耀著他們,把他們的正气蒸發上天,留下他們的皮囊散發出腐爛的气味,好讓毒气籠罩在你們的國土——在法蘭西造成一場瘟病癘疫。所以,請想想我們英國人有多勇敢,他們死了之后,還像一顆能二次殺人的跳彈,會再一次奮起神威把你們殺害。讓我驕傲地說吧:去告訴你們的元帥,我們只是當兵的老粗,我們的穿紅戴黃、披金挂銀的出風頭勁儿,都在那冒雨進軍中、在那泥泞的荒野里給沖掉了。我們這群人的頭頂上再找不出一根羽毛來——我希望這就是最好的證明:我們決不會振翅飛逃——是時間害得我們這般腌臢;可是老實告訴你,我們的心卻依舊干淨整洁。我可怜的士兵們對我說,不等天黑,他們就會有新衣服穿啦;要不,那就不免要動手把那鮮艷的新衣服從法國的兵士身上剝下來,再打發他們走。要是他們這樣做——只要上帝許可,他們包管會這樣做——那我的贖金就會很快地湊成一筆數目了。使節,你省些儿气力吧,大可不必再來討什么贖金了,好使節;我發誓,他們什么都別想到手,只除了我這副骨頭——就是這,落到他們手里,只怕也不會怎么樣柔順。去回報你的元帥吧。
蒙喬 我會轉告的,亨利王。咱們就再會吧;以后再不會有使節來找你了。(下。)
亨利王 只怕為了贖金還要勞駕你跑一遭。
     約克上。
約克 皇上,我真心誠意跪下來向您懇求,把我派做沖鋒部隊的指揮吧。
亨利王 我就任命你,勇敢的約克。現在,兵士們,奮勇前進!上帝,今天的胜負,全由你決定!(眾下。)

第四場 戰場

     號角聲。兵士沖鋒。畢斯托爾、法國兵士及童儿上。
畢斯托爾 投降,狗!
法兵 (繳械)我看你是一位有身价的先生。
畢斯托爾 有身价?Calmiecustureme!(26)你是一個紳士嗎?你叫什么名字?快講!
法兵 啊天老爺!
畢斯托爾 啊田老爺總該是個紳士吧。啊田老爺,你且听著本人的言語,你去仔細推敲:啊田老爺,你是死定在這把寶劍底下啦——除非是,啊田老爺,你拿金子銀子、珠子緞子來贖你這條命。
法兵 啊,做做好事吧!饒饒我吧!
畢斯托爾 嫂嫂?她來也沒用!我要你四十個“嫂嫂”!要不然,我就把你的橫膈膜拉出你的喉嚨管,叫它一滴一滴流著鮮紅的血!
法兵 好不好請你手下留留情吧!難道求也求你不動?
畢斯托爾 銅?狗才!你這頭該死的、活得不耐煩的山羊,你拿銅子儿來收買我?
法兵 啊,請你不要見怪吧!
畢斯托爾 你這是在說我嗎?什么“尖”呀“快”呀?童儿,過來;替我拿法國話問問這個奴才,他叫什么名字。
童儿 听好。你叫啥名字?
法兵 鐵先生。
童儿 他說他叫鐵先生。
畢斯托爾 鐵先生?我可要“踢踢”他,要“推推”他,要“拖拖”他!把這話用法國話講給他听。
童儿 我可不知道法國話里“踢踢”“推推”“拖拖”怎樣講。
畢斯托爾 叫他准備吧,我決定要割他的喉嚨了。
法兵 他說啥,先生?
童儿 他關照我對你說,你准備起來吧;因為這位兵老爺拿准主意,馬上就要割你的喉嚨啦。
畢斯托爾 對,割喉嚨,忘八蛋騙人!鄉下佬,除非你拿金洋錢給我——拿雷亮的金洋錢給我,否則我這把劍就要對你不起,請你吃它几下子。
法兵 啊,我求求你,看在老天爺面上,饒我一命吧!我也是好人家出身,是個大少爺。只要你刀下留情,我情愿孝敬你兩百塊大洋。
畢斯托爾 他嘰咕些什么話?
童儿 他求你饒他一命。他是個出身高貴的上等人,還說他愿意給你兩百塊洋錢做贖金。
畢斯托爾 去對他說吧,我的怒火已經消散了,他的洋錢我決定收下了。
法兵 小先生,他怎么說呀?
童儿 雖然他賭過咒,捉牢了俘虜隨便怎樣也不饒的;不過呢,你答應給他洋錢,看在洋錢面上,他肯饒你、放掉你了。
法兵 我膝蓋落地,向你千恩万謝;也算是我交上了好運,會落在將軍的手里——我看將軍在英國人里面,好算得頂勇敢、頂有膽子、頂出風頭了。
畢斯托爾 翻譯給我听,童儿。
童儿 他跪下來向你千恩万謝;他認為也是他運气好,會落在你手里,照他看,你是英國人中頂勇敢、頂有膽量、頂了不起的一位將軍了。
畢斯托爾 我血也會喝,好事也會做!跟我來吧!
童儿 快點儿跟那位偉大的上尉走吧。(畢斯托爾下,法國兵士隨下)誰看到過這樣一顆空洞的心,吼起來卻這樣有勁?不過俗話說得好:“喊得越響,肚里越空。”巴道夫、尼姆,比這個一味喊叫的舞台上的魔鬼強十倍,誰都可以用一把木刀削他的腳爪;他們倆都給送上了絞刑架,這一個也逃不了這道關,要是他膽敢趁火打劫。我必須回到輜重營里跟童儿們一起看守著。要是讓法國人曉得只有孩子們在看守輜重,那他們就要來打劫我們啦。(下。)

第五場 戰場的另一部份

     皇太子、奧爾良、波旁、元帥、朗菩爾及余人等上。
元帥 喔,見他媽的鬼!
奧爾良 喔,天老爺!大勢已去啦,什么都完啦!
皇太子 讓我快死吧!天要坍啦,要坍啦!責難和洗不了的恥辱,從此再不放松我們,永遠像羽毛般插在咱們的頭上啦。喔,可惡的命運哪!(一陣短促的號角聲)你們別逃跑!
元帥 哎呀,我們的隊伍一齊崩潰啦。
皇太子 喔,永久的恥辱啊!讓我們自殺了吧。我們擲骰子賭輸贏,賭的就是這班惡徒嗎?
奧爾良 我們派人去向他討贖金的,就是這一個國王嗎?
波旁 恥辱呀,永遠的恥辱呀!奇恥大辱啊!讓我們死得光彩些吧。再回到戰場上去!這當儿有誰不愿意跟著波旁走的,就讓他去吧,讓他把帽子拿在手里,低聲下气,就像一個龜奴,恭恭敬敬地守在房門外,讓他最嬌嫩的閨女給連狗都不如的奴才糟蹋。
元帥 隊伍混亂是我們失敗的原因,現在讓它來幫我們的忙吧!讓我們一窩蜂沖上去拚個你死我活。
奧爾良 我們存留在戰場的人還不算少,圍聚攏來不怕不悶死了英國人——只要我們能有辦法部署一下隊伍!
波旁 還說什么部署!咱們一塊儿去。誰想偷生,只會換來無窮羞恥!(同下。)

第六場 戰場的另一部份

     號角聲。亨利王率軍隊上;愛克塞特及余人等上。
亨利王 咱們打得好,勇敢無比的鄉親;可是這一仗并沒打完,法蘭西軍隊還守著一部分地區。
愛克塞特 約克公爵傳言向陛下致意。
亨利王 他活著嗎,好叔父?在這個鐘點內,我看他倒下了三次;三次他又跳起來殺敵,從頭盔到靴子,挂著一身血!
愛克塞特 他,勇敢的軍人,就挂著這一身彩,跌倒下去,拿熱血去灌溉沙場。在他的身旁,躺著那高貴的薩福克伯爵,同樣光榮地受了重創。薩福克先死;那遍体鱗傷的約克爬了過去,伏在那個血人儿的身上,拉住了他的胡子,跟他臉上那許多血淋淋的傷口親吻;他放聲嚷道:“慢些儿,薩福克好兄弟!我的靈魂就要陪著你一同上天去。慢些儿,親愛的靈魂,等一等我,咱們一起并肩飛去吧,就像咱們倆一塊儿在這片疆場上,本著騎士的精神出色地打一仗!”他說到這儿,我赶去安慰他,他朝我笑笑,把手伸給我,軟弱地執住了我的手,說:“好公爵,請你為我向皇上請安吧。”說罷,他就轉過身去,張開受傷的胳膊,扑在薩福克的脖子上,和他的嘴唇親吻;就這樣,跟死神結了不解緣,用血寫的文書訂立了生死之交。看著這幕真摯動人的情景,我就忍不住掉下了淚水!喪盡了丈夫气概、變成個小儿女,我竟失聲哭了出來。
亨利王 難怪你要哭,連我听了這番話,要不是忍住些,只怕也要兩眼朦朧,熱淚縱橫了。(號角聲)可是听!一陣號角!難道又變了卦?法蘭西軍隊又把散兵集合起來啦。那么每個兵士把他看管的俘虜全殺了吧!去把這話傳遍全軍。(同下。)

第七場 戰場的另一部份

     號角聲。弗魯愛林及高厄上。
弗魯愛林 把看管輜重的孩儿們都殺了!這分明是違反了戰爭的規矩。哪儿看見過——你听著——這樣卑鄙無恥的勾當!你憑良心說句話,看見過沒有?
高厄 還有什么好說的,一個孩子都沒能逃過這場屠殺;這就是那班從戰場上脫逃的、怯懦的流氓干的好事。這不算,他們還放火燒了皇上的營帳,把帳里的東西搬了個空;皇上一怒之下,就命令每個士兵把他們的俘虜全殺了。啊,真是個有作為的皇上!
弗魯愛林 呃,他是生在蒙穆斯的,高厄上尉。亞歷山大太帝降生的那個城市,你管它叫什么的?
高厄 亞歷山大大帝?
弗魯愛林 呃,我請教你,“太”不就是“大”嗎?不管是“太”是“大”,是“偉”、是“巨”還是“尊”,全都是一個意思,只除了字眼有些儿不同罷了。
高厄 我想亞歷山大大帝降生在馬其頓。他的爸爸叫做馬其頓的腓力普——我記得是這樣。
弗魯愛林 我想亞歷山大降生的地方叫做馬其頓。我對你說,上尉,你只消看一看世界地圖,保證你就會看出來了,馬其頓,蒙穆斯,這兩個地方的地形——你听著——可十分相像呢。在馬其頓有條河,在蒙穆斯同樣也有一條河,叫做威伊河——可是另外那條河叫什么名字我的腦子里卻沒有印象了。可是這實在是二而一的東西,就像我這個手指頭跟我那個手指頭不分彼此一樣,而兩條河里頭都有鮭魚!要是你好好地研究一下亞歷山大的生平,就會覺得蒙穆斯的哈利跟他像得很呢,處處都有相同的地方。亞歷山大——上帝知道,你也知道——有一天大發雷霆,怒不可遏,火气沖天,又气又惱,真是恨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再加上帶著几分醉意,就憑這几盅酒和一股怒火——你听著——把他的最好的朋友克萊特(27)給殺了……
高厄 在這點上,當今的皇上可就不像他,他從沒有殺過一個朋友啊。
弗魯愛林 我故事還沒說完呢,你就來插嘴,這,你听著,可有點儿不大那個。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亞歷山大殺死他的朋友克萊特是因為喝酒喝醉了;而亨利·蒙穆斯呢,因為他神志清醒,懂事明理,才跟那個穿著緊身衣、挺著大肚子的胖騎士一刀兩斷了。那個胖子是個專愛說笑話、打哈哈、惡作劇、干荒唐事儿的人——我倒把他的名字給忘了。
高厄 約翰·福斯塔夫爵士。
弗魯愛林 正是他。我告訴你,蒙穆斯地方降生了一個好人。
高厄 皇上來啦。
     號角聲。亨利王率英軍上;華列克、葛羅斯特、愛克塞特等隨上。兵士押波旁等俘虜上。
亨利王 自從我來到法蘭西,我還不曾發過一次火;今天,為這件事,我可按捺不住了。傳令官,你帶一個喇叭手,跳上馬,去到對面山頭,向那邊的騎兵宣布:要是他們不怕跟我們打一仗,就請他們下山來吧;要是他們害怕,那干脆就离開陣地,免得叫我們看著討厭!倘若是,他們既不下山,也不退避些,那只好我們過來了,那時候管叫他們慌忙逃跑都來不及,就像是石彈飛也似的离開那弓弦。還有,在押的俘虜,我們全都要殺掉——而我們還准備抓到一個殺一個,一個都不饒恕。去對他們這樣說吧。
     蒙喬上。
愛克塞特 陛下,法蘭西的使節來到啦。
葛羅斯特 他的目光沒有從前那樣驕傲啦。
亨利王 怎么啦!現在又是怎么回事,使節?你忘了我是拿我這身骨頭做贖金嗎?你又來討取贖金啦?
蒙喬 不是,偉大的皇上。我是來懇求您恩准我們走遍這片流血的沙場,把我方的陣亡將士清點一下,把這些死者埋了;從小兵中間辨認出我們的貴族來。唉,可歎哪!我們有好多公卿大人,都倒下來浸透在那雇佣兵的血泊里,而村夫俗子卻攤開著粗手大腳,沐浴在貴人的血液里!那受傷的駿馬,四腳都深深地浸在血泊里,發了瘋,舉起鐵蹄,沒命地把主人踐踏,叫死了的人再死第二遭。啊,偉大的皇上,請准許我們在安全的情況下,清點一下戰場,也好讓死者的遺骨有個歸宿。
亨利王 老實對你說,使者,我還不知道今日的天下是否已屬于我們了,因為你們還有好多的騎兵橫沖直撞的出現在戰場上。
蒙喬 今日是您的天下了。
亨利王 可贊美的是上帝,不是我們的本領!那矗立在近旁的城堡叫什么名字?
蒙喬 大家管它叫阿金庫爾。
亨利王 那么我們就把這一仗叫做“阿金庫爾之役”,日子是在克里斯賓節。
弗魯愛林 您那大名鼎鼎的祖父——請陛下原諒我這么說——還有您那叔祖“威爾士黑太子”愛德華,曾在這儿的法蘭西土地上——我曾經從歷史上讀到——狠狠地打過一仗。
亨利王 确是這樣,弗魯愛林。
弗魯愛林 陛下說得真對。要是陛下還記得起來,威爾士軍隊在一個長著韭菜的園圃里也立過大功,那時候大家在他們的蒙穆斯式的帽子上插了韭菜;如今——陛下也知道——這韭菜成為軍隊里光榮的象征了;我相信在圣大衛節那天,陛下決不會不愿意戴棵韭菜在頭上的。
亨利王 我要戴的,這是一种光榮的紀念。因為好鄉鄰,你明白,我是個威爾士人。
弗魯愛林 任憑威伊河里有多少水,也不能沖洗陛下身子里的威爾士血液——我敢對您這么說,但愿上帝永遠保佑威爾士血液,假使是天老爺樂意——他老人家万歲!
亨利王 謝謝你,我的好鄉鄰。
弗魯愛林 耶穌在上,我是您陛下的鄉鄰,我不怕人家知道這回事!我倒愿意把這話對普天下的人講呢。贊美上帝,只要陛下始終是個正人君子,我干嗎要因為跟陛下有了這份鄉誼而害臊呢?
亨利王 愿上帝叫我永遠做個正人君子。叫我們的傳令官跟他一起去吧。把雙方陣亡的确切數目查明了告訴我。(傳令官及蒙喬下。)
亨利王 (指威廉斯)去把那邊的那個家伙叫過來。
愛克塞特 當兵的,快去見國王。
亨利王 當兵的,你干嗎把手套插在帽子上?
威廉斯 回稟陛下,這是人家給我的挑戰品;只要那個人還活著,我免不了要跟他較量一下。
亨利王 是個英國人?
威廉斯 回稟陛下,是個流氓——昨儿晚上他倒欺壓到咱頭上來了;他要是還活著,膽敢來認這一只手套,嘿,我發了誓,要給他一個巴掌;要不然,如果讓我看到了我的手套插在他的帽子上——他發過誓,他是個軍人,只要他還活著,就一定把它戴在頭上——我就要狠狠地叫他挨我一下,少不得連那手套都要打落下來。
亨利王 你怎么說,弗魯愛林上尉?這個當兵的應該遵守自己的誓言嗎?
弗魯愛林 要不這樣,他就是個懦夫,是個不要臉的——這是我憑良心說實話,回稟陛下。
亨利王 也可能他的對頭是個大大有身分的人,哪儿能夠跟一個兵士來較量呢。
弗魯愛林 陛下听著,不管他身分有多么高,可以比得上地獄里的大魔王,他發了誓、賭了咒,就應該算數。要是他翻悔了自己的誓言——現在您可听著——嘿,憑良心說,那就走遍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那樣徹頭徹尾的惡徒、流氓啦。
亨利王 那么等下次碰見那個家伙的時候,小伙子,你就照你的誓言辦事吧。
威廉斯 我一定說到做到,准沒有錯,陛下。
亨利王 你屬于哪一個的麾下?
威廉斯 在高厄上尉麾下,陛下。
弗魯愛林 高厄是個好上尉,他讀過兵書,精通打仗的這一套道理。
亨利王 去把他叫到我這儿來,當兵的。
威廉斯 我就去,陛下。(下。)
亨利王 (拿出一只手套)這個賞給你吧,弗魯愛林;我要你把它插在帽子上。阿朗松跟我兩個,方才一起倒在地上搏斗,我把這只手套從他的頭盔上拔了下來。要是有誰看到這只手套前來向你挑戰,那他就是阿朗松的朋友,我的對頭。如果你碰到這樣的人,捉住他,也算你對我盡了忠。
弗魯愛林 陛下給我這個效忠的机會,叫我臉上生了光彩,做臣子的求都沒處求呢。我真想看看那個人,倘若他也只有兩條腿,那就管叫他為這只手套懊悔都來不及!——我的話到此為止。——然而我真想馬上碰見他,假使托上帝的福,我能夠看見他……
亨利王 你認識高厄嗎?
弗魯愛林 托您的福,他是我的好朋友。
亨利王 勞你駕去找找他,把他帶到我的帳里來。
弗魯愛林 我就去把他帶來。(下。)
亨利王 華列克伯爵,還有葛羅斯特王弟,請你們緊跟在弗魯愛林的后邊。我賞給他的一只手套,說不定會替他招來一個巴掌。這本是那個兵士的手套;我有約在先,說是要戴在自己的頭上。跟住他吧,華列克好兄弟,要是那個家伙打了他——照我看,憑他那股牛勁,他真會照他所說的干,那就免不了要鬧出什么亂子來;因為我很知道,弗魯愛林是條好漢,一旦發作了,就像火藥那樣猛烈,當場就會回敬人家的侮辱。跟他去吧,別讓他們倆鬧什么事。跟我一同走吧,愛克塞特王叔。(同下。)

第八場 亨利王的營帳前

     高厄及威廉斯上。
威廉斯 我敢說,皇上召你是要封你做爵士啦,上尉。
     弗魯愛林上。
弗魯愛林 托上帝的福,上尉,我到底把你找到啦,快跟我到國王那儿去。說不定你做夢也想不到,會有天大的好處等著你呢。
威廉斯 先生,您認識這只手套嗎?
弗魯愛林 認識這只手套嗎?我只知道這只手套是一只手套。
威廉斯 我可是認識這只手套;所以我向你挑戰!(打他。)
弗魯愛林 媽的!你這個十足的賣國賊,天下哪儿還能找出第二個,不管在法蘭西,還是在英格蘭!
高厄 怎么啦?你這個流氓!
威廉斯 難道你以為我說過的話就不算數嗎?
弗魯愛林 讓開些,高厄上尉。請你放心,我要叫他嘗嘗我的老拳,賣國賊的報應就在眼前啦!
威廉斯 我不是賣國賊!
弗魯愛林 你睜著眼睛說謊!(向高厄)我以皇上的名義命令你逮捕他。他是阿朗松公爵的朋友。
     華列克及葛羅斯特上。
華列克 怎么啦,怎么啦?是怎么一回事呀?
弗魯愛林 華列克爵爺,眼前有一件最不得了的賣國案子給揭發啦——感謝上帝吧!——您瞧,就像是夏季的白天那樣一清二楚。皇上來啦。
     亨利王及愛克塞特上。
亨利王 怎么啦?是怎么一回事呀?
弗魯愛林 陛下,這就是那個流氓、那個賣國賊——請陛下注意——他一看見手套,也不管這是陛下從阿朗松盔甲上拔下來的手套,就動手打人。
威廉斯 陛下,這是我的手套,我這儿有一只手套跟它配對;昨儿晚上,我拿手套跟那個人交換,那個人一口答應我將來把手套戴在帽子上;我就把話許下,假使他膽敢戴在頭上,我就膽敢打他。現在給我碰見了那個人,帽子上插著我的手套,那我本來怎么說的,可就怎么做了。
弗魯愛林 現在請陛下听我說——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請陛下包涵——這個人,真是個徹頭徹尾、無惡不作、像叫化子那樣滿身跳蚤的奴才!我希望陛下現在給我出頭作證,當場就聲明:這是阿朗松的手套——憑良心說——是陛下給我的。
亨利王 把你的手套給我,當兵的——你看,這儿有一只不是跟那只配對嗎?你口口聲聲要打人,其實是要打我本人;你還罵得我好苦!
弗魯愛林 請陛下容許我說句話,只要天下還有軍法的話,那就該把他的脖子吊起來抵他的罪名!
亨利王 你在我面前怎樣解釋?
威廉斯 皇上,說到冒犯,少不了先得存著這樣的心,我可從來沒有一點儿想要得罪陛下的意思呀。
亨利王 可是你破口大罵我本人。
威廉斯 昨儿晚上陛下悄悄地跑來,一點儿也不像您本人——叫人還以為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兵。想想夜有多么黑,您穿的是什么樣服裝,您的舉止又真不夠气派。在這樣一种情景下,陛下受了些委屈,那么我請您,要怪也只好怪您自個儿不是,并非我的不好;因為假如您讓我看到我心目中的樣儿,我就不會得罪什么人了。所以,我請求陛下寬恕了我吧。
亨利王 呃,愛克塞特王叔,替我拿銀幣來裝滿這只手套,送給那個漢子。你收著吧,漢子。把手套插在你的帽子上當作光榮的表記,直到有一天我跑來向你挑戰。把銀幣給他。(向弗魯愛林)我說,上尉,你得跟他做個朋友。
弗魯愛林 天理良心說句話,這家伙真有种。拿著,這儿是給你的十二個便士;我勸你要侍奉上帝,別跟人吵鬧,也別只顧嘮嘮叨叨的,也別口角,別斗气,那我敢擔保,你的為人就格外出色了。
威廉斯 我一個錢也不要你的。
弗魯愛林 這也是我的一片好意。我對你說,這錢拿來也好修修你的靴子。得啦,干嗎要這么害臊?你的靴子已經不太好啦。這是個好先令呢,我向你保證,要不然,我替你換一個也行。
     英國傳令官上。
亨利王 嗨,傳令官,陣亡的人數查明了嗎?
傳令官 這儿是法軍的死亡人數。
亨利王 我們的俘虜中有哪几個重要的人物在內,叔父?
愛克塞特 有法王的侄儿奧爾良公爵;有波旁公爵、蒲西加王爺,還有其他的王爺和男爵、騎士和紳士等等,足有一千五百人,普通兵士等輩不算在內。
亨利王 這份報告上寫著有一万個法國人尸首橫陳在沙場上。在這許多人里頭,陣亡的王爺們和舉著軍旗的貴族,計一百二十六人;此外加上:爵士、候補騎士和英勇的紳士等,總計死亡八千又四百人;其中有五百人是昨天才晉封做爵士的;這樣,在他們喪失的這一万人中普通招募來的兵士只有一千六百名。其余的全都是王爺、男爵、貴族、爵士、候補騎士以及有身分的紳士。在他們陣亡的貴族中有這許多名字:查理·台拉勃萊,法蘭西的大元帥……杰克·夏蒂龍,法蘭西的海軍上將……弓駑手指揮朗菩爾王爺……還有法蘭西大臣、勇敢的基夏·杜芬爵士……約翰·阿朗松公爵……安東尼·勃拉龐公爵,勃艮第公爵的兄弟……還有愛德華·巴爾公爵……在雄赳赳的伯爵中間,有葛朗伯萊、羅西……福康堡、福華、波蒙、馬爾……伏德蒙,還有萊特拉——這真是王爺們的生死之交!咱們英國軍隊陣亡的數字呢?(傳令官呈上另一文件)愛德華·約克公爵、薩福克伯爵;理查·克特利爵士;台維·甘姆候補騎士;其他的都是些普通軍人。總共不過二十五人。啊,上帝,在這儿你顯出了力量!我們知道,這一切不靠我們,而全得歸功千你的力量!几曾看見過兩軍對峙,并沒出奇制胜,全憑明槍交戰、實力相拚,竟會使對方敗得那么慘,而己方損失又那么輕?接受了吧,上帝,這全是你的榮耀!
愛克塞特 真是神妙!
亨利王 來,我們集合隊伍到村子里去;當眾宣告,誰要是把胜仗夸耀,或者是剝奪了那原只應該屬于上帝的榮耀,就要受死刑的處分。
弗魯愛林 稟告陛下,要是告訴人說,咱們殺死了多少多少敵人,那么算不算得是違反了軍法呢?
亨利王 那可以不算,上尉;不過得表明,是上帝幫我們打的仗。
弗魯愛林 對,憑良心說,他替我們出了大力。
亨利王 讓我們舉行一切敬神的禮節,高唱起“耶和華啊,榮耀不歸于我們”的贊美詩;鄭重地把死者安葬入土。然后向卡萊前進;然后再啟程返國——從法蘭西去的人,從沒有這樣快樂!(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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