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葉颯颯作響,影影綽綽,日光透過雲層而下,幾分朦朧。
淵落單單站在林木間,週遭萬物化為虛化的背景,他沒有說話,氣氛沒有絲毫改變,卻比之壓抑更讓人膽寒。
齊木雙手隱於袖中握緊,太過不安連呼吸幾分不穩,任何聲響都置若未聞,分明不遠處來往無數修士吵吵嚷嚷,卻無人留意此處,像是被隔開般。齊木只能聽到自己的抽氣聲,恐懼蔓延,心跳隨時都會停止。
尊上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雙修未能完成,反噬自會有人承受,自己只睡了七日便醒了,除去行動不大協調並無大礙。
齊木大膽猜測尊上數久未出許是出了變故,出關後,將罪魁禍首碎屍,才是意料之中。
設想過無數次受折磨的場景,甚至想過如何在執刑長老手中逃脫,若是惹了強敵除去武力,能有無數種法子迎刃而解。
但惟獨此人不一樣,而今算是戳破那層虛偽薄膜,對著此人再也說不出愛來愛去的屁話。
他恐懼不安,時時刻刻都在等候執刑傳召,卻沒想到會面如此簡單——在他還完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淵落竟然出現在他面前!
打破了既定的節奏,齊木措手不及。
他敢與峰主爭鋒相對,敢和太上長老肆意相談,但惟獨一個人他惹不起也不敢惹。
魔域主宰掌控天地,伸伸手指頭便能讓他一無所有生不如死。他犯下的蠢事就連他自己都無法接受,更何況他人。
他還不想死。他掙扎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在方寸之地站穩腳,天道卻總會給他開各種玩笑,在最不恰當的時機,見到最不願見到的人。
於是跳下戰台的一瞬間,他只想到了逃。
「你敢逃?」
第一句,僅三個字,平淡無奇。
齊木卻不自主抖了下,差點膝蓋一軟跪下來。
「不敢!」
長髮被風揚起拂過臉頰,齊木動都不敢動,他不去看淵落的臉,甚至沒發現任何異樣。
只是想到隨時都會喪命,自作自受的下場,都會毛骨悚然。
淵落下巴微揚,一步步走上前,齊木抑制不住腳步後退。
「你在怕什麼,敢騎到本尊頭上,膽子不是很大麼?」
思緒彭地一聲炸開來,齊木呼吸紊亂,顫抖:「我不是故意的,下意識就……尊上您、您無恙我就放心了,若您有什麼不測,我……我不敢想……」
抬起頭,只一眼,再也移不開了。
淵落眸光複雜地看著他,一身玄色長袍,衣襟露出素白的內衫一角,很是隨意。
他站在原處氣勢非凡,一如既往存在感滿滿,咋看之下不見倪端,齊木卻覺察出不對,這副姿態比之以往格外疏懶,分明只有睡醒時才會不經意間流露!
不像是來殺人的。
確實,若真想殺人,方才也不會出手相救。
就在齊木幾分冷靜,疑惑之時。
突然,數十道身影從天而降,來人均是暗部長老袍,以太上長老為首,跪在魔尊面前。
神色焦急,極為緊張,無人往齊木方向看一眼。
殷老俯首,額上熱汗淋漓:「尊上,時日未到提早出關有傷尊體,竟不知尊上出關吾等罪該萬死,屬下命聖壇提前開啟,時辰將近,還請尊上保重身體速歸……」
混靈聖壇能生死人白骨,星辰沙煉製而成,珍貴絕倫古來罕見,高塔之上凝刻日月星辰軌跡,百年才能開啟一次。
對於至高境界強者而言,此物專治道傷。自古道傷無藥可治,天道不容,以傷刻於道骨之上。
聖壇分多種,各有其用。這話隱晦,想必淵落確實遭了反噬,齊木只是聽著,一時更加驚懼。
淵落皺眉,道:「無妨,回去吧。」
齊木如空氣般被人無視,殷老似乎很是急切沒看到此處站有其他人。或者說,並沒當回事。
空間波動盪漾開,正要離開。
突然,淵落駐足,直直地看著齊木,道:「你說的,本尊考慮考慮。」
跪地的數十位長老終於發現了另一人的存在,莫非尊上提早出關只為來見此人?一時間面上表情極為微妙,殷老嚴肅地看了齊木一眼,回神,不知想些什麼。
光影扭曲,空間波動消散,眼前空無一人,像是從未有人來過一般。
齊木靠在一旁樹幹上微微閉上眼,他背心涼透了。如此逃過一劫有些不大真實,淵落最後說的那句,有些莫名,回想方纔所說的那幾句,實在不懂究竟是何意。
這次碰面有些詭異,有種淵落特來此處,只為說那句話一般。
考慮什麼,我說過什麼,有什麼需要考慮的?
看來,尊上沒打算殺他,至少也殺也不是現在。齊木深呼吸,萬幸。
既而飛掠而出,消失在密林深處。
——淵落,你能不能喜歡我,能不能喜歡我,能不能喜歡我,能不能喜歡我啊!……
——你說的,本尊考慮考慮。
那晚某人被情/欲沖昏大腦說出的話,聽的人琢磨了一個月,甚至不惜提前出關,正兒八經擱下回復。若是知道說這話的人並沒當回事,不知尊貴如魔主,淡漠的神情是否會崩壞。
及至多年後,再回想起這個場面齊木都覺得幾分好笑。魔尊一言九鼎,所謂的考慮,其實和肯定,沒有區別。
只是這時候,明顯鬆口氣的齊木,並沒有聯想到這一茬,一邊為大難不死逃過一劫而沾沾自喜,一邊毫無顧慮地閉關了。
當日,玄天內殿禁地傳來驚天巨響,無數禁制接連摧毀,動靜之大驚動整個內殿。
太上長老紛紛露出怒容,更有甚者當場暴怒,騰空直上,駐足在禁地千米開外,靜看著尊上進去,卻半日沒再出來。
恐怖的波動接連爆發,天搖地動,狂暴靈氣席捲延伸至禁地開外,參天古木攔腰折斷,塵土迷了人眼。
十多位太上長老面色嚴肅極為不耐,教主消停數久,而今終於再次爆發,遠遠超出以往數倍。
尊上出關不多久,還得應付這位瘋子,一時間這群最為忠心的下屬,個個臉上的表情都格外精彩。柳老更是臉紅氣喘,殺氣逼人恨不得衝進去把人殺了。
殷老渾身氣勢爆發,面上失了祥態,站在中央,比任何人都要冷靜,眼底的厲色恐怖之極,柳老被攔住,回身那刻被駭住,順從地站回原處。
幾千年前的神戰,作為僕從活下來的人,殷老是鮮少的幾人之一,僅有的見證者。
他對尊上言聽計從,忠心耿耿,幾千年如一日,數百年前尊上外出百年得歸,帶回來一人,那人變化之大沖沖一瞥竟然沒有認出來。
唯一的疏漏,必然導致日後局勢巨變。
那個養在禁地的瘋子。
及至上次,禁地驚變,偶然聽到了那句。
熟悉的嗓音,時隔幾千年重回於世,太過刻骨以至於不敢相信。
本該死了的人,竟然還活在世上!
那刻,站在禁地外的人握緊拳頭,渾身顫抖,滔天悲憤擒住心肺,竟是忍不住老淚縱橫。
當年究竟是誰對尊上糾纏不休整整四千年!
當年究竟又是誰自認污濁卑微攀不過至尊,於是生死相逼,無所不用其極!
……
如此骯髒穢語,豈能放在吾主身上!如此大不敬之詞,就憑你,有何資格說出口,可有臉面叫囂!
殷老淚如雨下,悲痛欲絕,匍匐在地,對著蒼天俯首三拜。
尊上不該永生永世孤獨。若是尊上真認定一人,那個人的愛一定得高過尊上百倍千倍……
那人怎能是禁地內的瘋子!當年的種種,罪不在吾主,那些人分明……死有餘辜!
殷老眸光陰鷙,面部抽搐看上去竟有一絲猙獰,半晌平靜下來,恢復古井無波模樣。
及至日落,前方現出門戶,空間波紋中,淵落一腳踏出,沒有絲毫情緒波動,抬眸望了一眼。
「內殿稍有暴動的長老及管事,殺了。」
嗓音平靜,毫無起伏,似乎就像倒杯茶那般簡單。
眾長老具驚,殷老垂首行禮,冷聲道:「屬下遵命。」
當日夜裡,短短兩個時辰內,近二十名內殿掌事者暴斃。
少有幾人負隅頑抗卻也沒翻起絲毫波瀾,平日裡慈眉善目的太上長老終於露出凶容,恍若煉獄魔神肆意殺戮,手段凌厲果決,眨眼間反抗者屍骨無存。
殷老枯木般的手掌四指併攏,收割最後一顆人頭,化為齏粉捲入時空亂流中。
刑罰有專人看管,以塵老為首,外出未歸然執刑長老們仍在。而今首席太上竟然親自動手,可見怒氣之大。
屠殺結束,他冷眼看著一干受驚之眾,冷哼。
「奸細罷了,自作聰明。」
一句話,為這毫無根據的恐怖殺戮,畫下了句點。
倒是不少人怒氣未消,若是如此,這些人的確該死。
——不過,究竟是誰敢在內殿安插眼線。
想到這個,氣氛有些微妙。
玄天殿,禁地。
往日寧靜祥和如仙域般的美景幾乎全部摧毀,滿目狼藉,木樓崩塌了一半,搖搖欲墜。
仙塵恍若未覺靜躺在籐椅之上,白衣染血,勝雪白髮傾瀉而下,遮住了面容,緊握住扶手的指骨根根骨節泛白,用力之大幾乎把萬年籐木生生捏碎,透露出內心的極度不平靜。
猛地一掌拍出,身側石桌砰然粉碎,漫天砂礫簌簌而下,氣血不平鮮血噴出,瑩白石晶染上耀眼的紅。
仙塵垂頭喘氣,胸口急劇起伏。
他的力量爆發足以毀天滅地,可超出半數便能毀了這具身體,不得不用仙靈至寶續命,濃郁天地靈氣中奪天之勢保證靈魂不滅,怒怨恨時時刻刻侵蝕著他的靈魂,每一點刺激都能讓他瀕臨絕境。
淵落的每一次雙修,對他而言都像死了一次。
但他可以肆無忌憚殺死那些人,撕裂折磨讓其生不如死能稍稍撫慰自己,為此淵落並不在意。
此次卻不一樣,變故太大一時間招架不住,當初大擺棋局走到如今這一步,仙塵這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痛苦。
他受不了了。
和淵落朝夕相對,任何人都不可以,就算是齊木也不行!
他嫉妒得發狂,為這一切隱忍至今,最為關鍵的一環,果真最沉不住氣的人竟會是自己。
突然,他抬手斜過一道弧線,旋即裂縫撕裂開,恐怖的空間波動滾滾而出,懸於高空之上,點點微光閃現。
一道嗓音從裂縫中傳來。
「主上,有何吩咐。」
仙塵起身,紫眸森冷,厲聲道:「你該現身了,盡快處理好手頭要事,即刻前往玄天殿。」
那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語氣中帶著露骨的欣喜。
「此話當真,屬下真的可以……」來見你了麼。
仙塵皺眉:「多安排人手,以魔尊其人,手下之人亦不可小覷,此番變故,安插進內殿的人手可能已經死亡過半。」
嗓音平靜,毫無波瀾,一件件吩咐下去,裂縫傳來聲音的主人銘記服從。
若是有旁人聽見定會震驚,因為每一件均是大6上鬧得沸沸揚揚的大事,亦或是還未發生的,猶如一張陰謀的巨網,正一步步將整個大6完全籠罩。
半晌,裂縫中傳來一言,帶著擔憂,幾分猶豫:「主上可是,心情不好?」
仙塵只是靜坐著,雪白睫毛上翹如蒲扇般,整個人氣質大變,難以捉摸。
「阿漠,你來之後,盯緊一人,若敢造次,直接殺之。」
「那人是誰?敢惹怒主上,殺無赦。」
仙塵道:「齊木。」
那人倒吸一口涼氣,此枚棋子還有大用,而今殺之實為不妥,但能把主上逼至此,不惜讓自己親自前去,必然和魔尊有關。
想到魔尊,那人明顯帶了分怒意,強壓下,道:「殺之恐為不妥,屬下有一計,不知……」
「哦?」仙塵抬眸,冷聲道:「你能讓他遠離淵落,讓他死心,別覬覦低賤的螻蟻無法企及的存在,乖乖被利用至死?」
「主上息怒,」那人輕笑,緩緩道:「若他對屬下死心塌地,不知是否滿足主上所願?」
仙塵反駁:「呵,他和淵落雙修兩次,你們素不相識,莫非你有自信超過淵落,在他心中留下……」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仙塵突然想到了什麼,猛地瞳孔微縮,既而勾起嘴角,白皙面容閃現不可思議的光。
那人所言正是仙塵所想:「他體內的骨中蠱是我親手所下,母蟲在我手中,這東西可不止一種用處,若被操控,必然逃不出我的手心。」
蠱蟲初用,能控制人心,潛移默化中,使宿主對下蠱人產生好感、殺意、憤怒、憎恨等情緒,直至迷失本心,為下蠱人所惑。
有心智不堅定者,甚至能一見鍾情。
一般修士而言,哪怕平生素不相識,亦或是下蠱人間血海深仇,也會不由自主心生好感。至於淪陷,遲早的事。
於此,控蠱者少說有七成把握。
仙塵大笑出聲,嗓音空靈卻帶著些癲狂:「阿漠,我早該讓你來的!此事便交給你了。」
「是,定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