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累了罷?」小可足渾氏體貼地幫既是姑姑、又是婆婆的大可足渾氏拭了額角的汗,微微有些嗔怪地說道,「您身子不好,上香祈福這種事,打發我們小輩做也就是了,何苦大老遠地巴巴兒跑來一趟呢?」
「你不知道,」大可足渾氏臉色蒼白得很,才說了一句話,便是一頭一臉的汗,好不容易方才喘過氣來,極低極慢地說道,「我的心裡慌得很,總覺得家裡還要出什麼大禍事似的。」
這話還沒說完,隨從的女眷、下人已經「噯呀」出聲,失驚打怪地叫喚起來。小可足渾氏年紀不大,看大可足渾氏一臉的鄭重其事,不禁有些慌了:「姑姑,您可別嚇我呀!家中的禍事已經夠多的啦。先有刺客行刺景茂,還好未曾傷了筋骨。才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宮裡便傳來了消息,好好的小夫人竟然得時疫薨了。要說這時疫也真夠邪門的了,偌大的後宮,只紫漪宮鬧得最凶。那些染上時疫死了的宮人,除了太后宮裡的李保,可不都是紫漪宮的麼?」
大可足渾氏原就心中有事,這時聽眼前的侄女左一個「時疫」,右一個「死了」,字字句句便如剖心挖肝一般,令她痛不可擋,登時胸悶氣短,當場暈了過去。眾人見狀,趕緊一擁而上,又捏又掐,大可足渾氏方才悠悠醒了,嚎陶哭道:「你們管我做甚麼?鳳皇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小可足渾氏聽了,方纔的口若懸河全都不見了,只管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一旁的女眷見她應付不了,便趨前幾步,賠笑著說道:「老夫人這是哪裡話來。宮裡只說小夫人薨了,幾時說到鳳皇了?只是宮裡頭鬧時疫,外邊的人進不去,裡邊的人也出不來。等過了這陣,鳳皇出來,要是看到老夫人傷心成這個樣子,還不定怎麼難受呢!」
大可足渾氏原是極剛強的人,只是凡事關心則亂,她往日裡最寵慕容沖的,這會兒事關生死,更是方寸大亂,早先年的太后威嚴全都不見了,同世間一切母親一般,只是哭著說道:「你們別瞞我了,紫漪宮裡的情形那麼凶險,鳳皇又一直與隨波呆在一處,還能好得了麼?」
小可足渾氏到了這時方才靈醒過來,上前勸慰道:「好教姑姑放心,昨兒宮裡的宋公公遞出消息,說鳳皇現在已經大好了。再過一陣,便該出宮了罷。」
「出宮?」大可足渾氏聞言眼前一亮,衰弱已久的身體也似乎在這一霎那恢復了久違的力量,甩開眾人的攙扶,牽住小可足渾氏的手,急急問道,「這也是宋公公說的?」
小可足渾氏不想這話激起的反應如此激烈,不由得吶吶說道:「這只是侄女的一點微末見識。鳳皇原是因為隨波才蒙陛下恩養於宮中的,如今隨波已經沒了,他也該回來了罷?」
大可足渾氏聽了一陣失望,只冷笑了聲:「恩養……」便不再說了。眾人自然都是沉默。
正面面相覷之際,遠處有兩個漢子說說笑笑地朝這片樹蔭漸漸走來。那聲音斷斷續續的,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紫漪宮裡的那對雌雄雙燕,如今可算是落了單了。」
大可足渾氏年事已高,又兼重病在身,耳力本來不濟,不知怎地,這次遠遠的說笑卻聽得格外分明。聽到「紫漪」二字,不由得身子一正,正自聚精會神,便又聽到「雌雄雙燕」四字,心中便似有焦雷轟然炸響,往日裡刻意不去觸碰的陰影不可遏制地聚攏,直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
小可足渾氏與其他女眷卻沒聽見那二人的談話,見大可足渾氏臉色突變,只當她不好了,又驚又慌地圍攏過來,正七嘴八舌地說著,不妨大可足渾氏咬牙開口:「把那二人請到這邊來。」
眾人見那二人衣著打扮,像是秦軍中人,原想推托,無奈大可足渾氏喘著氣堅持,不敢違拗,只得好言好語地將人請了過來。便聽大可足渾氏勉強笑著問道:「二位壯士請坐,我方才聽你們說什麼『雌雄雙燕』,好奇得很。可否見告,也讓我們一解旅途煩悶呢?」
那二人原有些莫名其妙,聽了這話方才恍然大悟,相視一笑,回道:「瞧諸位夫人的長相打扮,像是剛從燕地來的罷?那便難怪了。那『雌雄雙燕』說的是寵擅專房的慕容氏姊弟,『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長安城裡,上至王公大臣,下到平民百姓,哪個不知,何人不曉?」
小可足渾氏與其餘女眷猝不及防,目瞪口呆地聽到此處,都是四顧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到了此時,一切都是為時已晚,阻攔已經毫無意義,光聽著卻也極不適宜,真正左右為難。
那二人見眾人似乎不信,一笑說道:「世間自有絕色,迷倒苻詔也不稀奇。這位前燕的小王爺扈從圍獵時,我們也瞧見過,真是漂亮得教人不敢相信天底下還有這般的人才。你們是燕人,怎地反倒不知道?」
大可足渾氏原想笑著與二人告辭,只是這時她如何笑得出來?一路騰雲駕霧般回到尚書府,見到前來迎接的慕容暐,咬牙切齒地迎面訓斥:「你……你瞞得我好!」
慕容暐聞言一怔,躬身自省,卻也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只好賠笑著問道:「不知母親所指何事?」
大可足渾氏卻不理他,甩手走了。
慕容暐在原地呆了片刻,待小可足渾氏與他講了前因後果,方才恍然大悟,「嗐」了一聲,跺腳往母親房裡去了。才進房間,便見母親盤膝坐在地上,手裡不知在撥弄什麼,神色溫柔得像是對待世間最貴重的珍寶。他不敢打擾,只躡手躡腳地過去看了,卻也不值什麼,只是一個極普通的漆盒,裡面擱著一小縷嬰兒的頭髮而已。正有些茫然,卻見母親抬頭瞧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說道:「這是鳳皇剛出生時剪下的頭髮。他出生時頭髮比誰都多,那麼軟,那麼黑,那麼亮。誰見了都說他好看,比誰都好看。」大可足渾氏的聲音極低極慢,教慕容暐忍不住心酸。他無言可勸,無法可想,只得一臉慘然。她卻淡淡笑了,眼裡閃著母親特有的溫柔而又驕傲的光芒。襯著大可足渾氏灰白的臉色,那光芒極耀眼。慕容暐正自心驚,那光芒卻突地熄滅了,在那無法把握的一瞬間無可挽回地歸於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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