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姑姑是個心胸開闊之人,去年李府突然敗落,她沒有驚慌失措,如今她更是坦然地接受了這一切。
此時,她還微帶笑意說:「呆會兒我做東坡肉給你吃,這可是我新學來的菜式。」
櫻娘微怔,姚姑姑高貴了大半輩子,以前見了廚房幾乎都是繞道走的,如今卻需自己做飯菜,還研究菜式。想到她身邊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了,看來是連廚房裡的下人也都遣散了。
櫻娘故作輕鬆地點頭道:「好,正好我也想跟你學學做這道菜哩。」
伯明不需櫻娘提醒,就悄悄地退出去了,先去廚房準備柴火之類的,讓她們倆好好在這兒敘些知心話。
當櫻娘和姚姑姑說起自己兩個孩子難管教之事時,李長安黑著臉回來了。
姚姑姑見他情形不對,問道:「是不是賣不上好價錢?」
李長安先是向櫻娘微微點了點頭,算是見過面了,然後滿臉愧疚地瞧著姚姑姑,欲言又止。
姚姑姑對他再瞭解不過了,他向來是個沉得住氣的人,此時他臉色黑成這樣,神色沉鬱,還帶著怒氣,看來事情不小。
姚姑姑又問道:「珉兒和瑁兒回他們的岳丈家了?」
因為家裡要賣府院,他們哥倆已經搬到岳丈家住去了。本來李長安是想帶著兒子和兒媳們一起去鄉下,但他們執意不肯,寧願去受著岳父岳母的臉色,也不願去鄉下過清貧日子。
李長安緊攥著拳頭,想重重地砸桌子,可是礙於家裡有客人,他終是忍住了。他呼了一口氣,怒氣仍然減不下來,生氣地說道:「我已經沒有兒子了!就在剛才,我和他們兄弟倆斷了父子之情,從此再不願相見!」
姚姑姑不知珉兒和瑁兒到底怎麼惹他了,竟然鬧成這樣,正要細問,忽然有一群人闖進院子裡,小廝攔都攔不住。
姚姑姑不慌不忙道:「這又是哪位債主上門了?債不是都抵清了麼?」
李長安苦笑一聲,「這就是兩個兒子做下的好事!去年家道敗落之時,他們倆就偷出家裡的房契做抵押,然後去做珠寶生意了,虧得血本無歸!說來這都怪我啊,當初沒有聽你的。」
李長安真想捶胸頓足發洩地罵兒子們一頓,可他向來是個恪己之人,只是憋悶地說:「若是聽你的,對兒子們嚴苛管教,又何至於此?」
他當真是後悔莫及!
前幾年,姚姑姑就覺得李長安對孩子們太過放任,提出要嚴加管教。可是李長安總覺得他們的親娘早早地過世了,不想再讓他們過得憋屈,他甚至覺得姚姑姑有點容不下前妻的孩子,所以一直聽不進去。
平時除了請有名望的老師來教學,他對於孩子們生活上的事與為人處事從來不管,放任自流,每次給他們的銀兩都動輒幾百兩,沒多久就花完了。倒是姚姑姑時常管教他們,他們也只是表面上應著,其實該怎樣還是怎樣,因為他們有李長安這個爹而倚恃著,哪裡還肯把後娘的話放在心上。
現在得到報應了,李長安才頓悟過來,家道敗落,或許大半都是他自己的錯。
姚姑姑淡淡地說:「所以今日你去尋人買府院,他們倆跟在後面是想耍心眼讓人家買不成?」
李長安沒想到姚姑姑一下就猜出來了,他愧疚地點頭道:「我開始還納悶呢,明明有幾家很有意願,他們倆不是說人家價錢出得太低,就說人家肯定沒現錢,一直阻攔著不讓我答應人家。有一家確實是誠心誠意,出了價錢也公道,我就答應說回家來拿房契,他們兄弟倆知道瞞不下去了,才招認了。」
後面的話,不需他說,姚姑姑也能猜想得出來。李長安必定是氣得急火攻心,當場與兒子們斷了父子之情。李珉和李瑁見父親已經不認他們了,他們便不再顧忌,就讓人家來收府院了。
他們倆足足哄了那位老闆一整年,不要讓他來收宅院,如今實在心力交瘁了。今日此事終於了結,他們也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姚姑姑歎了歎氣,「命中如此,看來咱們得浪跡天涯了。」
李長安這一路上還擔心姚姑姑會責怪他,或許一氣之下會離開他。沒想到她說出浪跡天涯的話來,想必她是打算與他生死與共了,她當真是能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好妻子啊。李長安眼睛有些濕潤,覺得這些年來,他對姚姑姑經常像對生意人那般任意揣度,太委屈她了。
姚姑姑見櫻娘在旁聽得一愣一愣的,平和地說道:「櫻娘,真是讓你看笑話了,我家淪落到連府院都沒得賣了。先不管這些,咱們去廚房做東坡肉吧。」
院子裡的那些人將這個府院欣賞得差不多了,他們得意洋洋地拿出抵押的房契,進來找李長安。
那位領頭的人正要開口說話,被李長安打住了。
「你們啥也別說了,我們吃過午飯就搬走,你們都等一年了,不至於急於這一時吧?」
那些人以前可是把李長安當烏州的財神爺看待的,不管做什麼可都遠遠敬著他。如今李長安就這麼一點要求,他們也不想做得太難看,都點著頭出去了,說下午再來。
伯明已經在廚房忙活開了,除了蒸了米飯,還煎了好些蔥油餅,再炒了幾道小菜,他完全把姚姑姑的廚房當成自家一樣的使了,他相信姚姑姑不會說什麼的。
待姚姑姑和櫻娘進來後,她們只需做東坡肉了。她們倆並沒把府院之事告訴伯明,伯明還不知道姚姑姑等會兒就無處可去了。
他們在這邊忙著,李長安則在那邊開始收拾細軟。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李長安將家裡的銀兩全拿出來稱一稱,也有一百五十多兩。再加上他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至少也能值五百兩銀的。
他把小廝叫了過來,「李府幾十個家生子,也就你至今沒捨得離開我們。如今我和夫人都沒處去了,你在這兒也呆不下去。府裡還有兩輛馬車,除了留給我和夫人一輛,剩下的一輛你拉去吧。你把府裡的這些家什拉去賣了,雖然這些都是換過的便宜貨,總歸能值幾個錢,就不要留給那些人了。」
李長安說著又拿出二十兩銀子遞給了他,「你拿這些錢去城郊蓋兩間小屋子,然後娶門親過個安生日子。你不是很會做各式糕點麼,挑著擔子去街上賣,也能養家餬口的。以後日子過成啥樣,就看你自己的了。」
小廝抹著淚,再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拿著銀子出去了。
飯菜都端上桌了,李長安也過來吃飯。他們四人圍著一張小桌子吃飯,神態都挺自然的,好似啥事也沒發生。
吃過飯後,姚姑姑和李長安收拾隨身需要的物件去了。伯明還在那兒擦桌子,收拾灶面。
「伯明,你別收拾了,你收拾也是替別人收拾了,姚姑姑等會兒就要和李大哥搬出府去。」櫻娘接著再把剛才的事說給他聽了。
伯明沒想到他才在廚房忙那麼一會的功夫,李家竟然又遭了一次大難。
「櫻娘,既然姚姑姑和李大哥沒地方去了,不如去咱們家吧。女子學堂不是要蓋成一個大院子麼,讓他們住那兒就好。姚姑姑還可以當教書先生,她懂的東西多、見識廣,還是從宮裡出來的,教養嬤嬤也不一定比她強。以後你和她一起,肯定能將女子學堂辦好的。」
櫻娘朝他擠眼一笑,「其實我和你想一塊兒去了。只是……我擔心李大哥臉皮薄,是不肯答應的。何況李府再怎麼敗落,他們肯定也有一筆錢的,去鄉下蓋個小院子過日子並不是難事。」
伯明也大概瞭解李長安的脾性,他躊躇道:「李大哥和姚姑姑應該也不會回他們的祖籍長安的,那兒太遙遠了。何況聽姚姑姑說她和李大哥在長安已經沒有近親了,且二十多年沒回去,已經不能適應那兒的氣候與生活習慣。既然要找安身之地,還不如去咱們的永鎮,離得不算遠,氣候與生活習性大致相同。咱家永鎮人口越來越多,生意也好做,說不定李大哥願意謀營生,或想東山再起哩。」
櫻娘搖頭,「怕他已是沒那個心,只想安享餘年了。」
伯明忽然靈機一動,「要不咱們把女子學堂賣給李大哥吧?咱們估摸著要花八十兩蓋個像模像樣的學堂,賣給他們五十兩就行,免得他們不肯接受。以姚姑姑和李長安的性情,他們去鄉下若是啥事也不做,也會覺得煩悶的。這樣他們可以教教孩子,還可以與我們幾家相鄰為友,走門串戶的,這一生應該也不算太孤寂。」
櫻娘覺得如此甚好,他們就一起過來,徵詢李長安和姚姑姑的意思。
姚姑姑聽了眼前一亮,她是樂意去永鎮的。想到當年離開永鎮的原因是甄子查的糾纏,而現在她的容顏已不如昔,那廝也不可能再對她戀戀不忘了。
櫻娘附在她的耳旁,小聲耳語道:「甄子查這些年沉穩多了,他爹已過世,幾位哥哥在京城做大買賣還蓋了大宅子不會再回來。他便繼承了他爹的家財,現在是甄府的老爺了,行為舉止都是一副規規矩矩的作派,想輕浮都輕浮不起來。」
姚姑姑輕輕一笑,她早猜到會是這樣的。
只是,李長安陷入了沉思,他覺得去哪兒都行,為何非要去永鎮呢?可是他見姚姑姑那神色,知道是極其樂意的。
這麼多年來,他好多事都沒有依她,如今家道中落,她還願意跟著他,他總該依她一回才是。讓她與櫻娘為鄰,還能教女孩兒讀書,她應該能過得舒心。若是與他居於陌生的鄉下,每日對著他這麼個男人,她或許會厭煩的,日子就會過得索然無味。
思慮良久,他點頭了。姚姑姑知道他是為了遷就她才同意的,朝他會心一笑,而他也回之一笑,滿眼都是對她的愧疚與感激。
兩人好像從來沒有如此默契過,或許這就是患難見真情吧。
李長安先去珠寶行把玉扳指給賣了,櫻娘和伯明幫著姚姑姑將行李搬上李家剩下的最後一輛馬車。
待李長安回來時,他坐在馬車前準備駕車。
姚姑姑還有些擔心,「長安,你已二十多年沒趕過馬車了,還能趕得動麼?」
李長安十分自信地應道:「笑話,這世上還有我趕不了的馬車?想當年我跟著我爹跑生意,天南地北地跑,全都是我來趕馬車的,那些小廝們乖乖靠邊站。」
姚姑姑本想說他已經不年輕了,哪能像以前小伙子那般生龍活虎。但怕這一句話觸及了他的心傷,因為他常常感歎自己快老了,每次面對著鬢邊抽出的幾根白髮絲,他都十分的憂傷。姚姑姑尋思到這些,便不再提。
李長安長鞭一揮,馬便跑了出去。開始他確實有些手生,跑了一里路之後,他便輕車熟路地駕馭得很好了,趕超了伯明的馬車。
姚姑姑動情一笑,她彷彿看到了當年與她青梅竹馬的那個他。那時他才十五,她剛滿十三,他常常駕著馬車帶著她去縣裡買東西。因為怕人瞧見,她不敢坐在馬背上與他共騎,只能躲在馬車裡。
每次她都嚇得直呼喊,生怕自己會從車轎裡摔下去,但是每次他都將她安好無虞地帶回了家。
以前的情景歷歷在目,她沒想到,二十多年後的今日,還能將當年的情景再現。
聽到外面李長安的駕馬聲,她坐在馬車裡,潸然淚下。
因為女子學堂還沒蓋好,姚姑姑和李長安就先住在櫻娘的家。
姚姑姑瞧著櫻娘家裡的擺設,有些好奇,「櫻娘,你這些家什都是從哪兒買來的,我自認見過各式各樣的家什,但還真沒見你過你家這樣的。」
這些可都是櫻娘自己畫圖找木匠師傅做的,比如新式衣櫥、書架,還有矮茶几之類的。當然,她畫圖時請教過伯明。
她給姚姑姑遞上茶,「這些都是我和伯明在閒暇時瞎琢磨畫的圖,然後請木匠師傅來打製的。」
姚姑姑坐在類似木沙發樣式的長靠椅裡,「不錯,舒適得很,你和伯明還真能折騰,竟然想出這麼些玩意。」
李長安跟著伯明去各個作坊裡瞧瞧,他對薛家幾年間就發了家的事倒是十分感興趣。
不知是小暖還是小語,去薛家村玩時,無意中說起家裡來了大客,還是從烏州來的。
雲兒挺著大肚子,就一路小跑著過來。這麼多年她都沒見過曾經的主子了,當她跑進櫻娘家的院子,聽到姚姑姑在屋裡說話的聲音,她就開始泣不成聲了。
這對舊主僕一見面,必定是有說不完的話,雲兒有抹不完的淚。
姚姑姑勸道:「好了好了,你肚子裡還有孩子呢,哭多了可不好。」
雲兒使勁地抹淚都止不住。
姚姑姑說笑道:「櫻娘出息了,已經是腰纏萬貫了。還聽櫻娘說你早些年就已經辦了一個幼兒院,也出息了。你們都是往前走,倒是我在走退步路,現在已是半老徐娘了,來找你們湊伴了。」
雲兒破涕一笑,「夫人,你說啥哩,你再不濟,也比我家要強上許多。你是風韻猶存,哪裡是半老徐娘了?」
姚姑姑笑著應道:「風韻猶存不就是半老徐娘了麼,否則就不叫猶存了,而是像你們這般風華正茂了。」
雲兒臉兒微紅,撒嬌起來,搖晃著姚姑姑的胳膊,「夫人,你知道雲兒嘴拙,說不來適當的詞兒,你還這般說,反正你就是沒老。」
姚姑姑見她這樣,心裡更舒坦了,「瞧你這樣,我就知道你家男人對你不錯,連撒嬌都使上了。」
雲兒這時臉更加紅了,「夫人,你淨拿雲兒說笑。」
姚姑姑忽然收斂起笑容,「雲兒,你以後不許再叫我夫人了。永鎮有不少人識得我,都和櫻娘一樣叫我姚姑姑,你也跟著他們這般叫吧。如今我不再是你的主子,你也不是我的奴婢,你再叫我夫人就不妥當了。何況我現在已是落難人,哪裡還稱得上夫人,叫人聽了豈不是笑話。」
雲兒頗為傷感,「夫人,雲兒改不了口。」
姚姑姑歎道:「人的一生可能會大起大落,命運或許也會多舛,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何況一個稱呼而已。你慢慢地改吧,過幾日或許你就能叫習慣了。」
雲兒乖乖地點頭,然後與櫻娘一起來為姚姑姑收拾出一件空屋子來。櫻娘家的屋子足夠多,各屋的陳設也都算講究,平時收拾得也整齊。她們只要稍微收拾,再鋪上鋪蓋就行了。
晚飯過後,櫻娘把念兒和清兒叫到姚姑姑的面前。
「念兒、清兒,快叫乾娘!」
櫻娘剛才已經與姚姑姑商量過了,問她願不願意當孩子們的乾娘。姚姑姑當然是願意的,她自己無兒無女,李長安倒是有四個孩子,可都與她不貼心。如今他們父子之情都斷了,更不需說與她還有什麼感情了。
而櫻娘也是懷著心思的,姚姑姑現在與李長安還能相伴著過,待老了後,李長安或許會先於她離世,姚姑姑身邊沒個兒女照顧,晚年會很淒涼的。若是收了念兒和清兒為乾兒子、乾女兒,將來兩個孩子就得視乾娘為親人,得養老送終的。
櫻娘相信,好好教養這兩個孩子,他們或許不只是會為姚姑姑養老送終,說不定也能好好地孝順她,願意時常伴她左右,為她解解悶。
念兒與清兒都很喜歡姚姑姑,剛才吃飯時就已覺得她十分親切和藹,而且她身上散發的那種氣韻,讓他們覺得她肯定是個厲害的人物,此時他們倆都搶著喊乾娘。
姚姑姑心裡一暖,將他們倆左右抱懷,「長安,沒想到來到這兒,我還能收穫一雙兒女了。」
李長安見姚姑姑高興,他也高興,「嗯,這回你可以好好教養他們,不要像對珉兒瑁兒那般縱容了。」
李長安一說起自己的兩個兒子,就無比地遺憾。
從次日起,念兒就不再去幼兒院了,而是背起櫻娘為他縫的小書包,去了秋風堂。
姚姑姑和李長安則時常去櫻娘家的斜對面,監督著泥匠師傅們蓋女子學堂。因為會蓋成一個大院子的樣式,後面的一排屋子將來是他們自己的住所,所以他們提出很多意見,希望蓋成他們自己喜歡的那種樣式。
姚姑姑還學著櫻娘畫起圖來,每日都有自己的事做。李長安忽然找到了一個新的樂趣,他沒事就扛起鋤頭去山上,挖奇形怪狀的樹根回來當盆栽。
他還栽養著各種花盆,在村民的眼裡,有些花草再普通不過了,被他這麼一栽在花盆裡,不知怎的就顯得高貴許多。
這一日,念兒從秋風堂哭著回來。念兒竟然被人欺負哭了,這對櫻娘和伯明來說,應該算是件稀罕事。
因為念兒主意大、脾氣也倔,不再像小時候還呆在襁褓裡的他那麼愛哭了。這幾年來哪怕他再怎麼想哭,都是極力憋著,不肯認慫,何況平時也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
櫻娘也不哄他,只是說道:「以前你打別人的時候,別人也是像你這般哭著鼻子回家的,滋味不好受吧?」
念兒抬袖將淚一抹,不哭了,「我以前只是十分生氣時才打人,罵人也只是罵人家蠢。可是甄觀易竟然罵我是土財主家的兒子,上不了檯面,還往我身上吐口水!」
甄觀易是甄子查最小的兒子,念兒當時還衝上去與甄觀易打了一架,只是自己比他小了一歲多,不是他的對手。吃了不少虧,他才哭著回來。
櫻娘拿塊濕巾子遞給他,讓他把那張臉擦一擦,然後坐下來,準備好好教他以後如何應對像甄觀易這樣的同窗。若是連這點都應對不了,以後如何應對漫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