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卻不複雜。
朝堂上發生了什麼事,不多時就能傳到顧皇后那裡。顧皇后也不願多摻和國事,奈何皇帝一碰上關於趙王的事就不靠譜,此次聽聞趙王來使借糧,顧皇后不得不多留一個心眼兒。
也多虧了她多留了個心眼,派去的內宦過來,在她耳旁悄悄地把皇帝的反應一說。顧皇后瞠目結舌,一股怒氣翻湧而上,幾難自抑。
哪個做了皇后,聽聞皇帝時不時的偏著一個精明強勢的藩王都得生氣。那內宦明知顧皇后出身世家,幼承庭訓,並非暴躁遷怒之人,仍是嚇得縮了腦袋,生怕做了池魚。
恰好襄城與東宮都在皇后宮裡玩耍。襄城在一旁教太子識字,見顧皇后臉色,便知皇帝定是又抽風了。她遞了個眼色過去,示意那內宦退下,內宦求之不得,連忙施了一禮,退將出去。
一時滿殿寂靜,太子正拚命記襄城教他識字的妙法,覺得甚是好用,突然沒聲兒了,抬頭,拉了拉襄城的衣袖:「阿姐。」他也知道看臉色行事,見此時母親與姐姐皆不是方才高興的模樣,不由擔心。
襄城垂首柔聲道:「出來久了,阿姐先送你回去。」
太子點點頭,乖巧的要命:「好,我下回在跟阿姐學認字兒。」
襄城微笑,撫著弟弟的背,感覺到掌下小小的身軀軟軟的,她心中一陣不捨。
送了太子回東宮,就有顧皇后身邊的親信來接襄城過去。近年來,顧皇后有事也與襄城商量。
皇帝是不會聽她的,顧皇后知道,並非皇帝不明白她說的有理,而是他本身不願有人說趙王不好,即使他自己心中也明白趙王用心並不單純。襄城也漸漸看出一點來,對於父皇這糾結奇怪的心思實在是難以理解。
顧皇后並沒瞞著她,道:「陛下打算借糧了。」
襄城皺了皺眉:「只怕遺禍無窮。」
「謝回據理力爭他不聽,夏禹直言而辯他捂耳,恨不得將國庫都給趙王送去才好。」顧皇后滿心恨恨,她有此夫,大娘與大郎有此父,竟不如沒有的好。
襄城默然,見顧皇后滿面失望與疲憊,沉下心想了一想,道:「這事,阿娘去駁,阿爹少不得要怨你容不下趙王叔,不如兒去說。」
顧皇后一把拉住她:「怨我何妨?我卻忍心我兒為父所厭?設法從別處計較罷。」忠心臣子的話皇帝都聽不進,顧皇后已在打算此事從別處下手攪黃了,例如等他們押糧走的時候遇上沒飯吃的山匪很凶狠什麼的……並不高明,但無論如何她也捨不得讓女兒去惹皇帝的不喜。皇帝在她眼中雖一無是處,但畢竟是襄城與太子的父親。
襄城覆上她的手,堅持道:「兒必留心言辭。阿爹是兒親父,如何厭棄?」皇帝連同胞兄弟都心軟至此,何談骨肉相親的女兒?襄城並不多擔憂。
顧皇后再說不得,便派心腹隨她過去,想著如果皇帝生氣了,就先把女兒搶回來。
襄城去到昭陽宮,並沒盛氣凌人的逼問,反頗是體貼道:「聽聞父皇心緒不寧,兒雖年少,也願為父解憂。」
皇帝本就覺得自己這般做對不住太子與襄城姐弟,聽襄城如此懂事,不由更是羞愧,奈何他始終難忘姜太后臨終拉著他們兄弟的手,千叮萬囑要他照看趙王,而趙王對他,從未有一絲不恭敬。他們自幼同吃同住,一碗水都要兩個人分著吃,何等深厚的手足之情,難道當真要操戈相見麼?
皇帝目光柔和,看著襄城道:「你在教大郎識字麼?」
襄城點頭:「是。」
皇帝嘴角現出一抹笑紋:「你趙王叔幼時,也是我教他識字。」
襄城略略彎了彎唇:「兒素羨父皇與趙王叔手足情深。」
皇帝擺了擺手,歎氣道:「許多人都不滿我如此厚待於趙王呢。他們哪裡知道,我難以割捨之心。」他厚待趙王,趙王也對他恭敬,如此不好?他也知道總要一天去面對,但他總希望他在時這一日不要有。
襄城看著皇帝唏噓感慨,突然道:「阿爹知道趙王叔要糧食多是用在軍中,為何不換他物與之?」
皇帝一怔,哂笑:「幾車糧食耳,難道就能抵千軍萬馬?」
「既幾車糧食也不能使王叔最終得償所願,不過一時得逞高興,父皇又何必給他,送去就受災的百姓一條性命不好麼?」
皇帝啞然:「我……我本……本就要太子……」
「父皇初心不改,為何言行相悖?」襄城即使是在質問,都是緩緩的語氣,並不讓皇帝覺得盛氣凌人,「父皇必是期望趙王叔能在藩地好好的做藩王,一生尊貴無憂。又為何與他糧食?使他以為多一分成算而多一分逆亂之心?」不給他東西,讓他覺得自己不能成功而放棄不是更好?
既然皇帝願意念著趙王,襄城就從趙王處開始說,至少,皇帝要太子即位的心從沒動搖過。皇帝倒沒想這個,他只想趙王得到糧食必用於軍中,趙王雖從未親口說過有反心,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帝只想滿足趙王所請,而後加強京師軍備,以此作為對應。這般矛盾到令人髮指,皇帝卻做得不急不躁。
「愛之適以害之。」襄城觀察皇帝臉色,又道。
皇帝覺得此言甚刺耳,他看向襄城,目光不復柔和,淡淡道:「此國事,你休要多言。」
「父皇舍利益而以親弟待王叔,此即家事。」
皇帝被駁,目光愈冷:「依我兒之見當如何?」
襄城坦然道:「捨本求末,捨近求遠,道所不取。」既然您想要的結果沒變,何必繞一大圈子,直來直去不是更省事,「大郎年幼,尚不能記事,趙王此時熄心,再不提皇位,大郎成年後,必不追究。」趙王能放棄麼?自然不能,不過一個說法罷了。
「父皇如今日這般,與他糧與他鐵,與他這個與他那個,集腋成裘,積少成多,趙王實力厚則心高,日後定釀大禍,小則大郎罹難,大則蒼生罹禍。為趙王計,為大郎計,為蒼生計,父皇必要有所決斷。」
皇帝略有失神的望著襄城,他不愛聽朝臣說趙王壞話,因此即便謝回那等直臣也從沒機會對他攤開了說,他所聽聞的向來是趙王如何不好,將禍及東宮,或是連氏陌氏等人稱趙王孝悌仁善,卻無人與他說長此以往,對太子不好,對趙王亦是不好的。他不由的便照襄城的話裡去想,若是趙王今勢力微弱,何以敢有反心,若無反心,則能與東宮兩處安生。
「然,然則,如今趙王已然……」皇帝吭吭絆絆道。
「亡羊補牢,猶為晚矣。」襄城知道已經說動皇帝了,微微心寬,而後道:「兒不懂朝政,父皇不如請宰相商議。」
「為何是宰相?」
「宰相不偏不倚。」
果真不偏不倚?皇帝看向襄城,心中頓起無力與澀然,連他女兒,都會算計了。他擺擺手:「你回去,我召宰相來說。」
襄城如言退下。
長恩在殿外旁觀全過程,知道皇帝動搖了,這糧多半借不成。他奉詔來召臨淄侯,沒什麼猶豫的將全過程詳詳細細說完後,心中頗不自在。他從前是個好太監,正直得不得了,不肯輕易出賣機密的呢。
算了,多做做就習慣了,欠了柏郎好大一個人情,總要還。長恩自暴自棄的想道。
柏冉做事並沒瞞著臨淄侯,因此臨淄侯是知道她收買了長恩的事的。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用上了,且還是先他用上的。
到了昭陽宮,皇帝直接就問:「卿看這糧借好,還是不借好。」
臨淄侯很缺德,故意去刺皇帝的心,要與襄城公主前後呼應,他恭恭敬敬的道:「此陛下家事。」
皇帝頓時就黑臉了,一個個都怨他將國事做家事來處置,都不滿他很久了罷。連他都不滿,況乎趙王!等他不在了,趙王怎麼辦!皇帝又開始心疼弟弟了。
黑臉的皇帝道:「卿何做笑語?此國之大事。」
臨淄侯做恍然大悟狀,道:「陛下有何決斷?臣必躬行。」諷刺完皇帝國事家事混淆後,他又開始諷刺皇帝在趙王一事上經常採取一言堂,不夠民主,不把大臣當回事。
皇帝簡直要氣死了。先被公主看似輕柔實則嚴厲的說了一頓,說的他滿心愧疚,找來宰相,又被他諷刺,襄城和柏贊之是說好了的吧!
就算真的要氣死了,皇帝依然不得不忍氣吞聲,好生道:「吾欲聽取卿之見。」
諷刺的差不多了,臨淄侯決定好好說話,皇帝也是有尊嚴的,他也不好太過不把有尊嚴的皇帝不當回事。
襄城殿下已打開大好局面,臨淄侯不趁機推一把,日後傳出去,謝老頭定要罵他,閔老頭也要冷眼。閔氏重禮法,雖未表態,但其實很明顯是贊成象徵正統的太子的。
這事應該交給阿冉來的,也好看看她機變能力。臨淄侯頗是惋惜這麼好的讓他孫兒鍛煉的機會要錯失了。
「臣之見,不當借。糧食不多了,災民卻很多。」臨淄侯做憂國憂民好大臣狀。他是不黨爭的好大臣。
這個沒有對趙王肆言抨擊,皇帝稍稍舒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