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的情緒蔓延開來,一個四五歲的小孩不知大人們要做什麼,跌跌撞撞地向雲鏡南這邊跑來。他的母親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虎仔」,要上前拉住兒子。草原上部落間戰爭極其殘酷,那位年輕母親見兒子已跑近雲鏡南身前,心痛yu碎,想上前時,腳一軟,跌倒在地。
那小孩跑到雲鏡南身前三尺之地,撿起個樹叉,又跑回母親身邊,學著大人們舉起手中「武器」。年輕母親復得親子,抱著他泣不成聲。
雲鏡南手下的神族士兵詫異地看著統帥,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在這種氛圍下,需要的是立威,怎麼能讓一個小孩在他面前來去自如?
「敢反抗者,殺無赦!」雲鏡南想起憶靈美麗的淺酒窩,下定決心。
神族戰士劍拔弩張。他們今非昔比,強健超人的身體素質,配上從紅雪軍團得來的利器堅甲,可以傲視一切軍隊,更何況現在盆地裡的這些老弱部民。
盆地上空的天空和草原上的一樣,湛藍湛藍,沒有一片雲彩。可是,沒有一個人覺得這是個晴天。心頭的陰雲將他們的視線蒙蔽,緊張氣氛在盆地裡凝結。
雲鏡南的戰馬有些焦躁,不停地喘著粗氣。雲鏡南面前普通部民的臉,是這樣熟悉,如同回到太陽部北大營。他不想當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可是歷史又將再次重演。
突然,有個部民看了看天空。這是一個臨死之人對生活最後的眷戀。
然後,一切都變了。
「聖女!」一個部民低呼道。
「聖女!」千萬個部民看到了希望。
蒙著面紗的聖女從人群後走出來。她沒有說話,一直走到那個握著樹叉的小男孩身邊,撫了撫他的頭,向他張開手掌。
小男孩怔了一下,將樹叉交在聖女手裡。
聖女拿著樹叉,移步雲鏡南馬前,將它輕輕折斷。隨著樹枝折斷,現場殺氣為之一滯。
於是,每個人都看到了藍天。雲鏡南莫名其妙地鬆了口氣,神族戰士亦是如此。
雲鏡南第二次見到聖女。
雖然近在咫尺,卻看不到對方容貌。那一刻,雲鏡南覺得有一股神秘力量控制了思維,他處於半催眠狀態之中。
「我能看看你的臉嗎?」他此時說的話是最直接的反應。
有個流傳很久的傳說,無論誰掀開聖女的面紗,伊枝部落將有滅族之災……
據說,這是傳說的前半句。後半句,只有聖女自己知道。
於是,聖女搖了搖頭。
***
伊枝罕立馬長山,藍河公國的最後一片土地,也被他踏在腳下。
「傳呼特百夫長!」他居然能叫出一個中級將領的名字。
呼特來到伊枝罕面前,他的一隻袖子空空蕩蕩,那只右手,在不久前的密林遭遇戰中失去。
「她很美?」伊枝罕問道。
「是!」呼特應道,眼中卻是恐怖的神色,「我的一百多名手下,只活下來三個。」
伊枝罕皺了皺眉頭,還想說些什麼,一個傳令兵連滾帶爬地跑上山坡。
「大罕,加急軍報!」
伊枝罕接過軍報,詫異道:「這麼快!」
「傳令下去,全軍集結,向蘇曼城轉移!」伊枝罕不願失去藍河土地,同時也高估了紅雪前鋒的軍力。
布魯克會戰沒有進行多久,伊枝罕判斷紅雪主力還有十萬以上,這可以理解。
兩千紅雪輕騎如入無人之境,瘋狂地追殺向蘇曼城集結的伊枝人。
等伊枝人回過神來,蒲力率領的後續軍團已到。伊枝部向蘇曼退兵的路線被截斷,伊枝罕在康松的建議下,捨棄蘇曼城以及駐守其中的三千士兵,向長山聚攏。
紅雪料定憶靈在蘇曼,於是數萬大軍直碾過去。
驍勇的伊枝人把守城示為恥辱,城門吊橋剛剛放下,紅雪軍便殺了進去。
「殺光男人!」憤怒的紅雪下令。
布魯克城下之恥,全發洩在伊枝人身上。不到一天時間,三千個伊枝戰士全部死了,大部分戰死,少數當了俘虜的被釘在蘇曼城外的尖樁上。連同這些戰士被處決的,還有在被佔城期間有通敵嫌疑的蘭頓人。
可是,憶靈仍然沒有找到。
蘭頓援軍帶著蘭頓王的旨意,終於到了蘇曼,在議事廳見到紅雪。
「靜觀其變?敵人在奴役我們的百姓,公民們每天都在水火中煎熬,你讓我靜觀其變?」紅雪暴跳如雷。
援軍的統帥是個侯爵,爵位並不比紅雪低,見他在自己面前發怒,心下不爽,遞過聖諭道:「這不是我說的,這是陛下的旨意!」
「我明天就要進攻長山!」紅雪沒有伸手接過聖諭,而是直接轉身出了議廳,「援軍來得太遲了,聖諭我沒有看到。」
紅雪軍團在蘇曼城外列陣,等待紅雪下達命令。
「犁師大人屍骨未寒,敵人居然敢輕視他的子民!到長山去,將伊枝人的頭掛在松樹叉上,讓他們看看,犁師的軍隊,看看蘭頓的勇士!」
紅雪這段時間很急躁,這是因為與古思二次交鋒無功而返,惱羞成怒的他正要讓自己的怒氣找一個出口。伊枝罕精確地撞在紅雪的氣頭上。
五萬紅雪大軍分五個方向圍攻長山,並沿途剿滅向長山退卻的伊枝軍。
伊枝人一進入藍河公國,便分散開來進行搶掠,所以不能迅速集結。此時伊枝罕在長山的軍隊只有一萬人。
「憶靈落在伊枝罕手中,會怎麼樣?」紅雪在馬背上不只一次地想過這個問題。他不敢再往下想,他的軀殼都快被憤怒點燃,只有將大戟插進敵人身體時,血水才能澆滅一些怒火。
無論康松如何進諫,伊枝罕都未採納他的計策。於是,連續幾次錯誤的決定,將遠征藍河公國的伊枝勇士送上絕路。
在長山死守,又是一個錯誤。屬於遼闊草原的驕子,在密林中屢屢受挫。
「康松,不是你建議退守長山的嗎?這分明是一條死路,」伊枝罕咆哮道,「我知道了,你是在用這種方式為太陽罕報仇!」
「我的本意不是這樣……」康松分辯道。他本想依據長山,用散騎騷擾紅雪軍團,拖延時間等待各處散部到來。
可是,伊枝罕眼中凶光畢露,打斷了他的分辯:「不要再說了!」
康松徹底絕望了,他沒想到自己心目中的「明主」,現在已經變成一個昏君,而自己也失去了大罕的信任。當晚,他萬念俱灰,喝下毒藥,體面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康松之死摧垮了伊枝罕的信心,軍隊開始全面潰退。伊枝罕在術沙和熊傑的掩護下,殺開一條血路,帶著親兵近衛,向恩山逃遁。
藍河公國的土地上,到處是向南逃竄的伊枝散騎。紅雪軍隨機應變,打碎軍隊編制,以百人為單位,四處追剿敵人。劫後倖存的公國平民,加入了追剿隊伍。一盤散沙般的伊枝潰軍不得不繞過村落,在廖無人煙的荒野上逃竄。更有甚者,跑錯了方向,反向蘇曼城而去,這些可憐的伊枝人無一倖免,被釘在尖樁上。
紅雪大佔上風,怒氣也隨著降溫。想起帶著兩千人就闖入藍河公國,他還有些後怕。當時只要伊枝罕果斷迎戰,他早已飲恨疆場。
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憶靈的下落。收復長山之後,他派士兵搜遍了密林的每一塊土地,就是看不到憶靈的影子。
如今的藍河公國,只有燒得焦黑的殘垣斷牆,被馬蹄踩到泥裡的chun秧,腐臭發爛的屍體,一群群盤旋在空中的兀鷹,還有神情麻木、失去希望的眼神。
美麗的國主憶靈如同人間蒸發一般,無影無蹤。
「難道,憶靈被伊枝人帶走了?雲鏡南在恩山……我是應該追上去,還是應該在公國境內繼續搜索?」紅雪相信雲鏡南不會傷害憶靈,但他就是不願意兩個人碰面。
***
伊枝部撤退的日子裡,春風撫面,陰雨霏霏。連著數日,伊枝部潰軍零零星星地從藍河公國的鄉村、城鎮退潮般南歸。他們已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軍隊,只是一些七零八落的散兵游勇。伊枝罕進攻蘭頓的命令曾讓他們興奮,可隨之而來的打擊讓所有人都承受不了。
伊枝人原本拉雜的鬍子和他們的士氣互相輝映,又髒又長,戰袍破爛不堪,行進時殘甲甲片發出類似風鈴的聲音;戰馬的步伐有氣無力,軍旗不知丟在何處,也許被哪個蘭頓平民拿去當了被單。軍官找不到下屬,下屬收不到指令。
昔日的勇士垂頭喪氣,疲憊不堪,腦子裡迷迷糊糊,想不出一個念頭,拿不定一個主意;他們只是出於慣性才在行進,只要一停下來便會從馬背上墜下。有些伊枝人從蘭頓帝國劫來的厚甲,現在成為逃跑的累贅,只能艱難地跟著輕騎兵們行進,羨慕地看著他們馳過身邊。
伊枝罕和術沙就在這樣的逃亡隊伍中。
「父罕,接下去我們要怎麼辦?」術沙問道。
伊枝罕此時的心情無法言表,從老罕死後,他登上罕位,開拓出人生成就的極致。隨後遠征太陽罕,在族中建立無上威信。可是,他現在懷疑了。
「我最大的武功是在對太陽部的戰爭,可是,那是我的能力嗎?沒有雲鏡南,我什麼也幹不了,只能在草原上流亡。這一次,也是雲鏡南毀了我的西征。難道,他是我命中剋星?」
自信的衰退,使伊枝罕聯想起部族日後的命運。在自我野心逐漸冷淡下來時,他反而想起了多數人。
「術沙,我造的孽,恐怕要讓你來承擔了。今天伊枝元氣大傷,千萬不要再像我這樣冒進。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你要記住,留住伊枝的血脈!」伊枝罕雄風不再,說起這些話來有如遺言。
術沙沉默了,他從此刻開始,知道父罕不再是心中的依靠,他必須為伊枝部的未來獨力思考。值得慶幸的是,紅雪軍居然沒有追來。
十天狂奔,伊枝罕遠遠看見恩山,老淚縱橫。他其實並不老,是挫折讓他的臉過早地進入老態。他從馬背上下來,遙向恩山三叩九拜。
伊枝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對伊枝神的膜拜,大罕心中,此時想的一定是至高無上的神,一定是聖女,一定是懊悔。
伊枝罕膜拜完畢,黯然上馬,默默走了恩山豁口。他不想看見出迎的部民,幸好今天也沒有部民出迎。
這本是一個不尋常的情況,可他沒有注意到。
等到他的馬過了豁口,木寨之門依壓壓地合上。
「恭候多時了,伊枝罕!」雲鏡南從木寨箭垛上現身道,三千神族士兵將豁口守住。
大部分伊枝潰軍被擋在木門之外,術沙見突變驟生,約束隊伍,組陣攻門。隨伊枝罕歸來的部隊有數千人之多,若加上盆地內部民呼應,神族戰士也要頭痛一陣。
聖女出現在木寨上,所有山外伊枝戰士的弓箭都放了下來。雲鏡南早已控制了形勢。
雖然聖女早已與雲鏡南有了協議,以她為人質,雲鏡南便不傷害恩山部民。但聖女甫一露面,還是引起山內山外一陣騷動。
至高無上的聖女,平時深居簡出,普通部民很難見到。在他們心目中,聖女的地位甚至比大罕更重要,關係到一族興亡。不要說看到聖女被害,便是看到雲鏡南及手下對其有一點不敬之舉,所有人便會捨命相搏。
雲鏡南對聖女禮敬有加,他本就不想為難伊枝部眾。
伊枝罕脆弱的神經再受不了了,他對著雲鏡南咆哮道:「雲鏡南,快放了聖女!你當年對伊枝部做過什麼,你當我不知道嗎?今日你若敢動聖女一根汗毛,我全族上下並與你血戰到底,就算只剩一人也要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雲鏡南的眼皮跳了一下,韓布屠殺伊枝族人之事,是他心中隱痛。
伊枝部眾頓時議論紛紛。
「是什麼事啊?」
「難道雲鏡南派人假扮太陽部眾,襲擊我們的事是真的?」
「我也不太清楚!」
「我的消息是從一個要好的王朝軍那裡傳來的,他酒後說的,不會錯。」
「康松軍師和大罕好像說過這事,我親耳聽到的。」
局勢眼看就要失控,部眾漸漸向木寨處聚攏過來。
雲鏡南不想屠殺,可若伊枝人先進攻,他也不會手軟。
「把聖女放了!」伊枝罕再次怒道。
「把聖女放了!」所有伊枝人舉起手中的刀矛棍棒,一齊喊道。豁口內外迴盪著此起彼伏的喊聲,神族戰士端起長槍,戰馬緊張地原地揚蹄。
情勢一觸即發。
正在此時,恩山外一架馬車潑風似馳來,馬車上一人大叫道:「且莫動手!」
那聲音洪亮之極,中氣十足,猶如從超大的牛角號中發出的聲音。木寨上、豁口外眾人抬眼望去,卻都識得那人,正是德德。
德德一路來到術沙身邊,不再前行。術沙身後戰士立時合圍上去。
德德不顧己身,對寨垛上雲鏡南道:「主人,我跟隨你數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可否,你可否放過伊枝部?」
術沙等人見他是出於好意,便放鬆了戒備。
「是青蛾讓你來的吧?」雲鏡南苦笑道,「我本意並不想與伊枝部為敵。」
雲鏡南前往藍河公國的消息傳到布魯克,青蛾得知後心急如焚,他走到伊枝罕身邊,道:「廢話我不想多說,憶靈在不在你手裡?」
「憶靈!」伊枝罕慘笑道,「原來你是為了那個女子,就為了一個女子,你佔了我的恩山大營?」
「我再問一遍,她到底在不在你手裡?」雲鏡南不耐煩了。
「我沒能抓到她。」伊枝罕百思不得其解,真的有人會為一個女子點燃戰火嗎?過去,他一直以為征蓉夫人的故事是文人sāo客的杜撰。
「我不相信你,」雲鏡南道,「數萬大軍為抓不住一個女子?實話和你說吧,我的命和她的連在一起,如果你再不交出憶靈,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伊枝罕被雲鏡南咄咄相逼,心中氣極,語氣反而冷靜下來,道:「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我集全部之眾與你拚死一搏,勝負尚未可知。」
雲鏡南的目光向聖女望去,冷冷道:「若你不交出憶靈,我就讓你們,滅族!」
他將劍緩緩舉起,架在伊枝聖女頸上。劍止寒光映著日光,閃爍不定,令人不敢正視,而聖女亭亭而立,未曾有半點氣躁之相。
伊枝罕前幾次違背神意,報應一一應驗,此時更大驚失色。
只見聖女輕抬玉手,將雲鏡南寶劍輕輕推開,又從懷中取出獸骨,合什默念了一些伊枝文,將獸骨灑在地上。
(關於康松這個人物,筆者手頭的資料不多。至於這位天才軍師的光榮事跡,主要是在太陽部崛起初期,也就是雲鏡南先生潛入蘭頓帝國之時。是以,筆者無法用筆墨描述出他的完整形象。對於他在伊枝部差強人意的表現,仍有很多史學家認為,這是他為太陽部復仇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