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娘望著念兒那張挫敗的臉,歎道:「來,你也坐下,娘就跟你講一個『坐井觀天』的故事吧。」
櫻娘還沒開始講,念兒就搶話問道:「是指人坐在井裡望著天?哪有這麼蠢的人,天空如此之大,那樣只能望到一角。」
「瞧,你老毛病又犯了吧?娘還沒開始講,你就自以為是了。娘要講的這個坐井觀天的不是人,而是一隻青蛙。有一日,一隻小鳥落在一口廢井的井口上,青蛙與小鳥說著說著就吵起架來,它說天空只有井口那麼大,而小鳥說天空是無邊無際的,你說它們倆誰說的對?」
念兒不以為然地說道:「當然是小鳥了,青蛙蠢死了,它躲在井裡知道啥?它若是不信小鳥的話,自己跳出井來看,不就知道了?」
櫻娘反問道:「你不覺得你跟這只青蛙挺像的麼?你說它蠢,其實也是在說你自己。你平時也經常認為什麼都是自己的對,聽不進他人的話。你上幼兒院的時候,覺得誰都比你蠢,也因小夥伴們的家沒有咱家富裕而瞧不起他們。甄觀易罵人固然不對,但他也是在告訴你,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平心而論,咱家確實如同土財主,甄家才是真正的富貴之家。」
櫻娘見念兒似乎不服氣,又道:「論家世你不佔優勢,論智慧你也未必就是最出挑的。秋風堂雖然才十幾個孩子,說不定哪一日你也會發現有人比你懂得更多。你認的字多和算數很快這也並不一定就是很了不得的事,真正聰慧與明理之人不會像你這般自視輕高。只有能看到他人的長處、能與他人和睦相處之人才值得人尊敬。」
念兒聽了面露愧色,但他立馬又反駁起來,「哪怕聰慧明理又能怎樣,還不是要受甄觀易的欺負,他就仗著他家有錢有勢罷了。」
這時姚姑姑走了過來,她將念兒剛才的話都聽了進去。
她也想來跟念兒掰扯掰扯,「乾娘對甄家的底細還是知道不少的,就讓乾娘跟你講講什麼叫『一代不如一代』吧。甄觀易的祖爺爺可是與先帝馳騁沙場、立下汗馬功勞的人,當年被封為國公的。可是到甄觀易他爺爺這一輩就差了許多,雖然他也在京為官,辦差也得皇上賞識,可他偏偏鋒芒太露,不懂得與人周旋,在朝中樹敵太多,最後皇上不得已讓他解甲歸田。而到了甄子查這一代,他們甄家就徹底中落了,且不說無一人在朝中為官,就連一個真正才德俱備的人都沒有,如今也只能靠屯田和做買賣了。雖然仍是咱們永鎮的頭號富貴之家,但他家若是再沒有得以承繼之人,遲早也會坐吃山空的。」
櫻娘接話道:「念兒,你乾娘的話你聽清楚了沒?爹娘辛辛苦苦攢下的這些家底,你若是像甄家後代一樣,遲早也會被你敗光的。既然你知道甄觀易不對,你就得做與他不一樣的人,只有懂得謙恭、博問好學且能廣交朋友,將來才能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
念兒其實是個聰慧的人,這些道理他是一點就通的。只不過以前傲氣太甚,掩蓋了他的天資而已。
這時他如同忽然被開了蒙似的,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道:「娘、乾娘,你們放心,我一定會努力做一個有出息的人。」
他說完就背起他那獨特的書包回自己屋了,打開書本溫習楊先生今日講的課,直到飯熟了,他才抬起頭來。
櫻娘見他少了些浮躁,能靜下學習,覺得他已經進步不少了。
幾日後,念兒竟然還帶來一位比他大三歲的同窗顧興回家來玩,還熱情地留人家吃晚飯。
因餑餑還沒蒸熟,大家就先圍桌坐著說說話。
念兒跟櫻娘和伯明自豪地說,這位顧興是自己的第一個好朋友,而且他比自己優秀得多。楊先生提問時,每次都只有顧興回答的最令楊先生滿意。其他人都是按部就班地回答問題,大同小異。只有這位顧興答得不一樣,不僅有新意,還十分有道理。
櫻娘與伯明聽了心頭一喜,覺得念兒與前些日子相比,真的不可同日而語了。因為想讓念兒承認別人比他優秀,簡直太難了,而且他還終於肯交朋友了。
何況顧興還是顧家村一戶普通農家的孩子,攢了一年的錢也只夠交一次秋風堂的束脩。若以念兒以前的習性,哪肯與窮人家的孩子深交。
櫻娘知道這可不僅僅是因為她與姚姑姑對他的開導,更多的可能是楊先生潛移默化影響了他的原因。因為聽許多人讚揚楊先生對所有的孩子一視同仁,從來不偏頗有錢人家的孩子。
或許就因為如此,念兒已將自身的優越感看淡了,自然而然也就能看到他人身上的長處了。
櫻娘趁機問道:「這幾日你和甄觀易鬧彆扭了麼?」
念兒搖頭,「他嘲笑我,我若是理了他,豈不是表白我承認自己是他說的那種人而惱羞成怒了?楊先生說了,對於胡攪蠻纏之人,只有對他置之不理,才是對他最好的懲罰。」
櫻娘聽了直點頭,覺得還真是這個理。
伯明在旁有些仰慕地說道:「楊先生果然是個好先生,難怪那麼多人稱讚他。念兒,你不理甄觀易了,那他有什麼舉動?還罵你或欺負你麼?」
念兒呵呵笑了起來,「這幾日我不理他,他倒是急了,還哄著我說話哩。」
他的同窗顧興也跟著他一起笑了起來,還說道:「甄家的兄弟三人都在秋風堂,也就甄觀易愛鬧騰一些。他的兩位兄長直接不搭理人,說話都是用鼻孔出氣的。反正大家各學各的,只要他不惹我們,我們也不會擾他們。」
念兒忽然覺得以前的自己還真有些像甄觀易的兩位兄長了,不過他心裡偷笑了一下,他現在已經不那樣了,因為他知道那樣根本贏不了別人的尊重。
一個月後,女子學堂蓋起來了,姚姑姑和李長安就搬了過去。前院是學堂,後院是他們的住處。
學堂裡佈置得清得很,適應女孩子在這裡讀書和學規矩。後院則與前院隔著一道門,外人是不能進來的,因為這裡面是姚姑姑與李長安的小天地。
十分扎眼的是,無論前院和後院都擺了好些花盆,紅花綠葉,朝氣得很,而且馥郁的芬芳香溢滿院,讓人一進來就渾身舒服。
因為這個學堂已經賣給了姚姑姑,所以收多少束脩及如何安排女學子都由姚姑姑和李長安決定,櫻娘是不插手的。她說她只會每日來上那麼半個時辰的課,而且不要月錢的。
櫻娘開始還擔心女子學堂會很冷清,因為最開始只有小暖、小語、小慧三人報了名。清兒才三歲多,還太小,櫻娘怕她擾亂課堂,就沒讓她去。
沒想到過了三日,葛地主家有三位女孩被送來了,其中還包括銀月她大姐的女兒。本來葛家是不同意妾室生的姑娘來上學堂的,後來還是看在這個學堂最初開始蓋的時候,銀月家也是出了一部分錢的。即便後來賣給了姚姑姑,但是以姚姑姑與薛家妯娌們如此熟絡的關係,葛家覺得銀月她大姐生的姑娘是必定要送來的,為的就是希望姚姑姑能對正室生的兩位姑娘好一些。
女子學堂有了六位女學子,姚姑姑就開始上課了。沒想到在開課的第一日,甄子查竟然領了四位姑娘來了。
這四位姑娘從六歲到十歲的都有,其實也就一位是他的小女兒,因為以他的歲數,他的其他幾位女兒都已經嫁人生孩子了。按理說,以他大老爺的身份,怎麼也不該是他領孩子過來,殷管家雖然老了不少,但還是管事的。
另外三位姑娘都是甄子查他妹妹家的孩子,如此說來,這更不該是他該管的事了。
姚姑姑一見了他,就知道他來的原因了,只不過是想會一會她而已。
甄子查的眼神定格在姚姑姑的面容上,許久才道:「你已經風華不再了,不過還算雍容端正。」他的聲音已老成了許多,再也沒有當年的輕浮了。
姚姑姑瞥了他一眼,「你都四十多了,快成老頭子了,還有心思去端詳一位女教書先生的容顏?」
姚姑姑話也不多說,只帶著他進了待客室,由李長安接待他。她自己則領著甄子查帶來的四位姑娘進學堂了。
如今有十位女學子了,姚姑姑看著她們個個水靈靈的,雖稚氣未脫,但已能瞧出她們以後或清麗或嬌艷的氣韻來。
她暗暗下決心,她一定要好好教她們,讓她們成為下得廚房、上得廳堂的優秀女子。
李長安看到甄子查來了,先是神色一凜,隨後便淡然處之。他客氣地請甄子查落座,開口便道:「人生總是如此難以預料,沒想到你我還有相見的一日。當年,你尋上李府是為了找玉簟吧?我當時還被櫻娘蒙了一道,以為你是去找她的。她還說你為了強納她為小妾,將伯明打得頭破血流的,他們一對小夫妻無處可去,只好先去李府避難。」
甄子查聽了先是一怔,繼而爽朗地哈哈大笑起來,「這個櫻娘,一肚子的鬼點子。當初我還納悶來著,李兄胸襟怎的如此開闊,竟然對自己夫人的過往一點兒也不想過問,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回事!不過說起來,姚玉簟可是從來沒給我一個好臉色,我連她的手指頭都碰不上的。如此說來,你還得感謝我,若不是因為我,姚玉簟就不會逃到烏州去,你就不會娶到她這麼一位賢妻良母了。」
李長安點頭微笑,內心卻愧疚得很。當初他打發了甄子查並沒多想,可是過了幾日之後,他忽然疑慮起來,就派人偷偷來永鎮打聽姚玉簟的事。直到聽說姚玉簟對甄子查並無半點意思,他才放心不少。
現在想來,覺得他那是對姚姑姑的不信任,派人偷偷打聽也屬小人行徑。再經甄子查這麼一提起,他更覺得自己不是大丈夫了。
甄子查知道在李長安面前說姚姑姑如何如何是很不禮貌的,便道:「李兄,聽說你如今一門心思撲在花草樹木上,莫非就真的沒有別的想法?我甄家有幾個莊園子種了不少藥材,不知你是否願意做我家的一位管事,去京城跑買賣?盈的利錢二八分成,如何?」
他是李長安是做買賣的好手,若是他肯幫忙,他就不愁藥村沒個好銷路。
李長安卻笑著直擺手,「我對生意再無興趣,只想清靜地安度晚年,了此一生。」他雖然鬥志已不在,但志氣還是在的,他曾經可是名冠京華的銀莊大東家,無論如何也不會甘做甄子查的手下,何況甄子查曾經還覬覦過他的妻子。
甄子查也知趣,想來說動李長安是不太可能的事,寒暄了幾句就告辭了。
當他出門,背著手從學堂的門口路過時,聽見從窗戶裡傳出來姚姑姑那珠圓玉潤且抑揚頓挫的讀書聲,「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甄子查聽得眉頭舒展,微微帶笑。再一品這詩的意蘊,他又深深地歎息了一聲,出了院門。
伯明剛從作坊裡出來,恰巧見到了甄子查離開女子學堂的背影。他來到他與櫻娘的「辦公室」,有些擔憂地說:「櫻娘,甄子查可是甄家的大老爺,他親自來女子學堂,肯定是因為想看姚姑姑。你說李大哥不會生氣吧,他現在肯定能猜得出來當年我們是蒙他的。」
櫻娘只是微微一笑,一丁點兒也不擔心,「這都是哪年的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了,你可別小瞧了李大哥,他不會放在心上的,當年的事估計他也早就知道底細了。既然你見甄子查背著手還歎氣地出來,就知道啥事也沒有了。甄子查你還不知道麼,雖然現在當了大老爺沉穩了許多,便若是能惹得李大哥生氣,估計他還能興奮起來哩。」
伯明覺得櫻娘說得在理,便不再擔心了。
「櫻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我想與你商量商量。」
櫻娘抬頭瞧著他,納悶道:「啥事?瞧你這麼說得鄭重,我咋就想不起來咱家或作坊裡有什麼重要的事?」
伯明嘿嘿笑著,起身來到櫻娘的背後,替她捶肩頭。
櫻娘瞧他這樣,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叫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快說,到底是啥事?」
伯明邊為她捶肩頭邊說,「這可不是非奸即盜的事,而是做功德無量的大好事。佛雲廟年久失修,我師父的屋裡都開始露雨了,師兄弟們的屋裡則是外面下大雨,屋裡下小雨。佛堂裡的幾尊佛像也都破爛不堪了,香客越來越少,人氣越來越蕭條。而且想入廟當和尚的人見此廟如此破爛,都跑到縣裡的靜陀廟去了。我師父十分擔憂,再這樣下去,這個佛雲廟將來怕是連個來傳承的徒弟都沒有了,因為我的那幾位師兄弟們也都不年輕了,卻都沒有收到徒弟。師父如今年事已高,他真的擔心自己哪一日圓寂了,佛雲廟就再也無人問津,漸漸成了廢廟破廟。待師兄弟們再一個個的沒了,以後佛雲廟可能就是雜草叢生的破屋子了。」
櫻娘見伯明說得十分傷感,畢竟佛雲廟是他曾經的福地。他在那兒養好了病,得師父的疼愛,與師父弟們相處得如親兄弟,過了十年無憂無慮的生活,他哪裡捨得佛雲廟漸漸破落的。
「哦,我知道了,你是想出錢修葺佛雲廟吧?」櫻娘爽快地點頭,「好吧,你拿二十兩去請人修葺,這只不過小事一樁而已,我還以為有多大的事哩。」
伯明仍使命捶著櫻娘的肩頭。
櫻娘明白了,回頭瞧著他,笑問:「嫌少?花二十兩來修葺已經不少了。」
伯明支支吾吾地說:「不是修葺,是重新起一座廟。廟都破成那樣了,修葺也好不到哪兒去。我想把佛雲廟建得大一些,地上都鋪青石板,否則香客一進去,踩得到處都是泥,哪裡還有拜佛的心情。」
櫻娘這下得三思了,她估摸著心算了一下起新廟的花費,「按你這麼說,至少得兩三百兩銀子了,可比蓋女子學堂還要多花很多心思哩。雖然這些錢對咱家不算是個大數目,我只是擔心以後會被官府盯上,動不動就要咱家捐錢捐糧。比如哪兒鬧旱災了,哪兒鬧蟲災了。若是真捐到了災民的頭上也行,可是大多數還不是被貪官給順進他們自己的腰包了?都說十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你當他們這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伯明想起大前年嘉鎮鬧水患,聽說官府找不少財主家捐了錢與糧,可是當地的百姓還是餓死不少。後來永鎮及其他幾個鎮子的人自發地送幾十車糧過去,才算解了當地百姓的燃眉之急。當初薛家還沒現在有錢,官府沒來催捐,倒是伯明與那些自發的人一起去送了糧食,看到了官府只派人下來發一些快生了蟲子的玉米面就匆匆走了的那副場景。
伯明也知道,一旦被官府盯上以後就沒完沒了。眼前的李長安不就是個例子麼,因為被皇上盯上了,他家落得個傾家蕩產。
「咦?怎麼甄家從來沒有官府來催捐錢捐糧?」伯明好奇地問道。
「他家與知縣和州府有著多年的交往,當然是無論攤派什麼都會漏過他家了。咱家哪能和他家相比,人家可是員外府。即便員外已經過世了,那塊員外府門匾也還仍然高高掛著哩。依我看,還是花錢修葺一下佛雲廟吧,你……不會不高興吧?」
伯明並沒有不高興,就是覺得有些遺憾,他真的想看到佛雲廟香火鼎盛、香客摩肩接踵的景象。
他正躊躇著,招娣在外敲起門來。
伯明去開門讓招娣進來了,招娣剛才在作坊門口銀月、金鈴一起攤曬著有些發潮的線料,卻見有四位穿著衙役服的人過來了,說是要找薛伯明薛大財主。
平時可沒有人這麼叫伯明的,都只是叫大當家的。招娣覺得這些人來可不是什麼好事,就趕緊過來找伯明瞭。
伯明正在問著招娣有何事,那四位衙役已經隨著招娣進來了。
伯明只好帶他們四人去了待客室。
招娣坐在了伯明平時坐的椅子上,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大嫂,你怎麼了,有什麼發愁的事麼?」
因為櫻娘此時緊蹙著眉頭,她剛剛才說起捐錢捐糧的事,沒想到就來了四位衙役,感覺很不妙。
櫻娘歎道:「官府派人來找咱們,能有好事?」
招娣有些緊張起來,「他們不會是來抓人的吧?可是咱們幾家也沒有誰犯事啊?」
櫻娘搖頭,「抓人不太可能,咱們家規規矩矩地做買賣,作坊裡沒有出現打架鬥毆之事,更沒有出人命禍事。我琢磨著,官府是來要錢了,聽說知縣可能要去外省的一個州走馬上任當州府了,想趁走的時候撈一筆銀子。」
招娣臉一慍,「不給!這些貪贓枉法的東西可都是餵不飽的。這任貪官一走若是嘗到了甜頭,下一任指不定也會知道此事,到時候會想著法子時不時就來撈一筆,那咱們家就成冤大頭了。」
櫻娘應道:「可不是麼,要知道咱們這錢掙得也不容易哩,織線衣有好多婦人的身子越來越差了,搾油坊裡更是,他們掙的全都是血汗錢。咱家有錢還不知給短工們多發些工錢,去養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蛀蟲作甚?」
櫻娘說話時翻開了一個本子,遞給招娣,「昨日我和伯明還商量著給短工們漲工錢,不知你和銀月、金鈴會不會同意?」
招娣對帶字的東西天生就排斥,只道:「同意同意,銀月和金鈴肯定也會同意的。你知道我不識得幾個字,還讓我看。」
櫻娘收起本子,笑道:「即便你不看,我也得跟你們說說嘛。咱們倆趕緊想想對策來應付那些衙役吧,錢堅決不能給,還得不讓他們懷恨在心。」
招娣苦著臉,「這也太難了吧,反正我是想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