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三個多月來她們僅有的一次見面了。
回了京,柏冉忙著派人建檯子,忙著著人議相關事宜,自己還要總攬進度,每隔數日便具表上奏,向皇帝奏明完成情況,並象徵性的請示下一步。不論如何,都不能給司馬倫留下一個「在我小的時候,有一個奸相一手遮天,事事擅專,不將皇帝放在眼裡」的印象。因顧忌這一條,不單這一件,其他的事,自各地民情至官吏任免,即便司馬倫未親政,尚不能自己下詔,她也會都稟給皇帝知道。
司馬倫對她的高度信任,有一部分也來自於此——出於孩子天然的直覺,他能感覺受到了重視而非愚弄。
其他大臣對這少年天子雖則都敬著,但有時就不免會有疏忽,柏冉知道一旦皇帝在少時覺得大臣代他行事,那他的心中將必定有個疙瘩,輔政大臣難做,便是如此,若事事稟上,大臣便以你無能,怕擔事,若敢擅專,皇帝一旦長大,想起來了,一個不好,就是死了都能被挖出來鞭屍。
她白日忙裡忙外,晚上回府,多是已入夜,等了幾日,也沒聽家令來報她,總算是鬆了口氣,不管出於什麼原因,襄城沒有走是真的。要是以前,她肯定回去問,你不走,可是為了我。現在卻不能了,做過一次溺水者,怎麼也不能再做第二次。
可是,等一閒下來,她又止不住的想阿娘的話,止不住地想見襄城。
她想見襄城,襄城也在想她。不同於柏冉那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踟躕,她是覺自己這種感覺難以啟齒。她是想柏冉,不知哪個時候開始,便願天天都能見到她。但柏冉是被她的話氣走的,以她之心高氣傲,怕是難再像沒事人那般低頭了,襄城也想過主動去見柏冉,但是話已出口,又豈能出爾反爾?當初人是她逼走的,現在後悔了,又去找回來,如此,與小人何異?
更為令她著慌的是,這時,她該做的難道不是劃清界限,趁機離得遠遠的麼?為什麼,她卻捨不得走。
襄城既能在數年前弄清自己對柏冉心存愛慕,便沒有理由不明白現在是怎麼回事。而正是這事實,才令人驚慌。
二人就這麼僵著,到了十月某日夜裡,襄城另一侍女阿關急匆匆的跑來,慌著道:「殿下,門上遞話來,說是駙馬從陌府帶了個妓子回來。」頓了頓,仔細觀察了襄城容色,方小心道:「家令來請示如何安置。」
襄城神色一滯,半晌方問:「駙馬呢?」
「駙馬,駙馬將人交給家令,命他妥善安置後,便去書齋了。」
「還親自交代了妥善安置?」襄城眉頭皺起來了。
阿關對此也很不滿,照理,駙馬就是心裡在意,也不該在人前說出來,這不是讓她們公主沒臉麼?她低聲道:「是,家令遣來的僕役說的,是他親見。」
襄城知道了,點了點頭:「讓她住到客舍去。」
「客舍?」阿關訝然,這不妥吧,哦,公主是要給駙馬下絆子了?想到這,她正要領命去辦,卻聽阿蒙道:「殿下,這不妥,駙馬將人領回來,便不是做客的,或是與駙馬談談,又或是將人趕出去,都好過這般不清不白的留下。」雖然不過一個妓子,肯定不會有名分,但在府裡留著也挺礙眼,趕出去最好。
襄城搖了搖頭:「就安置在客舍,擇一僻靜處與她,令府中僕役都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許胡亂傳話。」
阿蒙與阿關俱無奈,只得按吩咐去辦。
襄城甫一聽聞柏冉竟帶了個妓子回來,心中著實是狠痛了一下,幾乎以為她在自己這裡得不到好,便轉向別處了,直到過了一息,她才靜下來仔細思量,先不說柏冉不能,便單只是這妓子是陌府饋贈這一件,她就不該會要。可她卻要了,那便有一個不得不要的理由,又或是有利可圖?
可即便是想明白了,當聽到阿關說柏冉親口囑咐家令好生安置時,她還是覺得不舒服。襄城抿了抿唇,幾乎忍不住想要去看看那妓子究竟什麼模樣,她帶人回來也就罷了,竟還為她多說了一句。那妓子是生得格外好看,還是有什麼尤其動人之處,她竟如此憐惜。
襄城控制不住自己,明知是自己任性,卻還是忍不住怪柏冉,怪她將目光置於除她之外的人身上,她不該去關心別人,她的一言一句,一靜一動,應該全是她的!半點都不當分給無干之人。
「殿下?」阿蒙小心的喚了一聲,襄城轉眼看去,阿蒙續道:「是時候安置了。」
襄城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道:「你自去歇了吧。」見阿蒙還有話說,便道:「這裡不需要人。」
阿蒙只得退下了。
襄城這才萎頓,眼睛酸的,不一會兒就滿是淚水,到底要何去何從,想離不捨,靠近,卻又覺惶惶,她從沒想過要和一個女子過一生,也從沒見過,她身邊,她自小到大所見所聞,所經教育,從沒有這樣的。
現在,已是不得不做一個抉擇的時候了,再拖,與她與柏冉,都不好。
襄城感到那種心血淋漓的痛意,她想走上前,柏冉能勇敢的對她說出心意,為何她卻不能,但之後呢?兩個女子,如何長久?難道要柏冉就這麼一直偽作男子?這不是久安之法。但一想到離去,一想到柏冉蒼涼的目光,想到她想要觸碰自己,卻無力的改了手勢,襄城便心疼不已,更不必說劃清界限以後,想必是再難相見了。
她迷茫,不解,實在想不出是怎樣的一個境地。
門上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襄城一怔,忙擦去臉上的淚痕,提聲問道:「何人?」
外面沉默了片刻,略有遲疑的回答:「是我,柏冉。」說到後面兩字便已如她往常的鎮定。
襄城剛哭過,妝已花了,現在去補一定來不及,她不想讓柏冉看到這樣的自己,忙又擦了擦臉,提裙走到門邊,不由自主地柔緩了聲問道:「何事?」
柏冉沒想到現已連門都不得入了,又是一陣心傷,從門上退開了一點,道:「我來與你說那舞姬的事。你且開開門,說完我就走。」她想過了,聽不聽在襄城,解釋不解釋卻在她,她總要問心無愧才好。
不過現在看來,襄城根本沒在意。久不得回話,柏冉又退開了半步:「若是不便,那就算了。」
這回,襄城很快就回話了:「你等等。」裡面便傳來一陣腳步聲。柏冉緩緩鬆了口氣,便斂袖等了。
過了許久,襄城方來開門,看到柏冉發上已染上了一層薄霧,忙側開身道:「進來說話。」
屋裡一角,案幾上香茗已涼,蠟燭也快燃盡了,襄城起初還不覺,現在看到,才知道自己坐那裡發了大半宿的呆。柏冉那敏銳的觀察力,自然也看到了,便問:「這麼晚還沒睡?有什麼不能解決的難事麼?」
襄城不答反問:「你怎麼也這麼晚過來了?」
柏冉與她一起坐了下來,道:「四下遊蕩,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裡了,看到裡面燈還亮著,便來湊湊運氣。」
她回答得倒乾脆沒遮掩,襄城不禁又想到自己黯然半夜。
柏冉見她神色不好,便將那舞姬的事放到一邊,又問了一遍:「你有何難事且說來,我能辦的一定為你周全了。」她想了一圈,朝上還是一片詭異的平靜,尤其是兩日前趙國的消息傳來,說是陌伯庸與司馬策相談甚歡,就平靜得更詭異了——應當不是為公事,私事的話,柏冉卻沒把握襄城肯不肯告訴她。
襄城眸光幽深的望了她一眼,搖了下頭道:「你是來說那舞姬的事的?」心裡還著重標出了舞姬二字,原來是個舞姬。
柏冉也不費話了,直接道:「是,陌伯庸有點樣子了,陌氏那老貨非要顯擺,叫了一批舞姬來獻舞,歌舞後,他又要將這些女子相贈,羨之當場便推拒了,那老貨竟親自拔劍殺了贈予羨之的那名舞姬,又令換新的上來,羨之便不好推拒了。夏禹卻仍舊不肯要,後連殺了五名舞姬,我看不過眼,且看她眉目溫潤,也不是個會生事的,便將她收了下來。」心裡已經給陌氏又記上了一筆。
她在朝中,不說見過的各式官員成千上萬,也是如過江之鯽,年年有新。看人的眼力自不消說,她說不會生事,那必定是一個品性溫柔的女子。想到溫柔,襄城語氣一時就冷了下來:「那你要如何安置她?」
柏冉根本就沒在意,只是那時迫於情勢,也是不想讓一條鮮活的生命因她而死,才收了下來:「不是什麼大事,或留下充作家伎,等她老了便贈一份薄資放她家去,或現在便放出去,我寫張條子給教坊司,讓人脫了她的奴籍,都可。」
兩者相較,她比較傾向前者,柏氏家伎都只在行宴時出來獻舞,平日是在一個小院中自己練舞的,這樣的日子雖不是很好,但對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娘子而言,已是一個不錯的容身之所。貿貿然放她家去,誰知她家在何處,若能在家過得好,一開始就不會入奴籍了。
襄城不想留下她,單是柏冉一句眉目溫潤的評語便讓她不願留這樣一個人在府裡,她也是到了今日才知自己也有如此心胸狹隘的一日。
她很快就想到這名舞姬此時回鄉並不如在府裡安逸,便道:「送她家去,我贈她一份家產,讓她好好過日子。」
這樣更糟,她一個弱女子,怎麼保得住一分家產,父兄肯恤倒罷了,不然,一定要吃大苦。柏冉比襄城要懂得多,襄城再是能幹,畢竟是金枝玉葉,疾苦在她眼中也不過落於紙上的輕薄二字,並未真正的體會過。柏冉卻是親眼見過的,更知道什麼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那就這樣吧,她必感念殿下善心。」柏冉沒有駁襄城,她沒想到的,她來完善就是了,何必為外人惹她不快呢。
這樣,舞姬的事算是定下了,柏冉今夜的事便已說完,不好再待下去了。襄城也意識到,她馬上想到這一回過去,又不知幾個月才能再見到她,便忙起身道:「還沒上茶,我……」
襄城本是背對著燭台的,柏冉並不能看分明她面上細微的地方,現在一側身,燭光便映照她的臉上,柏冉心口一緊,伸手抓住了襄城的手腕,急聲道:「你哭過了?!」
作者有話要說:嚶嚶嚶,我就是哭過了~~~~
歐呦,都這樣了,不給抱到真是太沒天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