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冉讓他看的毛骨悚然,趙王以為自己目光很柔和,像一個慈祥的叔叔在看侄女婿,柏冉卻覺得自己像一塊快要烤熟的肉,被一隻飢腸轆轆的野心家虎視眈眈。
酒過三巡,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聽來有許多人秩序井然的快走,聽那動靜與方向,似乎是包圍了整個廳堂。
眾臣不安起來。連先隆面露喜色,奉觴上壽曰:「今時今日,濟濟一堂,王壽,吾等祝王享百歲安泰,立萬世偉業。」
趙王大笑,一飲而盡。眾人皆懼,身後搖曳的帷帳後,幾乎可見雪亮的刀光劍影,戰戰兢兢的喝下一杯酒,頗有看不到明日太陽的恐懼。
謝回等人俱未動,柏冉豎起耳朵聽了聽,眾人所帶僕從,應當已都被控制起來了。
不知殿下那邊如何境況。
趙王冷然中滿含狂熱的視線在廳中巡視,嘴邊的笑意漸漸越擴越大,一切都準備好了,他不再隱藏,悠然的向眾人問道:「賢君以何為道?」
眾人不語。
「今上繼位數年,無建樹,無德政,今吾聚諸君於此,欲籌廢立大事,諸君之見如何?」
仍舊沒有一個人出聲。謝回已大怒,他還記得鎮定,硬忍著,等下面趙王要做什麼。趙王越發得意,望向柏冉:「百官之首,當屬柏相,柏相意下如何?」
柏冉從容淡然,掀了掀眼皮,不鹹不淡道:「以臣廢君,社稷不容。」
一聲龍吟,劍出鞘,一柄長劍架在柏冉頸邊,廳中一片驚呼。趙王起身,走到柏冉的面前,逼視她道:「汝不懼死乎?」
柏冉笑了笑,彷彿頸邊的那柄隨時能要她命的長劍根本不存在,對趙王的威脅亦是充耳不聞。她這淡定倒是感染了許多人,尤其是被一時□□懵了頭的風骨之士,回過神來,見那一人安坐在坐席上,面不改色的反問趙王:「死於社稷,忠於國家,安敢卻乎?」不禁心潮澎湃,死於社稷死於家國,死得其所!
太僕寺那滿頭銀髮的老正卿一身風骨,顫顫巍巍的站起,直呼趙王「逆王」,人人得而誅之!引得不少人相和。
趙王怒極,陰測測道:「諸位家眷在偏廳安坐,是生是死,皆決於諸君。」
帶了妻兒來的頓時大悔,被掣肘了,能不顧自己,卻不能不想想妻子兒女。柏冉皺了下眉,攏在袖下的手捏成拳,卻未再開口。
趙王得意,又道:「諸位皆才傑能臣,事畢,俱歸其位,依舊為朝廷效力。」
先威逼再利誘。趙王果真是做足準備的。
柏冉冷笑,她不怕,因為趙王此時,不敢殺她,她是宰相,百官之首,若得她手書檄文,可證天子無道,趙王造反的行徑便能稍微包裝,變成「伐暴」,青史上也能稍微好看一些,想做皇帝的人,哪有不想千古流芳的。再說,大業未成,便殺重臣,是要讓天下離心的。
他想利誘,也要看看在場的人是不是都願意。真以為都是滿清末年的滿朝軟骨頭麼?幾句威迫幾句利誘便可使人棄械投降?柏冉避開劍刃,輕鬆彈開頸上的劍,換了個姿勢,坐得隨意了一些。那持械的士卒倒不敢再舉劍,只在身後佇立。
謝回氣呼呼地起身道:「若要為區區微渺之位折腰,吾死後亦無顏見先人。」
陳大將軍聲援:「我陳氏素忠於陛下,不敢因我一人,使先人蒙羞。」
眾臣也反應過來,陳氏忠於皇帝,自然結怨於趙王,然而,除了早就依附趙王的,在場的,有幾個沒或多或少的阻過趙王?眼下說得好聽,既往不咎,待真到那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誰又能說得準。何況,那般活著也太憋屈了,在場的基業都是先祖傳下的,多是蜚聲海內的世家,富貴雙全的勳貴,因自己使家史被記上一筆膽小怕死,以臣廢君,真是死了都合不攏眼。
「我等不從,不知王欲如何?」柏冉看眾人顏色,側了側身,問了一句。
然後大家都望向她,慢慢的反應過來,這貨手裡握了京兆與金吾衛啊,趙王要做什麼?難道只是在這府中便完了的麼?出了這門,便繞不過京兆與金吾衛。
底氣好像足了一些。不待趙王回答,那素來口無遮攔,仗著祖輩餘蔭身居高位的風雅之士斜眼望趙王,帶著點醉意譏諷道:「如此待臣之道,簡直聞所未聞,我等安敢企盼殿下坐了那個位置便能賢德?罷了罷了,我不肖,無能為與朝廷,但也不敢為多活那幾日便丟人現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柏冉循聲望過去,是太常卿,這貨鎮日醉生夢死,風流放蕩,太常寺中庶務皆付與少卿掌管,就這樣,還得了一個不拘小節淡泊名利的好名聲,他的畫千金難求,常被柏冉暗地罵做祿蟲,要不是有個底氣厚的家族做背景,不知被人參下多少回了。
這樣的人最不缺的就是傲氣與真性情,嘖,現在看來,也挺可愛的。
有他這麼一揭破,誰還肯就範?廳中亂作一團。
趙王怒喝:「去抓此□□女來。」
廳中便靜了一刻,太常寺卿仍不懼:「我妻我女明理,便是慨然就義,黃泉路上有我相伴,怕什麼!」
此君高潔,好志氣!眾人大讚,突然就有種不怕死的錯覺。柏冉也跟著讚了一回,然後發現,他們被搶風頭了,她忙目視謝回,謝回會意,剛要起身,便聽去抓人的士卒空著手,匆忙來報:「幾位殿下捉了王妃做人質……」
趙王凌亂,奇怪,王妃怎麼會被捉起來了?
事情很簡單,王妃是一個,幾位殿下是好幾個,看情形不對,幾位殿下很有默契的一齊動手,王妃寡不敵眾,就變成人質了。
連先隆看這狀況,已不能再任其發展下去,再下去變成了鬧劇。大好的情勢,竟變成了這模樣,連個向來不管事,只知飲酒作樂的太常卿都壓不下去,連先隆滿目悲哀,他再次發現,他效忠的人,他的能力並不足以支撐他的野望。幸而幸而,他們所做準備並非止於此。
「佔了口上的便宜,有什麼意思?外頭已動手了,只等天亮,昭陽宮便可易主。縱過往有過節,也知法不責眾。」連先隆好聲好氣,務必要先安撫眾人才好。
外面已經動手了,現在肯定來不及收回,橫豎已成定局,為何不心平氣和的坐下來好好談談?
謝回道:「不知大司馬所說的動手,是怎樣的動手?」
連先隆含蓄一笑:「城中數處齊發,總計五萬兵馬,皆是精銳,非城中小卒可擋。」
謝回臉色微沉,夏禹望向柏冉,柏冉低著頭,她在考慮臨時策反連先隆的可能性有多大。
大勢已去。這幾乎是所有人的看法。
趙王得意地看向柏冉,他知道柏冉有所察覺,在調查,那又如何?他的人馬足以碾壓大半座城,憑著京兆與金吾衛加起來不過一萬的小卒,擋得住麼?
陳大將軍率先恢復,問道:「不知殿下的人馬從何抽調?」
趙王正享受眾人目瞪口呆的怪模樣,以一種告訴你又何妨的優越感順帶將何時佈局也說了出來:「一月前,便抽調了三萬龍朔軍入京,後再調兩萬地方駐軍。」具體來說,地方駐軍是一年前就在活動,二月前開始便一點一點的挪入京。俱扮作百姓,居趙王幾處私宅中。
柏冉大悔,就說怎麼沒發現多少,原來那麼早就藏在城裡了,誰能想到,那麼多兵要吃要喝,要活動,竟然真讓他藏住了。奸詐!
柏冉心中暗罵一句,然後憂心忡忡道:「這麼說來,來不及了。」
趙王笑:「柏相再做我的宰相,君明臣賢,有何不好?」
柏冉搖了搖頭:「不是說這個,我說的來不及,是世子一月前率十萬趙軍馳援京師,前日接邸報,要明日中午方能抵京,來不及了。」
說罷還歎了口氣。
這逆子!趙王臉色一沉,已在思索明日天一亮,攻佔皇城後,便要緊守城門。
連先隆不信:「世子遠在趙地,十萬兵馬調動,京中怎能沒有聽聞一點風聲?」
柏冉用一種「不必多說你懂的我也明白」的目光看了連先隆一眼,道:「人銜枚,馬裹蹄,避過城郭,分幾路快速行軍——也不是不可能。」
她的表情很生動,趙王心裡帶了點懷疑,如果司馬策沒來,柏冉說這個做什麼?拖延時間麼?外面已動手,又怎能拖得住?但若是來了,岳父真的不知?
他直接就腦補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場景來,等他的人馬消耗將盡,司馬策坐收漁翁之利,而且,他還是除逆賊,名正言順。
連先隆皺眉道:「藩王無詔不得擅離封地,更別說舉兵來京,柏相之言為免太過荒謬。」
柏冉不解釋,笑而不語。
這卻比任何話語更令人相信,難道是密詔?皇帝若查無實據,不能無緣無故發兵,卻可密詔藩王勤王,不對,若要勤王,龍朔軍不是更近?又許是司馬策也有不臣之心,柏冉與他,早就勾結?
趙王看了看連先隆,又看了看柏冉,其他臣子也不說話了一片寂靜,這消息真是……今晚一幕接一幕,都是讓人心驚膽戰的,世子來京,究竟是真是假。
趙王道:「你為何要說出來?」打他個措手不及不是更好?
柏冉淡淡道:「閒來無事,說來解解悶,反正諸位都出不去,也別乾坐著麼。」
眾人:……這算什麼理由?
能不能不要那麼隨便啊,會死人的好麼!
總之,雖不全信,但潛意識中多數人是都有些信了,一個宰相,在這樣幾乎要廢帝的嚴肅時候,似乎,不該說謊來騙大家吧,而且,司馬策看起來,似乎也不是個很安分的人。
可還是覺得哪裡怪怪的,好像有什麼不正常的事情要發生。
作者有話要說:是的是的,這貨又在說謊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