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骨散落,伊枝聖女詳睨片刻,取地上乾枝在土上寫道:「尋人往北。」
雲鏡南冷笑道:「我憑你一句話便信了,你當我是三歲孩童嗎?」
伊枝罕暴怒道:「聖女怎會說謊,她的話便是神諭!你若不信,只好和你們拼了!」
雲鏡南向寨外眾軍細細看去,見並無車帳藏人,心裡信了五分。他猶豫之下,卻見伊枝聖女又在地上寫道:「此言若虛,必遭天譴。」
雲鏡南見她舉手投足間頗似憶靈,身上亦有淡淡花香,心神大亂,又知伊枝人以天神發誓,憶靈多半不在伊枝罕手中。
「阿靈,你到底在哪裡?」
***
憶靈正與林躍走在前往蘇曼城的路上。
那日在密林中遇襲,憶靈身邊侍衛死傷殆盡,獨力持劍與伊枝百人隊廝殺。初時,伊枝戰士見她是個女子,未曾警惕,被憶靈力斃十餘人,方才凝神圍攻。
憶靈雖長於小巧功夫,用得都是巧勁,遇上百來個粗壯大漢,頓時應支不暇。轉眼間傷了幾名敵人,但都未中要害。那些伊枝戰士異常彪悍,身上中劍,仍死戰不退。
漸漸地,憶靈劍勢慢了下來。
伊枝百夫長看出憶靈體力不支,大喜道:「這小娘們長得像天仙一般,怕就是大罕要找的憶靈。」
「是啊,剛才就聽她報了名字,叫什麼犁憶靈!」一個在外圈掠陣的戰士笑道,「可惜了,你瞧她那身段,那臉蛋,嘖嘖!怕比神族的水裳還有味道。」
「怎麼可能!水裳姑娘那可是草原第一美……唉喲!」替水裳說話的戰士一時不慎,被憶靈在手上割了道口子。
掠陣的戰士笑道:「水裳姑娘當然漂亮,但就是太凶了些!」
戰圈中那戰士怒道:「再凶也不會動刀動槍!」
眾戰士皆笑,在他們看來,憶靈這個弱女子已是甕中之物,只待耗盡她體力,便輕鬆生擒。
「可惜了,這是大罕要的女子,我們只能遠觀,不可褻玩。」
「至少,呆會兒還可以佔點便宜!」
「嘻嘻。」
憶靈聽在耳中,又羞又怒,手中短劍卻越舞越慢,到得後來,竟如持千百斤巨錘般。她知道今晚難逃敵手,運起一口內氣,狂舞狂劈。
眾戰士見她突然神勇異常,都往後避了一避。
憶靈擎起短劍,仰首望月,將劍刃抵在自己頸上,哀聲道:「父親,我來尋你!」
夜風中,憶靈衣帶飄飄,鬥得這多時,香汗淋淋,小小林間空地上,儘是她身上幽香。月色下映著她一張絕美淒涼的臉龐。
即使是殺人不眨眼的伊枝軍士,此時都看得愣了一愣,更有人叫出聲來:「不要!」
「住手!」這聲音卻不是伊枝軍士喊的,帶著濃重的蘭頓口音。
一條黑影掠入林間空地。
伊枝軍士目光都凝在憶靈身上,竟被那黑影鵲起鷲落,刀光閃處,七八人倒在地上。
「林躍!」憶靈從身法上認出來人。
伊枝人回過神來,嚎叫著向林躍圍攻。林躍早搶過一枝長矛,左格右擋,奮力突刺。
林躍之父林如心與犁師私交甚厚,自小與憶靈一起習武。除了犁家獨傳的殺手武功,其餘都得自犁師真傳,其勇武不下於紅雪。
他打鬥時並不像古思、紅雪那樣大聲呼喝運轉氣流,而是步步紮實實,槍槍見血。伊枝戰士倒下數十人後,方才明白對方是個勁敵,待要走時,被林躍、憶靈追上,只有百夫長及三兩個戰士逃得性命。
「憶靈,你沒事吧?」林躍經這一場廝殺,大耗體力,「那兩個實在追不上了。」
憶靈咬牙道:「我還好!快走,林躍,伊枝軍大隊馬上就會來的。」她拉起林躍的手,便向山下竄去。
林躍手被憶靈握住,只覺對方手掌溫濕柔軟。這個錚錚鐵漢,此時一顆心如在雲天之中,飄忽若仙,直到腳上絆了幾下,這才凝神奔行。
二人穿山過林,盡撿人跡罕至之徑奔走,當夜便逃到長山腳下,也不敢進村入戶,著實過了幾天逃亡的日子。
憶靈自小都在貴族門邸中長大,這幾日曆經艱難,餐宿比平時百姓人家猶有不如,但卻始終未生一點怨言。
林躍看在眼中,心下愈敬。這時,藍河公國漫野都是伊枝人,他一ri只睡一兩個時辰,站崗盯哨,盡量讓憶靈少受些苦。
憶靈亦是心下感激,她素來喜潔,往常時便是白衣上落一點纖塵,也要立換。現在是非常之時,不能顧及許多,但還是找了個有山泉之處,一兩日便要沐浴。
孤男寡女相處,起居洗漱盡有不便之處。而林躍舉止不違禮法,並未讓憶靈感覺有一絲一毫不便。
二人在山腳附近藏了數日,正值紅雪殺到蘇曼城,伊枝大軍紛紛向長山聚集。憶靈、林躍逆著敗軍,邊躲邊行,這才捱到蘇曼城。
「林躍,肯定是紅雪到了!」憶靈對林躍道。
蘇曼城前,數丈高的尖樁隨處可見,每個尖樁上都頂著一個伊枝人,有些死的較早,已經風乾,有的腐臭發爛,引得青蠅盤旋繞飛。
「紅雪殺氣太重了!」林躍皺了皺眉頭,和憶靈走到城門邊,遠離那些尖樁,這才停下腳步,「我就送你到這裡,也該回兵雲了。」
「怎麼,你不進去了?」憶靈有些詫異。
林躍苦笑道:「好久沒有見紅雪,我理應進去。可是,此時我們的援軍必在城中。我私離兵雲城,本就是死罪,再讓外人知道,反要累得紅雪為我遮掩。」
憶靈聽他說得有理,不再勉強,感激地道:「林躍,謝謝你!」
林躍滿足地笑笑,道:「這麼多年,第一次聽你謝我!還真有些不習慣。」
憶靈的眼淚一下湧上眼眶。
從小到大,林躍從來都是幫她,從未要過一點回報,甚至連一個謝字都不在乎。從小時候,幫著她和貴族小孩打架,幫她買冰糖葫蘆,幫她瞞著犁師逃課,到現在為了救她,萬里相援。
這一段日子以來,更是二人成年後少有的獨處時光。林躍無處不表現出如親情一般的關愛,時刻都煥發出一個坦蕩君子的風度。
「林躍,你是好人,好得就像我的兄長親人!」憶靈真心地說道。
林躍的頭腦當即有些眩暈,他感到很滿足,但也有一點不滿足。他望著憶靈道:「憶靈,你跟我去兵雲吧,你一個人在這兒,我不放心。」
憶靈歎道:「經過這一次劫難,我才真正知道,藍河公國是我的家,也是我的責任所在。我還要帶領百姓們重建自己的家園。對不起,林躍,我不能走。」
「我現在向她求愛,她能答應我嗎?」林躍想到此處,臉上潮紅,「剛救了她,就向她求愛,這多少有以恩相脅之嫌!何況,她忘得了那個阿南嗎?」
幸好憶靈心中另有一番心事,沒有看出林躍臉色有異,她突然問道:「林躍,我父親到底是怎麼死的?」
「大公是自殺的,這是千真萬確。」林躍被她的問題打斷心思,有些慌亂,「大公死時,我仔細檢查過遺體和房間,沒有外人進入的跡象。」
「這點我也相信,」憶靈終於問出深埋已久的問題,「我的意思是,我父親為什麼要選擇自殺?是不是因為在固邦城戰敗。」
「大公不是那樣的人!」林躍很激動,「他絕不是一個受了點挫折就會輕生的人!他選擇離去,是因為那場戰爭動用了園林案的資金,是他私自做的決定。而且,那一戰敗了,他不能不站出來頂罪,是為了讓我們不受牽連!」
私自發兵,挪用巨資,這是萬死不恕的欺君之罪。
憶靈終於明白了事情始末,兩年來,沒有人在她面前這樣直白地談過犁師的問題。
「我明白了,林躍。謝謝你!」她再次道謝,而且心中如釋重負。
「一輩子沒謝過我,今天一口氣謝了兩次!」林躍也不總是古板,見憶靈心情大好,也開起玩笑,「我走了,你快進去找紅雪吧!」
林躍轉身離去,忽然覺得一股涼意傳來。
「她一直當雲鏡南是她的仇人。剛才她的表情那樣輕鬆,不是因為我,是因為雲鏡南!」
春雨不合時宜地飄下,使林躍的眼睛朦朧起來。他帶著長長的憂傷,踏上長長的回歸兵雲之路。
其實,連憶靈都未意識到,自己是因為對雲鏡南的情結解開而輕鬆。
「伊枝人退兵了,藍河公國的百姓又可以過上平靜的生活!」她是這樣解釋自己的喜悅。
家園早已毀於戰火,憶靈決定在蘇曼城開始建立一個嶄新的藍河公國。
***
雲鏡南得到聖女的承諾,帶隊離開了恩山。
德德和雲鏡南坐在馬車上,擔憂地看著他。雲鏡南已經有一整天沒有開口說話。
「不行,我要到藍河去!」雲鏡南突然在馬車上站了起來,「德德,你帶隊先回要塞。」
「什麼?」德德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們剛剛殺了紅雪幾萬人,現在去藍河不是送死嗎?還有那個憶靈,她前年刺殺你的事忘了嗎?」
「我就是怕那個憶靈失蹤了!你忘了嗎,我的命在她手裡呢!如果她沒了,失蹤了,改嫁了,死了!那我就活不過年底!」雲鏡南神經質地叫道。
德德有點糊塗了,問道:「別的我還明白,可是她改嫁了,關你什麼事?」
雲鏡南瞪起眼睛,道:「她要是改嫁了,她丈夫一旦知道我和她以前曾經那個那個過,還不醋意大發?於是天天吹點枕邊風,她就不給我解藥了。」
「放心吧!伊枝聖女說過的話,絕對不會錯的。青蛾告訴過我,聖女代表神的意思,她說憶靈沒死,憶靈就不會死。」德德道。
雲鏡南一拍德德的大腦袋,罵道:「娶了婆娘的男人,真是潑出去的水。天天就知道聽老婆的。我可不信那個什麼聖女,她的臉見不得光,那她肚子裡有什麼壞水也見不得光,我才不信她的話呢!」
德德忙道:「你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千萬別在青蛾面前說!否則,我……」
「你不好做人。是不是?」雲鏡南接過話茬,「不過,我還是要到藍河公國去。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德德為難地道:「我來時,古思大人、水裳都交代過我,要把你完完整整地帶回去。現在紅雪在藍河,你這樣去太危險。不如等到紅雪撤軍吧,我猜憶靈對你還是沒那麼絕情的……」
一提起憶靈的感情,雲鏡南就很不耐煩:「德德,你別說了,我已經決定去藍河。」
德德說得沒錯,現在去藍河公國,實在太危險了。到底是什麼趨使自己去藍河?真的是因為蠱毒的解藥嗎?雲鏡南知道不是,沒有得到憶靈的確切消息,他吃不好也睡不著。
「那好吧!今晚宿營,明天一早再去吧!」德德終於妥協了。
德德不想雲鏡南赴險,喋喋不休。
別看雲鏡南是德德的主人,卻從未對他使過臉色,在一片唾沫星子當中,只得不斷安慰德德。
「德德,你放心,我不會去藍河公國的。」
……
「放心吧!我怎麼可能和那個魔族女子情緣未了?我雲鏡南是什麼人?萬花叢中過,唯我不留情。什麼貨色沒見過。」
……
「什麼?鐵西寧和古思!他們怎麼能和我比,他們表面上道貌岸然,可在這方面沒有經驗,隨隨便便一個藍磨坊舞女就可以把他們搞定。」
他著實費了半個晚上功夫才說服德德。
德德並不是一個囉嗦的人,他急於要勸雲鏡南回去,是因為古思千叮萬囑:「你一定要把阿南帶回來。素箏公主正在送往布魯克途中,皇命難違,可是我也不想對不起朋友。我現在的頭腦裡是一團漿糊,阿南來了他自然有主意。」
關於素箏公主的婚事,大家都不知道怎樣向雲鏡南開口,德德就更不用說了。
在雲鏡南一番好說歹勸之後,德德終於放心。
從布魯克城跑到恩山,路程不短,德德早就累了。他吃飽喝足之後,便在帳篷門口躺下。
「德德,你睡進來點啊!萬一我半夜起來尿尿,肯定要把你吵醒!」雲鏡南一邊推一邊叫道。
回答他的是德德震耳欲聾的呼嚕聲。
半夜,雲鏡南爬起身來,對著肉山一樣的德德,不得不用匕首在帳篷後面挖了個大洞才跑了出去。
他悄悄繞過崗哨,帶著座騎潛行數里,這才上馬疾馳。
天還未亮,晨露結在草尖之上,涼風習習。雲鏡南在馬背上突然一陣腹痛。
於是他停下馬來,就地解決了一下,又上馬則行。再行得十數里,腹中又痛,只得再下馬解手。如此反覆,走走停停,待得三天後腹洩漸止,才摸到藍河公國邊境。
「看來我要快些找到阿靈,這蠱毒可不是鬧著玩的。有句話叫一夜夫妻百日恩,但還有句話又叫做最毒婦人心,她恨我入骨,雖說要兩年才會毒發身亡,可這樣痛下去,我怕沒死也是半條命。」他大洩三日,形容憔悴之極,不得不放慢速度,邊走邊打聽憶靈下落。
進了公國境內,一路問去,竟無人知曉憶靈在哪裡。他以為這裡地處邊境,又向公國腹地行了百餘里,仍是打探不到消息。
「我是拉肚子拉傻了!怎麼只會鑽牛角尖?」雲鏡南一拍腦袋,拉住一個農夫問道,「紅雪大人現在在哪裡?」
「蘇曼城。」農夫答道。
「好的,謝謝老哥!」雲鏡南得知紅雪在蘇曼城,也就知道憶靈在哪裡了,「噢,老哥……唉喲,你們村裡的茅房在哪?」
腹洩餘威未消,雲鏡南看來還得忍受幾天。
雲鏡南被「蠱毒」折磨得快要脫肛,卻不知這毒是德德下的。
德德此時正萬分自責地向布魯克城趕去,他可不敢去藍河公國追雲鏡南。
「我怎麼就這麼大意呢?古思大人問起來怎麼辦。我應該把阿南綁住的……唉,我以為用一斤巴豆可以留住他。」
***
雲鏡南還沒到蘇曼,便遇上了麻煩。
他走到半路,看見前面的村子路口人群聚集,於是便擠上前去看看。
一個蘭頓士兵站在板凳上宣讀紅雪軍令:「……公國遭受劫難,人民流離失所。當務之急,是要防敵人捲土重來。紅雪大人命令,擴修蘇曼城,請大家顧全大局,暫時前往蘇曼,幫助修城。」
這裡聚集的村民不下數百人,聽了士兵傳達命令後,無不踴躍。
「紅雪大人都是為了我們啊!」
「反正家裡的牛都被伊枝人殺了,田也廢了,去修城說不定還能管頓飽飯。」
那士兵笑對自己的隊長道:「老百姓是多麼支持我們啊!」
那隊長滿意地笑笑,突然看見一個人離開人群,於是喝道:「怎麼,有人不願意為保衛公國出力嗎?」
雲鏡南正yu離去,便被眾村民和士兵圍住。
「他一定是奸細!」
「你瞧,他的馬喂得多肥啊!我們連人吃的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