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況,也同樣讓人難以忍受。
戰鬥沒有進行到最後一刻,誰都不敢說自己是勝利的一方。
決戰剛打響時,兩軍都以沉穩的步伐向對方逼近,弓弩手互相對射,騎兵在逐漸加快馬速。很快,隨著一支厥奴騎兵在桑奴的率領下硬生生橫切入沙馬羅軍陣,原先中規中矩的軍陣對決馬上演變成一場大混戰。
這是雲鏡南擅長的,也是他不想這麼早看到的。
兩軍混戰,使得雙方戰士都開始拚命。在混雜的狀態下,沙馬羅大軍根本沒看見從四面增援過來的十萬雲鏡南伏兵——而在雲鏡南的辭典中,奇兵的作用主要在於其「奇」對於敵人心理的震懾,這個主要作用看來是沒有發揮出來。
沙馬羅還來不及害怕,便信心滿滿地投入到大混戰中。事實上,當雲鏡南伏兵盡出半小時後,位於戰場外圍的沙馬羅覺察到了敵人在數量上的變化。
他當時就發了一陣虛汗:「過去在兵書上一直讀到——切忌求功心切,我不正是犯了這個錯誤嗎?雲鏡南聯軍一觸即潰,表面上看來一敗塗地,卻始終沒有損失兵力。而我在馳援波旁的過程中卻處處留兵防守……如果估計不錯的話,現在這個戰場上集中了敵人的主力,在兵力上超過我們。……他這麼輕易地答應和我決戰,難道並非蠻愚,而是早有預謀?」
但是,相對於戰場的形勢,沙馬羅的覺醒來得太遲。他已經沒有退路,唯今之計,只有硬碰硬,把希望寄托在裝備精良的帝國騎兵身上。
更重要的是,不能讓自己的軍隊意識到敵人是優勢方。
「勝利,屬於國王陛下!」沙馬羅高舉戰劍,帶著後備騎兵團衝入戰場中心。
這是一場雙方士氣都旺盛到極致的戰鬥,沒有退卻,只有戰鬥。
「管豐,你的布魯克軍別動,挺住,一定要保持主陣陣形!」
「大人,敵人像瘋了一樣向我這邊湧,請求支援!」
「沒有支援了!戰鬥到最後一個人都不准撤退!」
「君悅,左翼怎麼樣?」
「衝擊我這一面的是重騎兵,太難打了!」
「再堅持一會兒,桑奴很快便會插到重騎兵團背後了!」
「快堅持不住了!」
「混蛋,你們的國主在城頭上看著你們呢,藍河軍就是這麼膿包的嗎?」
「君悅絕不給藍河軍丟臉!」
到處看不到勝利的希望,所有人都只知不停地戰鬥。
雲鏡南的聯盟軍打得也並不輕鬆,他們最熟悉的騎射戰術在混戰中施展不開。經常是布好一個騎射箭陣,剛剛瞄準目標,便會有一支藍河軍或聯盟軍衝入射程覆蓋之內。從三點到日落,組織起有效殺傷的箭陣竟然不到十次——雖然每次都給對方造成數百到上千人的殺傷。
到日落時分,眼看箭陣再無法發揮作用。桑奴單手高擎厚背重刀,啞著嗓子吼道:「弓弩隊,拔刀,隨我上!」
在黑夜之中,雙方憑著夏夜的月光繼續殘酷的殺戮。戰士們憑借本能揮舞兵器,與對方的鐵器相撞,將刀刃切入對方的身體,直到右臂揮不動刀,才發現自己已經受了傷。許多戰士是肩上插著敵人的半截長槍,或是腿上紮著一把短劍在戰鬥。
大部分藍河軍和布魯克軍在黑夜中選擇了步戰。因為馬速太快,又分不清敵我,直到衝到對方面前,才發現那是友軍,硬生生地將馬刀改變方向。
這兩支軍隊因為馬匹缺乏,在步戰上都下過一番苦功,此時發揮了關鍵作用。
蘭頓騎兵的座騎遭到聯軍步兵的攻擊,將主人從馬背上掀下。而身著重甲的蘭頓騎兵跌落在地,還未醒過神來,便響起一陣炒豆般的打鐵聲,接著便失去知覺——那是幾個等候已久的聯軍步兵圍上來,朝重騎兵猛砍。
雙方旺盛的戰意經過幾小時,漸漸冷卻下來,恐懼和絕望的感覺悄悄襲上戰士心頭。
「該死的蘭頓人,怎麼總殺不完!」聯軍士兵絕望地想。
「我們真的佔著優勢嗎?」沙馬羅的士兵慢慢沒有了信心。
在這個關口,頑強作戰的布魯克萬人軍陣只剩下三千人,管豐血染征衣,面對著再次衝過來的上萬名蘭頓騎兵,他領頭唱起了布魯克軍歌:
「……狼鷹顧視,謀我王朝。壯士奮起,修我戈矛。民不聊生,與民同衣。王不能寐,與王同仇。敵焰囂張,軍魂彌堅!為國而生,為王而戰!……」
冷卻的血液再次在暗夜中復甦回暖,疲憊的布魯克三千勇士重新找回了力量。
「古思大人在刺尾,和我們一樣在浴血奮戰!」管豐的一句話,激起了布魯克軍的鬥志。
原來想一舉衝垮布魯克軍陣的蘭頓騎兵,發現面前的部隊又回到了下午三點時的狀態,他們立即崩潰了:「他們不是人!」
隨之,戰場各處都響起了軍歌聲,不過那是厥奴戰士的軍歌。
「天降神子,阿南為王。呼呀啦,呼呀啦噢噢!阿南王壓把,阿南王壓把……」
聯盟軍士兵人數眾多,這首軍歌立時成了戰場上除了喊殺聲之外的主旋律。過得半個小時,連藍河軍也跟著會唱了。
君悅直恨得牙癢癢:「早知我也去搞一首軍歌來唱唱,現在只好跟著他們唱了。」當然,藍河人大多都跟著厥奴戰士唱,因為《阿南王神》的歌詞比較好記。
雖然聯軍的士氣起來了,可是蘭頓人還是很頑強。戰鬥進行到現在,雲鏡南已經無法運用他「圍三缺一」的兵法。
「三缺一」這個詞,在今天看來,是一種娛樂遊戲的術語。而在那時候,這是一句兵法上的至理名言:當在戰鬥中佔據優勢時,一定要留下一個缺口給敵人,這樣,敵人有了退路,就不會想到死戰。
而在六月十二日晚,正是因為沒有退路,沙馬羅軍團拚死血戰。
對於雲鏡南來說,更糟糕的是,敵人很強大。
無盡、無休、無止的戰鬥……
一直進行到第二天凌晨。
實際上真正意義上的戰鬥,在凌晨三點已經結束。只是在那時候,沒有人能確定戰鬥已有定局。仍然有小股騎兵悍不畏死地向大軍陣發起衝鋒。
天亮時分,從屍橫遍野的戰場上站起一個身影,向四周喊道:「沙馬羅,你在哪裡?……沙馬羅?……有人活著嗎?有人活著嗎?」
可是,四周除了斷旗殘矛,就是人和馬的屍體。濃濃的霧氣,使人看不清五十米以外的情景。
「吵你個頭,大爺我累得快超生了,這麼涼爽的早上,也不讓大爺睡一覺!」一個聲音在腳邊響起。說話的是……只能說他是個瞇著朦朧睡眼的人,因為滿身血污,實在看不出他是蘭頓戰士還是聯軍戰士。
「睡覺,你居然睡著了?」那個站著的人顯然已經認出了被吵醒的「大爺」。
「不是說了嗎,別吵。大爺我昨天做了一晚噩夢,殺了好幾百人,根本沒睡好!」那位「大爺」轉了個身,把頭枕在一個蘭頓士兵的屍身上,又準備睡覺。
「我們贏了!」站著的那人興奮地拖起「大爺」,「桑奴,我們贏了!」
「阿南大人!」桑奴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我不知道是你,我實在是太睏了。怎麼,我們贏了嗎?」
「搭麻的!」
「搭麻的!」
「別吵了,吵什麼呢!」
「老子困死了,要睡覺!」
原本寂靜無聲的戰場上,到處都是懶懶蠕動的聯軍士兵和一片咒罵聲。這些動靜從濃霧中傳來,讓雲鏡南幾乎掉出淚來。
「我們贏啦!」
「我們勝利啦!」
雲鏡南拉著尚在打瞌睡的桑奴狂蹦亂跳。後者很不情願地垂著頭,任憑雲鏡南怎麼折騰,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皮。
「大人,別跳了。受傷之後這樣對身體不好。」桑奴困困地道。
「什麼,我受傷了嗎?」雲鏡南看了看自己全身,沒有發現受傷的痕跡。
桑奴懶懶地抬抬眼,道:「那柄畏余城兵器坊造的短劍就在大人的屁股上。」
「啊!難怪這麼疼!我不行了,我失血過多,我要暈了。」雲鏡南馬上安靜下來,不過嘴上沒有安靜。
「大人,等我睡醒了就背你回城去。」桑奴坐了下來,就那樣準備再睡一覺。
「桑奴,你怎麼能這樣見死不救!我是一步都走不動了呀!」雲鏡南悲憤地道。
濃霧中傳來一些人焦急的呼喚聲:「阿南,阿南,你在哪裡?」
「大人,你的女人們來找你了!」桑奴抬起眼皮道。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個奇景:一個屁股上插著短劍的人,原來可以一條腿蹦得那麼快,又那麼帥,一直沒入
這次大決戰,沙馬羅大軍全軍覆沒,只有兩百多名蘭頓傷兵在被治癒後投降,沙馬羅本人死於亂軍之中。聯軍一方戰死四萬五千人,一萬布魯克軍幾乎全部戰死,雖然是勝利一方,卻勝得並不輕鬆。
***
飛羽城,秘閣機要處。
「海格大人,我有一個壞消息,有一個好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唉,先聽壞消息吧,最近我是衰透了。」
「壞消息是沙馬羅將軍在波旁平原兵敗,十萬大軍被雲鏡南全殲。」
「果然不出所料……居然還有好消息,有什麼好消息能抵過這個壞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一切完全和大人您的預估一致。這一次,陛下應該要重用你了吧?」
海格驀地一震,抬起頭來,他身邊全是帶著諂媚之色的同僚。每個人手上都拿著精心包好的禮物,包括那個昨天還在冷嘲熱諷自己的上司。
「大家不必這樣。」海格悲哀地道,「國運衰微,京師淪陷。我海格身為人臣,又何喜之有?」
眾同僚變色,悄悄將禮物藏到身後。
只聽海格又道:「陛下性格孤僻,若此戰勝,他念在我上治國之策的情份上,還可能饒過我。可是這一戰敗了,他必遷怒於我。」
「怎麼會呢?」
「海格大人說笑了。」
「大家都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海格搖了搖頭,疲憊地道。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宮廷衛士出現在門口。
「海格聽旨!」
「臣在!」
「朕信任海格,是以委秘閣總務機要之要職於他。而海格在任上恣意妄為,不思政事,且出語不敬,污蔑君王。孤念其往日諫言有功,賜其自裁。欽此!」
海格到任不過一月多,蘭頓王旨中所言多是「莫須有」的罪名。
在同僚們驚詫的目光中,海格坦然站起身來,走出門去。
……
「海格死了嗎?」蘭頓王問道。
「他接旨後五分鐘便自裁了,微臣親眼看著的。」
「這人不失為人才,只是……」蘭頓王臉上悲傷之色一閃而逝,「用兵大事,不容一個文人大放厥詞。留得他在,對軍心不利。……對了,他臨刑前有什麼遺言嗎?」
「這個……」
「說!」
「海格大叫三聲『國運已衰,蘭頓必亡』……陛下,他這是對陛下心懷恨意……」
「你退下吧!」蘭頓王皺起眉頭。
(譯者評:雲鏡南在波旁城貿然出城迎戰,這在後世看來不能理解——素來有智的阿南王明明可以避免這種損失。以譯者看來,這是不得以而為之的做法:若是將戰爭導向攻城戰,那將是曠日持久的拉鋸戰,到時候變化的就不只是兵員數量,而是整個大局。也許,蘭頓國內搖擺不定的貴族階層會堅定擁護王室的信心,也許厥奴戰士一個也回不了草原……)
待得身邊無人,蘭頓王狠狠一拳砸在案上,將一個碧玉扳指震成幾塊。
「蘭頓完了?朕真的完了?」
「不可能,朕還有二十萬軍隊,還有林躍在王城的十萬西征軍。朕會輸給雲鏡南那群烏合之眾?不可能!」
……
一封急信從飛羽送出,準備繞道南袖直往王城。
同時,蘭頓王盡提飛羽之兵,集結王朝佔領區兵力,十天後,向本國進軍。
「我不指望林躍能回援波旁,只要他能拖住古思和韓布,我就能解決雲鏡南!奪回波旁之後,我照樣捲土重來,再征王朝!」
幾乎在雲鏡南全殲沙馬羅大軍的同一天,刺尾團在韓布的率領下攻佔了南袖。攻下南袖沒有花刺尾團太多的精力,因為林躍在刺尾中伏,兵力受損,再次收縮了防線,目前盤踞在王城一帶,等待蘭頓軍的支援。
至此,林躍軍團徹底與蘭頓王的軍隊失去聯絡。
***
王城大街上,早已沒有了往日的繁華。
街道上幾乎沒有什麼人,家家戶戶院門緊閉。藍磨坊的門前,空餘一個旗桿,鶯歌燕舞的嬌娘不知遷向何方。
幾個蘭頓士兵從一家店舖裡出來,手裡捧著幾包東西。店老闆從後面追上來,哀求道「大爺,您拿走了,我們全家都活不成了」。士兵不帶一點憐憫地將店老闆一腳蹬翻在地,揚長而去。
「你們這些混蛋啊!」店老闆絕望地趴在地上,嘴角流出鮮血。
「你們幾個,給我站住!」一個聲音響起。
「是誰多管閒事?」士兵們轉過身來,看清來人,臉色大變,「林躍大人!見過林躍大人!」
「為什麼要搶百姓的東西?」林躍雖素知軍中有搶掠行為,但讓他親眼看見,還是不能不管。
眾士兵不敢吭聲。
「搶掠在軍中該當何罪,你們不知嗎?」林躍厲聲道。
「鞭撻四十,編入敢死隊。」一個小隊長裝束的士兵道。
「好,你們還算明白,留下姓名,這就到軍法處去受罰吧。」林躍道。
「大人,我們沒有搶,我們是買,這幾袋東西,我們付了兩個金幣。」小隊長辯解道。
「哦?」林躍上前翻開那幾個布包,看見裡面儘是些乾糧薄餅,還有兩捆糟菜,上面隱隱有些白毛,早發了霉了。他皺皺眉頭,問店主人道:「兩個金幣買這些應該夠了,你為什麼不願意呢?」
聽說眼前站著的是林躍,那店老闆不敢硬頂,答道:「大人有所不知,現在米比金貴。我們這些以前還算富庶的人家,在外面的田莊都荒了,商路也斷了,只能靠家裡的一點屯積過日子。開始時,還買得到米,後來就漲到一個金幣一斤,現在就是出一百個金幣也買不到,人家還要說『我要金幣幹什麼,這年頭帶著那東西逃難我還嫌沉呢』……唉,這是什麼世道啊?再到後來,金幣不管用了,大家就用米換肉換菜。再到後來,肉和菜都沒了,家家戶戶最多就只剩下些乾糧和白米,就指望靠著這個捱到戰爭結束……咳咳!」那店主人語氣激動,說得太快,牽動剛才的傷,大咳起來。
林躍良久無語。
這並不是他願意看到的。進入王朝之初,他是想以仁義之師的形象,迅速攻下王朝,建立一個大一統的格局。他也希望天下子民安居樂業。可是,戰爭的進程並不能如他所願,刺尾城將蘭頓大軍阻擋了一年多,也將他的理想永遠地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