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木愣住了,還未來得及思考這話是何意,腰身被摟住,下一瞬,出現在地面之上。
上去艱難下來倒是輕易。
淵落收斂了氣息,牽著齊木的手,打斷思緒,道:「最後走走,就當提前為你踐行了,離開的那日,本尊不會去送你。」
齊木嗓音乾澀,道:「嗯,好。」
天剛亮,來往修士亦不少。熟悉而普通的街道,並不算太寬敞,法器符玉石鋪才剛開門,吆喝聲喊罵聲不絕於耳。來了玄天殿幾年,齊木沒少來此逛過,這些叫喚鄙陋低俗的不少,以往沒覺得不妥,今日卻覺得萬分刺耳。
許是站在身側的人不同。齊木偷偷打量著尊上,眸光晶亮。牽著的手微微握緊了些。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和淵落兩人,手牽手在普通街道上慢步。
向來高高在上的魔主,不食人間煙火氣,如尋常人一般,沒有絲毫的王者傲氣,久居高位者屈尊落了凡塵……竟會是這般情景。
像做夢一般。
齊木稍稍落後半步,看著淵落的側臉,才發現,自己從未瞭解過這個人,無法看透,無從琢磨。甚至連他長什麼樣,也不知道。
忍不住瞇了下眼。
「你偷偷摸摸在看什麼?」
淵落回眸,正對上齊木的眼。
後者微滯,幾分狡黠,直言不諱:「分明是光明正大在看你。」
淵落冷冷地掃了一眼。
半晌,拽過他,和自己並肩:「既是走得這麼慢,總該能跟上了。」
此話一出,和先前風馳電掣後停在樹冠頂端處說的那句,微妙得相似。
來往行人擦肩而過,僅僅是望上一眼,便移開視線。魔修較為豪放,就是兩男的公然當街擁吻亦不會引人圍觀,齊木呼吸平穩,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喃喃道:「半點不真實。」
正待發呆之時,一輛戰車緊貼地面掠過,齊木正要躲開,突然手臂猛地一拽,撞進冰冷的懷抱中。烏芒從旁而過,狂風肆掠,捲起淵落漆黑長袍,站著未動黑風阻隔在身體三寸開外。
待戰車遠去,週遭頓有人低罵。
「站穩,別總失神,」淵落皺眉。
齊木拽住他衣襟,迅速站穩。緩緩吐出一口氣。
「多謝。」
輕歎,齊木垂首,眸光閃爍不定。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路無言。
路到盡頭,不見人影。再過一個轉角,便是結束。
齊木垂首立於身後,停下腳步。手被拽住,淵落轉身道:「你且記住,本源金並非永久,多則一年短則半年便會消失,把握時機。同樣的話,本尊不會說第二遍。」
氣運加身本是逆天之舉,以往看來加持幾日便是極限,尊上出手便是煉化大道本源,延遲了一年半載,已是極為用心。叫人萬般感激。
晨光熹微,紫氣東來,雲霞氤氳,靈氣空靈叫人神清氣爽。
淵落要抽回手:「天亮了,你走吧。」
沒有回答。手並未鬆開,未用大力卻也沒有掙脫。
臨走前捨不得了?
淵落彎起嘴角,眼裡卻了無笑意。
誰知,面前的少年驀然驚起,猛地拉過他的手,另一手臂抬起環過肩頭,閉著眼吻上他的唇。
愕然的剎那,正對上琥珀色的瞳眸。
齊木眉眼含笑,卻有種說不出的不捨:「尊上,我不想走了。」
「可也只能想想,我已經答應了別人,人無信而不立。」
「事到如今你還有信可言?」淵落推開他,黑眸幽暗如幕,嗓音冰冷似嘲笑:「你將本尊置於何地。」
齊木懵了,無數道念頭在腦中一晃而過,臉色白了幾分。
「尊上何出此言。」
淵落默然沒有說話。
究竟是誰死乞白賴要留下,人畜無害的模樣圍著身側轉悠,就是趕也趕不走,過往又有多少次言語間信誓旦旦,深情款款。到頭來,不過是沒到離開的時候。
究竟什麼該相信,又該信些什麼。原來這世上有很多都是當不得真的,偏偏僅僅是一句不想走,卻又有了原諒他的理由。
齊木被他看得有些發毛,無法動彈。
「可還記得,最初見本尊時說過的話,那些都是假的麼?」
腦中如雷霆般,齊木睜大了眼,微微窒息。
——我愛您,哪怕被您殺了也心甘情願。淵落,請讓我留在你身邊。
——若是能留在您身邊,內殿弟子的尊貴身份不要也罷,沒有您我活不下去,淵落,三思。
——尊上,我離不開您,只要您不讓我滾,我就不會放手,這和您喜不喜歡我沒有關係,我喜歡您就好,就像現在您看著我,都讓我無比高興。
……
「不大記得了,我說的話還真不少,不知尊上所言是哪些……」齊木啞然失笑,動容的雙眼幾乎毀了整張臉的平靜。
淵落道:「無妨,本尊亦不記得了。」
朝陽下淵落玄黑面具邊沿勾勒出一道赤紅,長袍在清風下獵獵作響,幾縷墨發拂過白玉般的鼻樑,黑眸冰冷刺骨,恐怖氣勢呼之欲出,曠世之姿幾乎與虛空融為一體。
及至身形消失不見,週遭之眾依然如墜深淵,不寒而慄。
**
一路往回奔去的時候,齊木還在先前的震驚中久久無法平靜。
即是說,這些話,他當年為了修煉死纏爛打軟磨硬泡,說的那些扭頭就能忘的屁話,尊上都記得麼?
……人無信而不立,偏偏從一開始對著尊上,就沒有過真誠這玩意。
事到如今,還能補救麼。
先回西苑收拾一番,推門而入,古樸簡潔擺放有秩,齊木盯著靠窗的冰床半晌,而今修為較之剛入西苑時天壤之別,寒冰床也沒了多大效用。轉悠一圈,也沒找到幾件要帶走之物。
越來越看不懂尊上在想些什麼,一舉一動均無損至尊之姿,連相貌也變得次要。直至今日齊木才敢肯定,尊上並非冷酷無情,而今竟會直截了當說出來,卻也絕對沒有明面上這般簡單……
【不想離開,那不走不就得了,再怎麼找理由,找到了留下便能心安理得,找不到還不是
是不能釋懷麼,那位通天徹地無所不能,與你待你到如此地步,該知足了。】
煤球難得正經一番,說的話不無道理,讓人無法反駁。
齊木歎道:「很知足了,我若是不走,今日也聽不到尊上說的這些話。」
齊木心臟漏跳了一拍,放慢動作,坦言:「動心了又如何,就算如此我也不可能全然迎合他的喜好,被牽著鼻子走全聽他使喚,把尊上的喜怒全部放在心上未免太不切實際,顧慮太多,束手束腳。」
尊上多得是忠心耿耿,擅察言觀色的下屬,僅僅是下屬在尊上面前只有顫抖的份。齊木不願那樣。
煤球陰慘慘地丟下一句。
齊木頓在門前,抬起的手停住,握成拳,猛地放下。
「這些年來擴大勢力,步步為營,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規模,卻依舊遠遠不夠。大比奪魁,如今地府之名日漸響亮,正蒸蒸日上之時,我若是和秦休一同離開,四大勢力缺了一半,對地府而言定是不小的打擊,如此離開意味著放棄這些重新開始,在陌生之地,哪怕再一個四年,也無法讓淵落刮目相看!」
齊木渾身僵硬。指甲嵌進肉裡。
「我不走了。」
齊木深呼吸,把手裡的原玉盤摔了出去,拾物扔在床上。
「少廢話,我不走了!」
煤球樂了。
不走便是不走,本就錯過了告訴眾人的好時機,終於是下定決心。齊木頓時覺得輕鬆了不少。既然修為突破桎梏,心魔已除,本就沒了離開的理由。
突然,大門從外被推開。
衝進來一人,但見齊木,那人猛地睜大了眼:「齊師弟你怎麼在這兒,苑主讓你宴會結束便去找他。」
面前這人修為乃元嬰巔峰,有些眼熟,在西苑苑主身側伺候著。齊木思忖片刻,道:「竟有此事,師弟不知,有勞馬師兄帶路。」
馬智山神色匆忙,嚴肅道:「事不宜遲,齊師弟隨我來。」
西苑密地深處,一棟古樓成雕龍騰飛之勢,坐落於兩峽谷間,下方湍溪汩汩流過,蟲鳴鳥悅,清新恬靜。
師兄沿路和守護此地的數位弟子點頭見禮,兜兜轉轉來到一處水榭樓閣。讓齊木一人上去。
透過門扉圍簾,能隱隱看到裡面的人影。
齊木叩門三下,得許可方推門而入。
「關上門,過來,」沙啞的嗓音從裡頭傳來,寧南咳嗽了幾下,一如既往溫和語調。
「是,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