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夷穿著今天出門的墨藍色銀細花紋錦服,右手一柄銀色長劍,蘊著森寒的藍光。在他旁邊,有一位身著湖藍色錦裙,外罩月色廣袖羅衫的女子,是清嬋。
兩抹身影直入妖群,宛如一把利劍,勢不可擋。又如跌落塵間的珠玉,一顆墨藍色,一顆湖藍色,身形清逸似舞,輕盈若蝶,在群妖中那般顯眼璀璨,華彩奪目。
衛真起身揚手大叫:「爹!我們在這!爹!」
楊修夷遠遠的抬頭望來,長劍陡轉,一道凌厲的劍花掠過,氣勢萬鈞,他身圈的妖物登時身首異處,血沫橫灑。他凌空躍起,一腳踩在千機雀妖的頭上,借力一個空翻,穩當的停在了我們面前。
衛真拍手歡呼:「爹,你好厲害!」
楊修夷不理他,舉起長劍持平於胸口,劍刃寒光縈繞,恍若冰稜,忽而「嗡」的一聲輕顫,破空聲起,長劍脫手飛出,風馳電掣般在妖群中疾掠,頓時一片虛影繚亂,藍光翻飛,光華所到之處,無不紅花綻放,血線沖天。
這些小妖於他而言,連練手的資格都沒有,衛真已徹底的看傻了。
楊修夷回身拿住我的手腕,修長的手指搭上我的脈搏,片刻後他鬆了口氣,低聲喚我:「初九?」
「公(子!」嬌啼的女音不悅的響起,一抹湖藍色身影掠來,清嬋收起長劍,怒道:「你怎不叫我過來,我差點被你的劍給傷了!」
楊修夷微微皺眉:「我忘了。」
「……」
清嬋垂眸朝我望來,目光落在我被鮮血濡濕的左袖上:「田姑娘,你的傷勢。」
我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她也不自討沒趣,微微撇了撇嘴角,頗為俏皮。
天色漸暗,雲層積壓,天地一片蒼茫。劍影仍在橫掃,長風從曠野的另一處吹來,將這片刺鼻難聞的腥氣和響徹雲霄的嚎啕慘叫蕩向四面八方。
我望著滿目的狼藉屍骨,心如百年無人居住的樓閣,爬滿枯敗腐朽的籐蔓,淒涼到了無以復加。
之前我在怨衛真,他若不狂性大發將人摔死,也就不會刺激到血猴。現在想來也沒什麼好怨,我和他同為罪魁禍首,都得為城內那樁慘案負責。但他是個傻子,癲狂不發作時,他是純良無害的,而我,我一直都是個不祥之人。
我此生最怕的人是師尊,他極不喜歡我,當年師父撿我上山時,他說我渾身濁氣,又資質愚笨,幾次想將我趕走,後因發現我的身體會自愈,他才答應將我留下。
我十二歲時,曾同師父雲遊至詹蒼縣,我意外摔出了血,當時未曾在意,也沒同師父提及。結果那晚惹來妖魔,六個無辜百姓因此殞命,其中一個不過五歲小兒。師尊知道這件事後立即對我舉劍,說我是蒼生禍患,不能留我於世。當時師父為我求情,跪在他房前三天三夜,後師公及時趕回山上,我才撿回一命。自那之後,我一直如履薄冰,小心謹慎,唯恐害了別人。那五歲小兒的爺爺蒼顏白髮,抱著孫子屍體痛哭的模樣,我至今仍歷歷在目。還有今天在我面前被血猴活活撕裂的路人,那妻子撕心裂肺,慟哭九天的悲鳴,比絳珠亡魂曲更讓我膽顫。
倘若師尊知道今日之事,定會毫不猶豫的將我碎屍萬段,任誰開口求情都無濟於事了。
我將目光投向天邊,強壓下滿腔的蒼涼和淒惶。這輩子雖然活得一塌糊塗,可我還沒活夠呢。我還沒找到我的親生父母呢,我的腰身還沒瘦呢,清嬋還沒嫁給禿頭阿三呢,我還沒嫁出去呢,還沒做過夫妻那檔子事呢……
我忽然想學街頭巷尾的三姑六婆們,重歎一聲,再用極其幽怨的語氣感慨:「這就是命。」
不過不是現在,這樣的感慨若對著陳素顏,那絕對會很暢快,但對著這三個人,我一句話也不想說。
第一個是楊修夷,他一直坐在我身邊,我聽到他叫了好幾聲我的名字,但我不想理他。我說過我討厭清嬋,我說過他若再在我面前提起清嬋,我便不理他了。他果真不提了,但他把清嬋直接帶到了我面前。這更可惡。
第二個是衛真,他在旁邊和清嬋聊得很開心,他的胡言亂語把清嬋逗得笑聲吟吟。這傢伙,一想起今日之事,我便想把他砍了,他癲狂起來簡直就是個魔鬼!
至於清嬋,我就是討厭這個女人,我的每根骨頭,每根頭髮都在討厭她!如果我打得過她,我一定會去打她。如果師尊在殺我之前可以答應我一個遺願,我一定要讓他幫禿頭阿三搶到清嬋,不然我死不瞑目!
我靜坐了許久,胸口越發沉悶。今天發生的一切沉沉的壓在我的心頭,快要透不過氣。眼看妖怪剩的不多了,我拍拍屁股起身,隨便撿了個方向就走。
楊修夷一把拉住我:「你去哪?」
去哪?四處走走總會好受點。等我想通一些事,比如如何在下輩子投個好胎,比如建個漂亮的墳墓得耗多少錢,比如陳素顏來給我上墳時能不能聽到她對我說的話……等這些理清了,我就可以去找師尊領罪了。反正我不找他,他也遲早得知道,今日如此慘絕人寰的血案定會讓柳宣城聲名大噪,與其被他尋上門,還不如我自己乖乖去領死。
我抽出自己的手,繼續往前走,不想理他,一句話都不想跟他說。
「初九?」他緊跟著追來,我煩躁的皺皺眉,不是說我的臉辟邪麼,怎麼辟不掉他?他在我心中跟邪物又沒差多少。
他又拉住我:「你在鬧些什麼!」
我能鬧些什麼?我有什麼好鬧的?我連理都不想理你了,我還跟你鬧什麼?
他緊緊的拽著我,這次我怎麼都抽不出來,他一把將我拉過去:「田初九!你說話!」
我冷漠的看著他輪廓極深的臉,我要將這張臉記住。這輩子我和他仇怨頗深,受他欺負最多,被他嘲諷的最多,下輩子我要見到他就繞道,他如果變成千年王八,那麼我要記到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倘若我能如願變成海棠樹,變成桂花樹,我要種在他家門口,每次他從樹下路過,就讓樹上的小鳥往他頭上拉鳥糞。
他濃眉緊鎖,怒火漸起:「我讓你說話你聽到沒有!」
如果現在有刀,我一定毫不猶豫的斬掉我的手腕來脫困。
這不算小題大做,因為自殘於我而言不算什麼,痛是痛了點,但還會長出來。就好比你有取之不盡的財富,你某天吃飽了撐的,無聊的在後院燒他幾百萬兩的銀票來玩,也不會覺得有什麼浪費,因為你有的是銀子,而且揮霍不完。
想到自殘,我想起衛真的玉簪還在我這,我直接舉起衝著我的手腕戳了下去,他一驚,登時臉色大變,我又揚起手,他極快的捏住我的手腕,玉簪登時被他化為粉塵,他大怒:「你到底在發什麼神經!」
「放開我。」
「告訴我你要去哪?我陪你!」
「跟你沒關係。」
「田初九!」
「放開我。」
他震怒的看著我,氣得胸膛起伏,俊臉發青。良久,他扯住我的雙手轉身,將我強拉在他身後:「回去!」
我瞅到了羅煙妖蜂的屍體,他尖銳的刺足以將我的手腕齊齊斬斷,我隔空將它移來,還未臨近便被一股強大的靈力化作了煙塵。楊修夷霍然回頭暴喝:「你真瘋了!」
「放開我。」
他狠狠的瞪著我:「想都別想!」
衛真叫道:「娘,你怎麼了?」
清嬋轉向楊修夷:「公子,田姑娘心情看似極差,如此強行帶回去,恐怕……」
楊修夷朝她看去,清嬋歎了口氣,聲音娓娓好聽,不疾不徐:「莫不如先讓她一個人去清淨片刻,這裡的妖物已沒什麼好顧忌了。」
衛真忙狗腿的點頭:「嗯嗯!清嬋說得都對!」
清嬋又莞爾淺笑:「田姑娘雖然有些小孩子生性,但骨子裡應還是乖巧的女兒家,你讓她去散散心吧,相信她會懂事的。」
這話聽在我的耳朵裡是濃濃的暗諷。她朝我望來,笑得燦爛,於我看來卻是假模假樣,她說:「田姑娘,公子他常在我面前提起你,每次都會說……」
常在她面前?每次?為什麼在這個討人厭的女人面前提我!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你嘀嘀咕咕的煩不煩!住嘴!」
她微微一愣,表情略帶詫異,隨後委屈的垂下臉:「田姑娘,我是在幫你……」
「誰要你幫!誰稀罕你幫!你們為什麼要來!我今天寧可死在這裡都不要你們來救!別想我記著你們的好,我不想跟你們有任何的關係和牽連,永遠都不想!不要自作多情了!」
楊修夷勃然大怒:「田初九!」
我努力扭著手腕:「放開我!我討厭死你了!別碰我!」
「你說什麼?」
我衝他大吼:「我說我討厭你!我一直討厭你!從小就討厭你!你為什麼要下山來打擾我的生活?你為什麼要來宣城!你為什麼管我那麼多!你為什麼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公子……」
楊修夷黑眸蘊著極盛的怒氣,咬牙切齒:「你再說一句!」
我看向清嬋,她一直望著楊修夷,注意到我的視線,她回頭輕聲道:「田姑娘,你少說幾句,會把公子氣壞的。」
從未有過的怒焰從胸腔直衝而上,像要將我吞噬於火海之中。
我狠狠的看向楊修夷,伸腿踹他:「快放開我!我討厭你!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從今之後我就當沒認識過你!我們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永不相見!」
楊修夷盛怒的目光凝在我的臉上,聲音孤冷極輕,低低重複:「永不相見?」
我深吸一口氣:「對!」
楊修夷終於甩掉我的手:「好!有多遠你滾多遠!你的破事老子再也不管了!你別在老子面前出現了!」
我立即轉身往後大步走去,我把背脊挺得僵直,我把頭顱揚的很高,迎面的風吹得我頭髮亂飛,吹得我眼睛發酸,吹得我心裡發疼,它還吹來了夜幕,吹來了低垂的星空。
沒什麼好難過的,我終於可以感慨一句,這就是命。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眼睛一眨,忍了許久的眼淚掉了下來,很癢,我卻不敢伸手去抹,我怕他們還在後面。
「好,你有多遠滾多遠!你的破事老子再也不管了!別在老子面前出現了!」
求之不得,我求之不得!楊修夷,我田初九生生世世都不想再看到你!
我明天就走,回穹州,回望雲崖,什麼衛真,什麼夏月樓,什麼二一添作五,統統與我無關!
我會死的乾乾淨淨,死的徹徹底底,死的丁點不剩!
這就是命,我是個不祥女,我又連累了無辜,我害他們死相慘絕,我害天下不得安寧。師尊說的對,我不該活在這個世上,我的存在就是貽害蒼生,惹四方妖動,我應該被碎屍萬段,挫骨揚灰。找什麼父母,找什麼「未婚夫」,又去什麼漠北?趕緊死吧,趕緊投胎吧,別做田初九了,別做怪胎了,別提心吊膽,成天沒事瞎自卑了。下輩子做個簡單的女人,有疼愛自己的父母,找一個可攜手白頭的丈夫,再為他生一窩的小孩。粗茶淡飯,陋室茅屋亦有何妨!
我一直往前走,曠野一片寂靜,風聲嗚咽在耳邊,宛若幽冥中傳來的低泣。一座佔地極廣的村莊出現在遠處的山丘下,隱約可見屋舍儼然,構架整齊,卻不見一支燭光。
一條蜿蜒的小河穿村而過,流水潺潺,我朝它走去,在河邊坐下。
黑暗像四合的籠蓋將我嚴實的包裹其中,河面波光粼粼,倒映著一輪慘白的彎月,晚風急掠而來,將泠泠細水吹散,盪開圈圈波紋,我伸手拂過河面,冰涼刺骨。
河水終會同百川江河一起匯入汪洋大海,就連它都有個源頭和歸宿,而我呢……
眼淚又掉了下來,像洩洪的堤壩,我撿起石頭往河裡丟去,一顆又一顆,帶著我的滿腔憤恨和不甘:「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
我嚎啕大哭,哭得肆意妄為,哭得酐暢淋漓,哭得撕心裂肺。
夜風大作,帶著大片烏雲從天邊疾飛而過,河邊的蘆葦迎風招展,齊齊壓下,如招鬼的靈幡,一片呼啦聲響。
我抱住自己的膝蓋,從未有過的孤寂和疲倦席捲而來,我不斷擦著眼淚,不斷抽泣哽咽,不斷在心底將這命運詛咒上千遍萬遍。
我伸手指向黑色的天幕:「你如願了!混蛋!我便死給你看!休想再折磨我,休想再看我的笑話!來生若還是如此,我寧可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