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留下陪太后,柏冉率眾臣與皇帝回京,至於謝氏則是提前了三日回去,將京中的宅邸灑掃歸整起來。
幾乎每年都有這樣一趟來回,不論皇帝大臣還是御林軍護衛,都是慣了的。大隊從萬歲宮出發,浩浩蕩蕩的走上官道,向京城進發。
柏冉沒乘她宰相的車駕,也沒騎馬,她窩在司馬倫的車輿裡,拿著一道奏章跟他說:「王們皆以各自回藩,這一路過去,不少郡縣就出了點問題,看這個,」指著上面寫了名字的地方,「這位要告長水郡王擾民。」
司馬倫略頭疼:「再怎麼樣也是宗室呢,不要太拘了他們,實在不行,再下詔申飭吧。」開國初的三十餘年,宗室是很囂張的,他們手裡都有兵,不高興了能把當地的刺史直接砍了,最後朝廷看不下去了,出了一位很霸氣的皇帝,用了三十年時間,把這群人的兵權都奪了,順便還殺了幾個最不乖的,留下的那些,就聽話了。
現在,鬧騰點就鬧騰點吧,反正沒什麼權力,實在不像話了再管教,另一方面來說,即便藩王權力不那麼大了,他們總是還是姓司馬,讓皇帝限制自家人,除非萬不得已,不然,是不樂意的。
司馬倫說完,習慣性的看柏冉,要聽她意見。柏冉點頭:「正是,宗室尊嚴需維持。」
將那道奏章丟到了一邊,那處已疊了一堆的奏章,都是司馬倫找來的,各方面皆有,涉年景的有,涉官吏調動的有,涉密折打小報告的亦有,剛才的便是事涉宗室。
正事兒就說完了。
柏冉掀開窗簾透了透氣,放眼望出去,官道兩邊兒的草地已經泛黃了,山頭已不如來時那般墨綠墨綠的。入了深秋,再下幾場雨,便要經寒冷了。
「卿在想什麼?」司馬倫忽然問道。
柏冉回過頭來,笑著道:「想待冷些,下鵝毛大雪,便邀雅士們來,在自家的亭子裡,賞雪作樂。澄澈甘冽的酒,燙得暖融融的,一口下去,整個身子都熱起來,到時,那些不羈的士人定免不了赤膊上陣,披頭散髮的跳舞助興,放縱後,必然又能寫一篇膾炙人口的好文章來,我就先拜讀,果真不錯,就讓他在末添上一行,某年月著於柏園盡興而歸。」
想想那情景,大雪飄飄,湖中都已結了冰,蒼茫的白雪覆蓋其上,間或地露出夏日殘荷的枯梗,自建於湖上的亭子向外觀去,茫茫然若平原大地。亭子四面置掛席,中有暖爐,暖爐上煨一兩壺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高雅之士放蕩不羈,飲酒高談至興起處,擊案而歌,赤足而舞,乃至洒然揮筆,成一千古絕唱。斯事快哉!
司馬倫暢想了一下,也生嚮往,但一想到自己身份,便又熄了心思,從心底覺得遺憾:「如此盛事,惜乎不能親至。」
柏冉笑:「陛下有陛下的格局,豈能混跡於此?」
司馬倫看向柏冉道:「卿家宰相,也少有這樣的機會。」他們家一般也不設無利益政治交集的聚會,一年中能抽出的時間來一回就很好了。
柏冉便用很慈愛很充滿厚望的眼神望著司馬倫道:「等臣退出朝堂,便有功夫了。」
司馬倫大驚:「卿何出此言?」多少重臣都是死於任上的,柏冉這才是哪?竟有隱退之意了?
柏冉是想趁此埋個伏筆,等要退休的時候不會顯得太突然。年紀變大以後,身體逐漸發育成熟,男性與女性的差別日漸明顯,戳穿的機會也逐日增長,柏冉顧忌愈甚,她是非走不可。
「等輔佐陛下獨立視政,柏氏不負先帝重托,我便想攜殿下去封地居住,臨淄封地,物阜民豐,景致怡然,自我襲爵以來,還從未踏足。」柏冉笑著,頗顯出嚮往之意。
司馬倫皺眉,沒再說話,心道,你就想著吧,我到時不放人看你怎麼辦。全能又忠誠的宰相並不比聖主多見,縱觀歷史,皇帝若能分到一個就該拜謝上天降下不世人才了,顯然,在司馬倫心中,柏冉很符合。他還指望打造一個當世的明君賢相,這賢相若是走了,不就缺了一半麼?
柏冉看司馬倫那皺巴巴的臉就知道他想的什麼,這小子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了,在他作為帝王的謀略格局還沒有成熟之前,柏冉完全可以掌握他的思維。她也沒想隨便一說就能成,多說幾回,總會成的,況且她還有襄城呢,襄城去遊說顧太后,成功的幾率很大。
嗯,想到襄城,柏冉就開始憂鬱了,只盼太后她老人家能少住幾日,她們也好早日再見。唉,也不知今晚睡不睡得著,還有殿下,自出嫁就沒有在宮裡留過夜,不知能不能慣。
就這麼二人各自想各自的,御駕便入了城。
入城之後,再走上一個時辰,便可望見皇宮了。眼看便可休息,眾人不由放鬆了一些,尤其是步行的衛士,手中持得長槍不知不覺中便歪了一些。
行進路線是避過集市的,怕擾民,但是避不開民宅,雖然皇帝幾乎年年都要出行,但與百姓而言,那依舊是個高不可攀的天子形象,路邊便聚了許多圍觀的群眾,此時的京兆是陌氏門徒,自柏義輔升至大司馬後方到任,時間不長,對京師的控制力度還很薄弱。故而,他雖派了士卒維護秩序,場面卻仍顯得亂糟糟。
司馬倫與柏冉看了看外面,一齊搖頭,很明顯,這位京兆尹的能力並不讓這二人滿意,柏冉成功將柏義輔弄成大司馬,是眾人妥協的結果,她作為補償,便將京兆尹這一職位妥協了出去,陌氏最終爭到。
柏冉看出司馬倫不怎麼高興,便勸了一句:「他做京兆方三月,自然比不上柏義輔任上五年,過段時日,待他理熟了手頭的公務,便好了。」嗯,這話看似是在開脫,其實是下了個伏筆,這位新京兆往後若是越做越好,那便罷了,但他稍有不如意,司馬倫便會想到她今日這番言語,就會不由自主的將他與柏義輔治下的景象相比,然後就……
司馬倫還覺得柏冉真是一心為公的好人,他有察覺,柏冉和陌毅那些人不怎麼對付,可是即便不怎麼對付,在公務上,她卻秉公而行,並不落井下石——柏相真是公忠體國之輩。司馬倫很感動,正要說話,便聽外面亂起來了。
司馬倫頓時面色微沉,柏冉卻本能的覺得不好,再是無序,有皇帝路過,也不該這般亂。
此時御駕正經過一拐角,柏冉掀開窗簾只能看到一面,並不能看清前方的情況,只是聽得前方越來越混亂,還有數聲尖利長嘯,伴隨高聲喝問。
柏冉心一緊,速喚執金吾,執金吾卻被困在前面出不來。不安之覺越發明顯,柏冉立即回身,對司馬倫快速道:「感覺不對,透著古怪,請陛下允臣下車安排鎮壓。」
司馬倫利落起身:「我也去看看。」
柏冉沒阻止,待他走到身旁,方上前掀門簾,二人剛走出一點,便聽外面高呼:「是刺客!」
柏冉條件反射的大聲道:「快護聖駕!」四周迅速聚了一批御林上來。
眼前景像一片慌亂,遠望前方有刀劍打鬥,四周圍觀百姓四下間逃竄,碰撞踩踏,亂作一團,還有不少百姓竟朝這邊沖,行跡很是可疑,柏冉速令人攔下他們:「先抓起來!」
那數十百姓見御林上前抓捕,從身上掏出短刀與之打鬥。
司馬倫大驚,面上有慌亂,卻還算鎮定,道:「怎會有刺客!」
沒有人回答他。御林畢竟人多,對方雖然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手也抵不住人海戰術,幾番糾纏仍未得近前。
柏冉稍微放心了一點,看地形,離金吾衛衙門比較近,便令速去調兵來。她心中以為是強弩之末不足畏懼,已在思索事後如何查探究竟是哪方勢力。
柏冉轉頭謂司馬倫道:「請陛下速入車內避險。」
話音剛落,她餘光警覺的瞄見前方一處隱蔽空地有一弓箭手搭箭上弦,不過眨眼,箭脫弦疾馳而來,方向正是他們這邊。半息之間,柏冉的腦海中迅速閃過襄城的模樣,身體已超越了意識做出心中最想做的選擇。她側身推開了司馬倫,身體後仰,倒進車輿之中,與之同時,箭刺穿車簾,沒入其中。
司馬倫倒在一旁,他聽到一聲刺耳的裂錦之聲,而後緊接而來的便是利刃破開血肉的輕微撕裂聲,即便是輕微的,傳入他的耳中卻清晰如雷鳴。
時間一下子都如靜止了一般,在場眾人都為剛才一幕愣住。
司馬倫腦子一下子白了,不等長恩反應過來扶他,他便想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騰地一下跳起來,遙指著弓箭手大聲喊:「快將他拿下,就地正法!」
受這一下刺激,御林戰鬥力頓時提升百倍。弓箭手逃脫不及,就地砍死。群臣都圍了上來,謝回立即道:「此處離明德坊最近,快送宰相回府救治。」
司馬倫要入車內,被眾臣攔了下來,憑欄上前,親自趕車,由一隊御林護送回府。
司馬倫是晚了一刻方到相府的,屆時刺客俱肅清,大批的御林護送著他與群臣跑到相府,剛一入門,便覺情況不好。
憑欄紅著眼道:「君侯已在彌留。」
司馬倫咬牙,令他帶路。衝到柏冉的院子,司馬倫令柏黨眾人與他一起進去,其他人,就在外面等著。
走入室內,衛國夫人在柏冉的榻前,容色哀戚。司馬倫心徹底涼了,那種痛惜愧疚難過結合的感受讓他渾身發顫。
柏冉不止是他最喜歡倚重的宰相,也是對他很好的姐夫,如今為他而死,不論對誰,他都有虧欠。
榻上的柏冉睜著眼,眼中已無光芒,氣息也十分微弱,胸口處的鮮血浸濕了薄衾滲透出來。司馬倫上前,握住她的手,手上滿是濕粘的鮮血。
柏冉動了動唇,粗啞的嗓音發出含糊而短促的聲音,司馬倫忍著淚,側耳去聽,柏冉口中斷續反覆的說著襄城。
一瞬間,司馬倫淚流滿面,對她保證:「有我在一日,絕不讓她受一絲委屈。」
柏冉便不再言語,目視榻前那一群的下屬官員。她最關心的就是傳承延續的問題,眾人都知道,當下便好好答應一如既往,為國盡忠。不管今後會變成什麼樣,此時他們允下的承諾都是真心的,不論出於利益還是出於感情,被皇帝眷顧的柏氏,都是最好的選擇。
身後事已了,柏冉合上眼,一滴眼淚自她眼角滑落。
司馬倫覺得手中的熱度逐漸流逝,心中的恐慌不捨佔據了他年輕的胸膛。
謝氏上前道:「請陛下移駕。」沒說理由,只讓他走。眾人都知,人在彌留之際陰氣最重,是恐與皇帝衝突,這是傳統。
司馬倫站起身,將柏冉的手深重的放在身側,含淚出去了。
他剛走到相府正門,身後便傳來一陣沉悶壓抑的哀泣之聲,相符長史飛奔而來,哽咽道:「宰相已薨逝了。」
襄城這一整日都做什麼都不安穩,顧太后見她這般,還笑著打趣:「真是半刻都離不得。」
這話說了沒多久,宮外來報,相府僕役急事求見。
襄城心中一咯登,不詳的預感越發的明顯起來,急令那人進來。
僕役一來便哭道:「聖駕回宮途中遇刺,君侯護駕重傷。」
襄城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消息,皇帝派身邊的長恩親自快馬跑來,再稟:「柏相重傷不治,請長公主速回京主持喪儀。」
襄城覺得世間萬物在陡然間統統離她而去,她張了張口,神色木然,欲問而無言。長恩是接了司馬倫的命令來的,要他一定勸住長公主,毋使她哀傷過度,只是說到後來,自己都覺得不可能,只匯成一句,快將她帶回來。他看著襄城鄭重道:「府中衛國夫人,還要殿下去勸慰。」
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說什麼都無力,說什麼都無法改變匆匆一別已成永訣。顧太后擔憂地看著女兒,下令速備車。
「你先回去,我隨後就來。」顧太后道。
襄城是被扶著進入相府的。以未亡人的身份主持了柏冉的喪儀。柏贊之與柏原也以最快的速度回京,由於柏冉無子,葬禮上缺少捧靈的人,柏贊之直接令以柏據為柏冉嗣子,承祭祀之責,不等柏據打報告請假,司馬倫直接便下詔召他回來,他所在郡所不遠,快馬一日便可到京。
人們看到他,想到他如今成就以及柏冉這數年來不斷地提拔他,看護他,不禁有種早就安排好了的錯覺。
司馬倫立於朝上,看柏冉往日所坐的位置,哀歎不已。柏氏姻親遍佈朝野,一時之間,滿城舉哀,往日繁華的街道,那幾日都是蕭瑟的,街旁鋪肆閉市數日,以白布懸於門上,表示哀悼。朝廷追諡柏冉「宣成」,後人以宣成侯稱之。司馬倫還欲在襄城的封號前加鎮國二字做尊號,襄城卻固辭了。司馬倫極想補償,便擴大了襄城的封邑,又加諸多項特權,然而即便這樣,他的心中仍未好過一點。
喪禮結束以後,襄城便以京中傷心之地恐觸景傷情日日垂淚不願再居住,向司馬倫請准要去封地,司馬倫自然是不允的,言辭切切道:「我答應了柏相,會照顧阿姐,怎麼能放你去封地呢?」
襄城一意要走,說得煩了,便直接道:「你不答應,我自己走,朝廷沒有公主不能擅自離京的規定。」
司馬倫無法,只得給襄城的甲士擴充了一倍,擇穩妥之人護送她去。
離開京師以後,旁人未發現不妥,自小便陪在襄城身邊,對她無比熟悉的阿蒙只覺得殿下尤其的心急,不像躲避故地,卻像是去迎接追趕什麼東西。
隊伍行至京城百里之外的一所小莊園時,正值入夜,護衛的校尉回憶了一下路況,這一處應當是附近最好的居所了,便上前道:「前方三十里內俱無驛站,不如就在此地向主人家借宿一晚。」
襄城回話:「可。」
阿蒙莫名地覺得殿下在說這個字的時候,聲音都是顫抖的。
這是一處民宅,主人遠遊,只有忠心的管事在打理庶務,見到他們的陣仗,很乾脆就答應了,並將園中最好的院子供了出來,給襄城居住。
襄城一入那所院子,便令婢子們都退下,只留下了阿蒙一人,阿蒙恍惚間感覺,殿下似乎很急很急,就如往日在宮中待了一日便止不住的想念駙馬,歸心似箭的回家那般。走到門前,襄城的腳步明顯地放輕,對阿蒙道:「你在門口守著,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阿蒙不解,殿下的聲音中雖然透著緊張,卻彷彿很小心,語氣輕的像是怕驚擾了誰,她遵命道:「諾。」
襄城推了門進去,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不安與期盼之中,呼吸被刻意的放得極緩,生怕一不留神就錯過了什麼。
這一間屋子擺設陳列具是雅致,雅致到根本不像普通的民宅。襄城走了進去,一張寬大的榻上,那個熟悉的人,正合著眼在沉睡之中,胸口有規律的起伏,雖然仍可以自她蒼白的面色中看出她的身體十分虛弱,但,她卻是活生生的。
襄城捂嘴,眼淚止不住地落下,那榻上之人彷彿有所覺,眼皮緩緩地掀開,待看清眼前之人,她如畫的眉眼間暈開輕柔的笑來:「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還是覺得這樣走得徹底一點比較安全。
沒有說明白的事還有一章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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