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嬰立在斷崖前,風壁立千尺,黑暗中的傾瀉灌澆進冰冷海水之中,轉瞬便被驚濤駭浪,波瀾壯闊的海洋吞噬得無影無蹤了。
刑獄火山懸崖所連成的大塊大石崖,前後綿亙達十幾公里,大片麻巖和凝灰岩石斷碎後,便露出底面的大理石跟質地堅硬的灰巖呈九十度直插入死海之中,斷崖形狀如鞘,絕壁萬丈,腳下白浪滔天,形式甚為險峻,一眼便能令膽小之人魂喪膽顫。
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靶靼最終自戕,消亡在一片寂黑廣垠的大海之中,他臨死之前的詛咒隨著風聲冽烈,刮面如刀,如雷滾滾撞入虞子嬰耳中。
她半晌未動,任狂風捲起她衣衫翻飛,任冰冷的氣候將她整個身軀侵襲,狂亂的繚繞甚至讓她忘記了身軀的嚴寒。
她緩緩伸出一隻手,那隻手不似往常那般潔淨白皙,此刻指腹沾上了泥灰,手心亦染上了一塊乾涸掉的褐黑血跡。
那縈繞著她週身咆哮的風氣息已變了,這種感覺很神奇,無法用言語來描述,她只能感受到它變的蠱惑,變的熏染,她就像一棵古木,沉寂了幾百年,逢春逢雨露,不喜不悲,只是順應輪迴。
她聽見了窸窣的石子從裂縫隙之中移動的聲音,聽見山體在風裡撼動的聲音,黏稠而有慣性,金,精誠之金,木,玄默之木,水,無象之水,火,幽焚之火,土,獸瑞之土,五道輪迴,不能如大象無形的至柔之水,繞指柔,可以退回玄默之木,烈火焚身,以最後一絲潤沌,熄成微紅的炭光。
日日坍塌,日日壘築,深度自省,竟也不那麼亮烈,天光雲霽,殘雪消融。
在落花時節,她即將完成這次自己與自己的相遇,將所有的一切流動將靜止於此刻……
她感覺她如實的**即將消融,很快,她就能夠對天地間的感應徹悟得更深一層……
這是一種質的蛻變……
「嬰……」
虞子嬰耳根聳動了一下。
「嬰……」
空寂而遼闊的世界,好像有一道春麗如夏的聲音,如稻穗般虛虛實實地傳來,但由於隔得太遠了,風聲渺渺,聽不清晰。
「呆子……」
嗚嗚的聲音,破碎嘶裂的嗓音。
虞子嬰微微顰眉,突在耳邊猛地炸響一聲熟悉的聲音「呆子!」,令她倏地從頓悟之中醒了過來。
那一刻,就好像有一種十分重量的東西從心底滑溜走了,令她在心底劃過一絲遺憾,但虞子嬰卻仍舊受著先前頓悟時天頂靈蓋空靈、無喜無悲的影響,是以轉瞬便恢復了正常。
她轉過頭,順著聲音方向騰空飛躍而起,但因氣滯打了一個趔趄,最後暫落在一道凹槽彷彿鑲刻在高距海面數百米的崖腰上。
「虞子嬰……你……沒事……」
斷斷續續的喊聲,被狂亂絞得支離破碎,傳入耳中時,已難辨原句了。
虞子嬰撫著窒悶的胸口,眼前一黑,一陣勝過一陣的暈眩令她手腳泛涼,嘴口乾澀泛苦。
若她能夠感受到痛意的話,怕是會恨不得將整個胸腔內的器官全部挖出來,看是不是能夠制止住這種內臟腑器破裂受損的折磨。
肢體漸漸開始麻木了,但虞子嬰聽到那一聲比一聲更急切,更沙啞的喊聲,亦顧不得調息,隨突向海面的參差巖壁而曲折回轉,盤旋若龍,她當即掠崖凌空,穿過若干巖壁,如臨下不著地的空中走廊,鑲嵌在猙獰的大理石崖壁上穿梭而過。
——
「呆子,你在哪裡——?」
由於怕涉及到始那片地域,虞子嬰故意將戰局帶遠,延展到刑獄北海峽岸,重重山岩石壁,是以始根本看不清楚他們那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能通過強重、低弱的聲響來判斷位置與損害程度。
之前那激烈的戰鬥即使隔得這麼遠,他依舊感到了震動地搖,天崩地裂。
在經過一次前所未有的強烈地震後,轟塌了一角尖塔,一切驟然寂靜了下來。
此時,始心底卻是更加燥動不安的,
過了這麼久,虞了嬰一直沒有回來,他不知道這場打鬥究竟誰勝誰負,但他知道的,虞子嬰的情況比任何時刻都危險。
這種時候,他第一次恨上了司。
若非他那一刀傷損了那呆子,她何致於生生折了實力。
同時他也開始恨自己,懊悔之前自已沒有能力掙脫開司的束縛,阻止這一切!
雖然看性格,他比司強勢許多,然而,偏生這一具身體卻以司為主,他為副,他不想要他出來,他就必須一直憋屈地活在他的陰影底下。
只有等到他最脆弱、最無防備或最危險的時候才能夠出來。
明明他能力尤勝他幾百倍,但司卻總能壓他一頭,他想出來的時候,自己便必須退回黑暗之中。
這種感覺令他既無奈……又十分不甘!
「呆子……活著便回答我一聲……喂……」
不要死……
不要因為救我而死……
不要在告訴我……你是為而我來之後,就死了……
始不顧一切地拼盡力氣,狂力嚎喊了起來,聲嘶力竭,平地霎時捲起氣流沖盪開來。
「呆子——你沒事吧?趕緊回答我一聲啊——」
他的每一聲喊叫無人回答時,便會加重他的心理負擔,心情怎麼也不能平靜,如坐針氈,心裡七上八下的,不能自持。
隨著一聲山體倒塌的轟隆震耳欲聾聲音響起時,始整個人倏地懵了,渾身僵硬如石。
他看向傳出巨響的位置,急促而驚悸地低吼「啊」了一聲,滿臉通紅,一直紅到髮根,鼻翼由於內心激動張得大大的,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是什麼塌荒了嗎?
虞子嬰呢?
那個呆子呢?
始感覺身體裡的血液因為那可怕的景象急速地冷卻了,凍結了。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了,窒息的厲害,他整個身體像極了秋風中晃動的枯枝,腦中唯一清醒的認知告訴自己必須去救她,去救她,然而,他顫抖的四肢卻像扎根在了原地,無法挪動半步,整個人陷入無盡的恐慌之中……
「什麼?!是什麼?!」
「虞子嬰——!」
「虞子嬰——」
始眼珠子慌亂地轉動,一時也不知道嘴裡究竟在慌吼慌喊了些什麼:「呆子,你在哪裡——?」
——「嬰,嬰,你沒有事吧?你在哪裡,快回答我一聲啊,喂,虞子嬰,呆子——」
——「虞子嬰……」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喊了多長時候,但虞子嬰一直沒有給過他一絲一毫的回應,就像他的呼喊全部墜入了幽深大海之中,激不起一絲漣漪。
喊得久了,連嗓子都喊嘶啞了,於是他拚命地掙扎著,不顧那細韌的蛛絲緊緊勒進了肉裡,劃破了衣服,割破了皮膚,然後滲出一條條猩紅的鮮血,他正朝著前面,瘋狂地埋頭邁步前行。
細微的移動,便令那塊巨石像受震一樣地劇烈晃動著,頂上碎石轱轆轱轆地滾落下來。
「呆子、虞子嬰——」
「你在做什麼?」
他破鑼的沙啞聲音頓時嘎然而止,他猛地抬起頭,怔愣愣地看著虞子嬰就那樣悄然無息站在他的前面。
始的表情有些傻,但眼眶卻瞬間泛了紅。
站在他面前的虞子嬰模樣很是狼狽。
這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狼狽。
即使穿著一身不易沾灰染色的黑衣,但她一身的濃重血腥味道亦隨著風汽撲面吹來,衣衫好幾個部位被撕破翻飛著,亦不知道這麼厚重的血腥味道究竟是屬於別人的,還是她自己的,亦或者別人亦有她亦有……
那一張就像藝術大師用世上最名貴的木頭雕刻永遠定格一張表情的小臉,此時灰撲撲,如蒙一層黯淡疲憊之態,黑珠子毓華沉澱著平靜,白瓷肌膚上劃出幾道細長血痕,唇瓣乾澀起皮,似失了水色的花瓣,灰白凋零在花季……
那如綢鍛順直的長髮多處被絞斷,一長一短,一截一斷,看起來就像狗啃得一樣……
不過這麼一會兒不見,她竟將自己搞成了如此這麼醜的模樣……
始雙眸似水波蕩漾地細微顫動著,那弧度越來越擴長範圍,連帶著失去了血色的雙唇亦一併顫了一下:「你去哪裡了!我剛才一直在喊你,你沒聽到嗎?!」
他紅著一雙凶眼,怒氣就像壓抑不住的火山爆發似地噴射出來。
他其實不想吼她的,他其實想問她,是不是哪裡受了傷,所以臉色才會那麼白,他還想問她,傷口痛不痛,可是難受了?他還問她,頭髮怎麼斷了,衣服怎麼破了,臉怎麼傷了……
但這些話剛湧到嘴邊,卻不知道為何突然變了質。
「你到底去哪裡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所以打算一個人偷偷走掉,讓我在這裡自生自滅!」
「你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我被綁在這裡,我動不了,我動不了……我想去找你,但我怎麼也動不了……」始雙眸擰緊在一起,眼睛充血,目光狂亂。
虞子嬰啟步走近他,伸出手按在他肩膀上,將他伸前的身子重新推回岩石上,不讓他再繼續用力。
「我沒事的。」
看向始那幾近崩潰癲狂的模樣,那雙紅通通的眼睛,幾乎令虞子嬰不敢直視。
明明剛才是她去戰鬥,但如今看他那一身白色祭袍被血染紅的模樣,倒是比她更慘烈幾分。
想是明白他那狂怒背後的擔憂與後怕,虞子嬰輕聲安慰地說了一句:「只要沒死,傷總能養好的。」
始久久沒有回話,而虞子嬰則站在他面前等他冷靜下來。
許久,始突然冷聲道:「放開我。」
虞子嬰感覺他週身躁動不安的氣息逐漸平息了下來,便將纏綁著他的蛛絲回收了回來,剛解開他,卻不想眼前一黑,便被始緊緊地抱進了懷中。
帶著一種淡淡清鮮青草與血腥的味道吸進虞子嬰鼻翕之中,她微微一愣。
「怎麼了?」
虞子嬰呼扇了一下睫毛。
「呆子,我害怕……」
他此刻的聲音仍帶著一絲抑止不住的顫抖,從嘶啞的喉間輕聲呢喃出時,令人感到一絲鼻酸。
其實不僅是聲音,那環抱著她的雙臂,他的胸膛,他埋在她脖頸冰冷的雙唇,甚至整個身體都地簌簌地顫著。
「他已經死了,不用怕了。」
虞子嬰猶豫了一下,十分生硬地伸手輕拍了一下他的背,她以為他是因為害怕會被靶靼再次控制住。
就在虞子嬰想鬆開他時,「……再拍幾下。」甕聲甕聲的聲音從她發間傳出。
虞子嬰:「……」是小孩子嗎?害怕的時候就可以隨便任性?
業務十分不熟練的虞子嬰,沒好氣地又拍了幾下他的背。
「輕點……要像剛才那樣才行。」十分不滿的抱怨聲響起。
「得寸進尺了。」
虞子嬰剛說完,便感到胸口一陣窒息感傳來,她呼吸短促地抽幾下,險些一頭栽在地上。
「你怎麼了?」
明顯始感知到虞子嬰的不正常,他放開他,雙臂緊緊抓住她的肩膀,急聲擔憂道。
「不要緊。」虞子嬰搖頭。
「真沒事?」始疑狐地上下打量一番,發現她除了腰側有一道刀子外,倒真沒有其它的傷勢,再觀察她的神色,她長年面攤著,除了臉白一些,唇白一些,亦觀察不出其它的痛苦表情。
「嗯。」
「那……我想去看一看他死的地方。」始突然道。
虞子嬰瞥了他一眼:「嗯。」
始鬆開她雙臂,看虞子嬰正調整著呼吸清淺,面色如初,眉宇似蘊著一種明月柔烙光茫,頓時目光變得奇特了一些,他能夠感覺到來自虞子嬰身體上好像有了一種奇怪的變化,但他一時卻不知道怎麼描述。
剛走了兩步,始突然回頭問道:「呆子,跟我一起去吧。」
虞子嬰頓了一下,想了想,便道:「好。」
始看虞子嬰答應了,便倒退兩步,在虞子嬰不解的目光,彎腰將她一把攔腰抱了起來。
「你做什麼?」虞子嬰看著他。
「你就愛逞強,不管傷重不重,本大爺這次就紆尊降貴地抱著你一趟吧。」始沒有看她,哼聲勉強道。但耳尖紅紅,視線就像被沾住一樣緊緊地盯著前方,不敢回視虞子嬰。
兩人一道重新回到那彷彿被神劍削得平平嶄嶄的斷崖上,始放下了虞子嬰,站在崖邊,一陣比一陣更猛烈的風撞擊在他那單薄纖瘦的身上,然他卻背脊挺直,視線異常執著而平靜地看著下方。
「嬰,你說過……你絕對不會放棄我的,對嗎?」
「嗯。」虞子嬰再次回到了萬丈千仞的崖邊,神思一半在外,一半則在修補內傷,所以對於他的問題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始明顯感到虞子嬰了那敷衍的態度,那隱於黑暗之中的神色徒然變得陰鷙起來。
「這麼說,即使是我死……也一樣,對吧。」
始突然轉過臉,那一張如絲鍛般的黑髮隨風飄拂,淒美柔美的瓜子臉上,細長的鳳眉憂愁地輕顰,滴水櫻桃般的朱唇被咬緊,不知何時已佈滿淒苦發恨的淚水,如梨花飛雪繾綣相纏,嘴裡顫抖地重複擠出一句:「即使與我一塊兒去死……」
見他站在懸崖邊,身姿如細柳易折,風過衣袖翻飛如羽翼展翅,隨時會掉下去時,虞子嬰這才停止了調息,有了警覺,當她視線落在他臉上時,瞳仁猛地緊縮……一個男人哭成那樣還能夠美成那樣不違和,除了那精分得厲害的司還能是誰?
「司!」
「嬰,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你為什麼不要我?!」司娉婷婉約的身姿如雨打的桃花顫顫發抖,他抱著雙臂,髮絲凌亂傾瀉全身,似冷得受不了了,也似快要控制不住自已的癲狂發洩的模樣。
「你怎麼能夠不要我呢?你是為了他,你如果是為了找他而來……那我呢,那我算什麼,那我要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