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雪用了小半個時辰,才將軍隊撤回營中,戰場上一片歡呼。
「你們怎麼又回來了?」雲鏡南和水裳早已忘了厥奴騎兵臨陣脫逃的前嫌。
「是德德,他帶我們回來的!」勇士們道。
「德德!」雲鏡南回過神來,緊張地四處張望,「他在哪裡?他怎麼也來了?我不是叫他呆在要塞的嗎?青蛾懷孕了,需要人照顧!他可別……」
可是,站著的人中,沒有德德的身影。
「德德!你不能死啊……」雲鏡南仰天長嘯。
「德德!」水裳幾乎要哭出來了,她的目光向遍地屍首的戰場搜索。
友誼、戰爭、無奈……感天動地的場面。
「主人!」德德突然出現在雲鏡南身後,泣不成聲,「想不到你對我這麼好!」
雲鏡南一抹鼻涕,笑了出來,道:「你可不能死,我十八歲後最大的成就,就是找到你這麼個好廚師。」
長山密林中的獵戶和公國衛隊,將進犯的伊枝部軍隊收拾得一根骨頭也不剩。
到處是陷阱和毒箭,伊枝騎兵被地形和荊棘所阻,完全施展不開。而長山獵戶在森林中游刃有餘,經常在東面she翻幾個騎兵,向營地返回時,順路再向陷阱裡的敵人砸個石塊。
一千餘名伊枝勇士,連衝殺的吶喊還未吼出,便葬身深山。
「藍河公國的主力全在長山山脈!」灰頭土臉的千夫長回來報道。
「笨蛋!」伊枝罕大怒,他原本以為可以看到憶靈,「圍攻!把山路出口圍住,結隊並進,步步為營!」
長山獵戶的陷阱再多,也無法將數萬敵人擋住。公國民眾的營地被一個個找到,手無寸鐵的民眾,成為伊枝部俘虜。跟隨憶靈的壯年平民,聽說自己的家人被俘虜,紛紛出逃。
在沒有城牆的戰爭中,遊牧部落無人能抵。
憶靈身邊的戰士越來越少,大本營幾次遭遇伊枝軍,公國衛隊迅速被分割。經過一個多月,憶靈只能帶著隨從東躲xizang。而她苦等不至的援軍,此時還在前往蘇曼的路上。
她昨晚又一次遭遇伊枝人,身邊只剩下兩個衛隊士兵,好不容易擺脫了窮追不捨的伊枝人。憶靈連火都不敢生,趁著傍晚林中還有聲響,她和衛兵用了晚餐。晚餐其實就是一種蘭頓脆薄餅,啃起來響聲很大,在入夜時響聲傳得很遠。
夜晚的山林沉寂下來,除了夜梟啼聲,就只剩下風聲。
兩名士兵分佈在附近放哨。
伊枝部入侵以來,憶靈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內疚。她親眼看見受傷的平民死在自己面前,親眼看見伊枝人向垂死的人舉起長矛,也親眼看見吊在樹上絞死的老人……
「我為什麼花了那麼多時間去找雲鏡南?我為什麼消沉了這麼久?如果父親在泉下有知,定然不能原諒我!藍河公國在流血,可我,本可以制止這一切。」憶靈的淚禁不住滾滾而下。
長髮隨山風輕揚,落寂的月光反射在淚珠上,悲傷和悔恨使她喪失了警覺。
「嗯!」一聲悶聲低呼。
「怎麼了?」憶靈站起身來,握緊手中短劍。
沒有人回答,也再沒有別的聲音。
正因為沒有聲音,憶靈知道,危險就在周圍。
兩名士兵肯定已經死了,否則多少會答應一聲。
「笨蛋,她肯定發現了!」終於,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
同時,風向大轉,帶來獸皮和汗酸夾雜的味道。
十餘名伊枝人出現在憶靈面前。
雖然月光很暗,但伊枝士兵還是看出了憶靈撩人的輪廓。月光在她身周蕩起一層銀輝,林地裡瀰漫著花香。
所有士兵都感覺到了,面前這個女子身份特殊。
「你叫什麼名字?」一個十夫長開口了。
「犁憶靈。」憶靈平靜地回答,劍已出鞘。她不在乎他們知道自己的名字,因為在場的敵人,都得死。
士兵們被憶靈的絕世風姿震住。
血光飛濺……
最後倒下的人至死還沒明白,這樣美貌的女子,怎麼會有這樣快的劍?
憶靈從懷中掏出絲帕,將短劍擦拭乾淨。
當她再次抬起頭來,黑暗中現出不下一百個伊枝人。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戒備和謹慎的表情。
憶靈咬了咬嘴唇,再次舉起了劍。自己已經展現了實力,不可能再偷襲,剩下的人,只有真槍實刀地對付。
***
王朝援軍終於到了。
其中一部分是李城子舊部,聽說古思被圍,前往布魯克增援。另一部分是明系將領,在明恆授意下前來支援。
明恆是在聽說葉揚馳援古思後做出決定的。
李系勢力末落,能與明恆抗衡的只有古思,他不想在外敵入侵之際背上罵名。
除了雲鏡南,古思對韓布和葉揚感激有加。
「這次若不是你們二位,我古思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古思分持二人之手。
韓布笑道:「古大人,上次支援固邦,我是什麼好處都沒撈到,不但貶了官,連戰都沒打痛快!這次好了,不但殺痛快了,恐怕這個月都要做惡夢呢!」他說得輕描淡寫,可這其中經歷了多少委屈、多少生死,只有親歷者才能體會。
葉揚亦笑道:「我不是重蹈韓大人覆轍?這次我也沒打上仗,說不定這官也要貶了!」
古思深知葉揚語中意味,鎮重地對韓布道:「明大人這半年多的舉動,我也不敢苟同。你和阿寧在他手下做事,還望能勸諫一二。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王朝子民,應以國事為重。」
韓布默然無語,許多事不是他能決定的。
葉揚見場面尷尬,大笑道:「我葉某從來認為,政見不合的人或可做朋友,品行不端的人卻不能同道相謀。將來的得失將來再說,至少今趟結交下古、韓二位,不虛此行!」
「厥奴人首領在城外等大人會面!」管豐稟道。
古思知他所說的是雲鏡南,於是告辭二人,向城外而去。雲鏡南刺殺李城子之事天下皆知,葉揚是李系舊部,自不便在他面前提起。
葉揚見古思離去,方才問韓布道:「如果葉某沒有猜錯,這個厥奴人首領,便是雲鏡南吧?」
韓布凝視他片刻,驚異其臉色中並無恨意,應道:「正是!」
葉揚歎一口長氣,搖頭道:「韓大人不要覺得奇怪,李帥每每提起此事,都深自懊悔。當年李、雲二位大帥支撐起整個王朝,救國於危難之際,對於他們二位,我是一樣敬仰。李元帥一失足成千古恨,而殺他的人又是我最敬重的雲大人之子……」
「我韓布交定你這個朋友!」韓布道。
「呵呵,」葉揚有些意外,這句話他在威烈城也曾對韓布說過,「韓布,在威烈城我說這話時,你沒有應我。我率軍馳援布魯克,救你一命,你還是沒有說,為何現在卻說了?」
韓布笑道:「我那時不說,是因為我沒把握把你當朋友。現在你不記雲鏡南的仇,我確定你和鐵大人的政見不會衝突,又有古大人保著你,我們不大可能為敵。認朋友也要負責任,不是嗎?」他認下葉揚這個朋友還有一個原因,他們本同是一類人,他們為了強盛王朝可以放棄個人得失。
「果然痛快!」葉揚爽朗地大笑道。
布魯克城外,古思見到了雲鏡南。
「我不能讓你進去……對不起,阿南!」古思歉疚地道。
雲鏡南苦笑道:「你讓我進去我也不敢,李城子的舊部有不少在城內。紅雪軍刻ri將退,我此次來找你,是有另外一件事拜託。」
他指了指身後不遠的德德夫婦,道:「青蛾懷孕了。最近草原上不平靜,我想讓她和德德搬到布魯克城。」
「好。」古思點頭應允。
「我走了!」雲鏡南頭也不回地向要塞方向而去。
他再不離開,就要心酸,或者要大罵。
「古人好像說過,三過家門而不入。那八成是個怕老婆的男人。想不到我雲鏡南居然也有今天,三過國門而不入!」
古思沒料到雲鏡南走得這麼快,他喃喃道:「阿南,還有件事我沒說。公主下嫁的旨意又來了。」
***
紅雪早在王朝援兵到來之前便退兵,主力已移往庫克城。他留下二萬人,在庫克城和布魯克城之間紮營。
「王朝正是亂世之秋,誰說不會有異變呢?」紅雪不甘心無功而返。
他的大營剛剛建好,伊枝部入侵藍河公國的消息便快馬傳來。
「藍河公國!」紅雪熟知長山藍河的防務,更知道那是一個易攻難守的地方,「立刻出發,輕騎兵團,先隨我作為前部!」
「大人,還是我當前鋒吧!」蒲力憂慮地道,「輕騎兵團只有兩千人……」
紅雪軍此次西征減員嚴重,輕騎兵陣亡數目最大。這些輕騎兵配甲較輕,戰鬥力也弱於重騎兵,大多是犁師《晉爵法》頒行後招募的平民騎士。
「打伊枝部還需要多少人!」紅雪根本沒把伊枝罕放在眼裡,「再說,你帶兩萬中軍隨後跟來,不會出什麼狀況。」
剛建起的營寨連夜拆除,紅雪在拆營完畢時已領軍馳騁在百里之外的平原上。
蘭頓與王朝一樣,邊境上都是山地,只有直接從境外平原馳援,才是最便捷的路。
***
幾乎同時,雲鏡南也接到了伊枝部進攻藍河的消息。
「要不要知會各部首領,重新組建聯軍?」水裳問道。
「不必了!」雲鏡南道。水裳的提議他早已想過,組建聯軍至少要半月時間,這還是在各部願意組合的前提下。現在,紅雪已退,伊枝人打的又是蘭頓,完全與西部草原沒有瓜葛,他不指望那群烏合之眾會拔刀相助。
「我決定一個人去藍河!」雲鏡南背上行囊。
「難怪說最賤的就是男人,」水裳譏諷道,「有人為了找你,幾次歷盡艱險,千里來尋,到最後為你喝了忘憂水。可就沒聽你提過她。有人差點把你毒死,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卻要單騎救美!」
「我……」雲鏡南被水裳挖苦得抬不起頭來。
人是有智慧的動物。
人生是苦難的。
基於以上兩點,人學會了忘記痛苦。素箏公主,永遠是雲鏡南心中的痛。他本以為了結了家門血仇之後,自己心裡應有輕鬆,可是不然。
「父親,你放了他吧!放了他我就喝下忘憂水,不再讓你操心,不再惹你生氣!」當日的畫面猶新。
雲鏡南當時看到了畢生難忘的女人的眼淚。
可是,憶靈!
他根本說不出原因,就因為那幾夜的纏綿嗎?反正雲鏡南心裡是割捨不下的。
「水裳,你這個混蛋,我差點要哭出來了!」雲鏡南在心裡罵道,他深吸一口氣,重新抬起頭來,又已是一副放蕩不羈的樣子:「誰說男人最賤?男人就不要命了嗎?我可是中了憶靈的蠱毒!蠱毒,你知道嗎?今年年底前不拿到解藥的話,我就要死了!」
「哼,我原以為你是個性情中人,想不到也不過是個貪生怕死的俗人!」水裳想抬槓時總有話說。
雲鏡南明智地放棄爭辨,向帳外走去。
「慢走,不送!」水裳陰陽怪氣地道,全不為雲鏡南擔心。
雲鏡南萬般失落地出了帳,本想水裳至少能安慰他一下,「想不到啊!唉。」
帳外火把通明。
數千火把在雲鏡南眼中映出溫暖火光。
「阿南,要保重!我不能去了,現在部落裡少了我不行。」水裳跟出帳外。
雲鏡南感動地看著列隊等候的神族戰士,自從當年雲鏡南為水裳族人之仇一怒發兵,打退太陽罕,各神族部落上下無不將其視為恩人。戰士們站在雲鏡南面前,臉上濃密的毛髮掩蓋了他們的表情,但那一雙雙眼睛仍可看出誠摯,看出友情。
他翻身跨上戰馬,向夜幕中疾馳而去,馬蹄聲響,三千神族戰士亦策馬相隨。
「連謝謝都不說一聲!這個阿南。」水裳嘟著嘴,半嗔半憂,「他中的不是一般的蠱毒,是情蠱。」
她不知能不能再見到雲鏡南,但和德德一樣,她對雲鏡南有信心。
***
紅雪和雲鏡南都選擇了相同的捷徑。
因此,在萬里草原上,他們相遇了。
兩人心中有事,雙方實力相當,都沒有動手。
只要紅雪不危及古思,雲鏡南就不會把他當成敵人。而紅雪心中對他多少有些恨意。尤其是對面那些神族戰士,身上還披著從蘭頓軍手上繳獲的盔甲。
兩軍對峙了十分鐘左右,紅雪和雲鏡南同時來到陣前。
「今天,我不想和你為敵,我要去救憶靈。」紅雪首先發話。
雲鏡南點點頭,道:「我也是。」
雙方心照不宣地勒馬回陣,雲鏡南突然回頭道:「你既然去了,我就不去了,我到恩山。」
紅雪沒有回答,兩支隊伍分道揚鑣。前幾天還在生死相搏的兩個人,因為共同的目的達成默契。
雲鏡南的三千神族戰士在向恩山挺進的路上,沒有遇到阻撓。伊枝部的絕大部分兵力都壓在藍河公國,伊枝罕沒料到布魯克戰事這麼快結束。
沒有紮營,沒有宣戰,雲鏡南部隊直接從恩山豁口闖進伊枝營地。
很多伊枝部民看見神族部隊,可是沒反應過來。部民們只知道伊枝罕打的是王朝。當哨兵猶豫不決地敲鑼示警時,神族戰士已穿過豁口,衝進恩山盆地。
雲鏡南的戰馬一直到王帳才停了下來。部民們到現在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遠遠地聚集在周圍。
雲鏡南抬手奮力一劍,將王帳前粗大的旗桿斬為兩段。伊枝部大旗帶著風聲倒在帳前,部民們相顧駭然。
「你們的大罕背信棄義,聯合紅雪,打我的義兄古思。現在,他又進攻我的……朋友,」雲鏡南不知怎麼說憶靈的事,伊枝罕幫紅雪打王朝,回過頭來又打蘭頓,卻都和雲鏡南有關係,這在外人看來很難理解。
「所以,我要你們當我的人質。」雲鏡南簡直是抱著商量的口氣,他對伊枝部有很深的感情,他們和他並肩作戰過。
伊枝部裡許多人都還記得雲鏡南,見他說話間也沒有什麼殺氣,頓時議論起來。
「二哥,什麼是人質?」一個年輕部民問他的兄長。
「人質的意思就是說,不,不會殺我們……」年齡稍長的部民道。
「噢,那就沒什麼事了。」那年輕部民道。
「……可是,要用,用我們和大罕換什麼東西。我想,人質就是這,這意思。」年長部民有點口吃。
「那和奴隸有什麼區別?」年輕部民叫道。
「阿南大人要我們當他的奴隸」,這句話迅速傳遍盆地,萬餘名部民聒躁起來,他們意識到,曾經視為朋友的阿南大人,今天是他們的敵人。
一個老部民從馬鞍上抽出馬刀:「寧死不當奴隸!」
婦人、孩子全都拿起手中武器。
雲鏡南第一次感到為難,當年屠殺太陽部蒙丁營地,給他留下了心理陰影。面對這些沒有戰鬥力的人,他反而無法下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