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昭陽宮出來,柏冉在寬闊的露台上站了一會兒,宮中寬闊,滿目飛簷斗拱,時常看也看習慣了。
有一小內宦一路小跑而來,柏冉瞇了瞇眼,認出是長恩身邊的人。
「駙馬。」小內宦笑瞇瞇的行了一禮,「大侍者令小的來送駙馬。」
柏冉點頭:「有勞。」
小內宦也客氣,又卑謙,連道不敢。哪裡敢呢?這位駙馬年雖不大,卻是陛下私下稱為老師的,比稱顧先生還要誠心,還是她自己堅辭了。
柏冉又去衙署忙碌了一日,她還沒忘符瑞的事,去信令柏據上奏,還要陌伯庸,再過兩三個月,差不多該有消息了。
下了班,回到府裡,仍舊住到書房。書房幽靜,將白天的喧囂無限放大。天越黑,這一份達到了極致的靜謐便越發突出,在漆黑的夜裡,如一個猙獰的鬼怪,饒的人不得安寧。白天的激揚與夜晚的落寞形成了對差,彷彿一個靈魂被分割了,柏冉木木的坐著出神,像個失了靈氣的木偶人。
書房的窗開著,雖還是夏日,山間卻要比平地陰冷,一襲風吹來,柏冉打了個寒戰,眼中還是茫然的,她是知道自己錯了,但是,不然呢,不這樣做,她還能如何呢?襄城是怪她不誠心麼?不盡然吧,她實則不願,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這才是令她痛心退卻的原因呢。
一個人受了委屈受了挫折,都要往信任的人那裡尋找安慰。柏冉從榻上爬起來,晃晃悠悠的,去了謝氏那裡。
謝氏已歇下了,聽聞她來,披衣坐起,令她進來。
柏冉進來,不等謝氏問,便跪在了謝氏跟前:「阿娘,我做錯事了。」
言罷伏在謝氏的膝上痛哭。
謝氏眼睛酸澀的厲害,一下一下,撫摸她的後背,就像她兒時那樣。
哭過一回倒好了許多,柏冉吸吸鼻子,拭淚:「兒……」
謝氏遞上自己的手帕道:「不必說了,我都知道。」她心裡還有一個想法,阿冉順風順水的,經一經事也好,在這上頭跌一跤,總好過在外面腥風血雨,但現在正看到了,她卻心疼了。
柏冉擦乾淚,勉強鎮定下來了:「也怪我,我對不住她,早知……我就不說了,今後好聚好散,也免了這一遭,她看我,怕是面目可憎了。」
謝氏道:「不致如此,襄城她……」
「阿娘不必安慰我了。」柏冉頭一次打斷謝氏的話,「沒意思。人家不願意,我硬綁著人家,也得不到好。算了算了,就這樣吧。」她笑了笑,「我還有阿娘。」話是如此,心裡到底不甘,兩輩子,加起來快半百了,喜歡一個人,卻沒有好結局,誰能那麼容易就釋懷呢?
她說得那麼堅決,謝氏想要勸也不好說了,她是覺得襄城那裡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讓柏冉這樣,恐怕是受了什麼重話了。
「再看看吧,再看看,」她也只能這麼說,「許有轉機呢?都這麼久了,你也別那麼輕易就放棄了。」
柏冉遲疑的點了點頭,卻又不敢再抱希望了。
襄城雖然沒有贏了那局賭彩,卻更像是她贏了,柏冉十日沒有出現,不止,接下去,第十一日,第十二日……都沒有出現。
她不來,襄城不去找她,二人自然就多日不見了,過去日日可見,也是因為柏冉日日跑得勤快。
到了八月,秋老虎迴旋,千秋山又熱得厲害,人人悶得發燥,鄴郡卻有奏,得了符瑞,欲敬獻陛下。
頓時,人人心頭大振。驚喜有之,驚怒有之,驚懼亦有之。
這是一個徵兆。柏冉朝上具本上奏,直接將符瑞說成徵兆,預示今上不世明君的徵兆。
趙王聽了,氣得咬牙,回府對身邊人道:「獨這一代有符瑞?前朝末帝也有呢,沒幾年就亡國了。」他覺得他自己才有聖明天子的氣象,如今皇位上坐的那黃口小兒,哪比得上他。
但是這一回特別多,是大規模的。祥瑞這種奢侈品,並不是時時都能見到,但也不是什麼時候出現都會受重視,它們的作用要與它們出現的時機結合起來,比如現在,那就是代表天命所歸,趙王口上說得硬,暗地裡,也不能不嘀咕一下,難道真是天命所歸?嘀咕完再自我否定,必須不是,那小皇帝是天命所歸,那他是什麼?那符瑞必須不是符瑞,而是「邪瑞」!
這麼一自我安慰,他有好多了,戰鬥力上升,目光盯緊了趙地,輕聲嘀咕:「司馬策那小畜生,不知與陌伯庸這賤人相處到哪兒了。」
京裡京外,各有各的打算,不過,大多都不希望陌伯庸能得什麼好,主要是陌氏太無恥,有幾家氏族乃至稱陌氏「自甘墮落」不配列為世卿世祿之家,他們的品格風度教養都要比陌氏好——只是數百年來子弟的能耐差了點,做高官的不多——就這麼一個墮落的家族,還壓在他們頭上,一直好好做人的表示不服。
符瑞敬獻,必須要莊重,千秋山是避暑之地,雖一應衙署具有,卻也不如京師正中的皇宮來得正統,司馬倫在顧太后與柏冉等人的提醒下,下詔回京。
皇帝並大臣們剛在京裡安頓下來。柏據便親奉那群珍惜動物入京,得到了京城百姓圍觀的歡迎。柏冉果然上奏請建了個檯子,行敬獻儀式,場面十分隆重。
京中很是熱鬧了一陣,司馬倫那皇位上,自此鍍上了一層神聖的色彩,彷彿若隱若現的散發著金光燦燦的萬丈光芒。司馬倫想不記得柏據這功臣都不行。
等柏據回去時,已入了十月,柏冉為他設宴鑒別,帶他引薦眾人,自此柏據在柏黨中的地位上升,已有後來居上之勢。
柏冉表示很滿意,臨行前拍拍他的肩膀,令他好好幹,別辜負黨中央的期待,當然最重要的是別辜負她的期望。
柏據一揖到地:「非叔父,據不能有今日,再造之恩,銘感於心,永誌不忘!」
柏冉笑呵呵的,像個慈祥的小老頭:「一家人何說兩家話?家裡,還要你們這些年輕人來,你們好了,家裡才會更好。」
柏據&眾人:你是有多老。
實在太刺激在場三四十歲還被稱為「青壯盛年」的大叔們。
這一陣過去,京中竟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寂期。各家都靜下來了,京外各州郡正秋收,今年風調雨順,年成不錯,百姓想必能過個好年了,便也沒有要擔心的,宰相的工作隨之也清閒了一些。
上一世,在電視小說裡看到某主人公感情受挫便拿工作麻痺自己,柏冉還笑話人家矯情,等輪到自己,卻也不由自主便這麼做了。工作忙碌起來,真的讓她能有一時的忘卻。只是那一時過後,心痛便像苦澀的黑咖啡,不僅苦,還帶著漫長的餘味。
真是磨人。
回京前一日,兩人倒是打過一次照面。
那時柏冉正令僕從將她在看的幾本年志放好,別弄亂了,她還要查閱。說完,回頭,就看到了襄城。
襄城是去看各處都準備如何了,別落下什麼要緊東西,來回取也麻煩,柏冉的書齋是重點要注意的。她要去看一看,重要的東西千萬別落下了。不想,到了卻發現柏冉自己就在那裡安排了。二人一對上眼,竟是一陣相顧無言。柏冉先反應過來,快步走來,做了個揖道:「殿下何事?」
「來看都準備好了沒有。」
柏冉抬頭望了望,午後的驕陽從樹葉間漏下來,很刺眼。她將襄城往樹蔭底下扯了扯,道:「都是往年做慣了的,有家令盯著,你在後面聽他們回報便好,莫要出來走了——外面日頭大,別曬壞了。」
襄城在端詳柏冉,她似乎消沉了。聽到她包含了淺淺的關切的話,襄城略有不適應——她們已月餘沒有碰過面了——斂了眸,點點頭。
柏冉笑了笑,抬手想捏捏她的臉,卻在即將觸到的時候改了手勢,變成拂去她肩上一片翠嫩的落葉。
「回到京裡,怕是還有幾天要熱,我已命人窖了冰,儘夠用了,但也別貪涼。」柏冉望著遠處,眼底一片空落,飄渺地囑咐了幾句,見襄城也不在狀態,便也不再說了。正尋思說辭要走,就有小廝快步跑來,雙手奉上名刺道:「謝將軍來訪,正在堂前等候。」
柏冉最近和舅舅家走得很近,這個謝將軍指的是三舅謝明。她將名刺接了過來,也不看,對襄城道:「別在外面曬了,早點回去。」抬腳便走。
走出兩步,她又停了下來,想問問襄城,回京以後她是繼續在相府,還是回公主府住,經過那一回,想必殿下也知道,她不會攔著她了。可是一想,還是算了,或許她心裡存了一個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軟弱念頭,別問,興許殿下忘了呢,問了就是提醒,她就想起來了,就一定會走了。
柏冉捏了捏手中的名刺,紅色的燙金字體頓時扭曲。
作者有話要說:沒準時更新是*又抽抽,相信我,看我嚴肅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