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燕太后死了?」苻堅從案上堆積如山的表章中抬起頭來,略有些驚訝地擱下了手中的筆,以手抵額,一邊揉著眉心,一邊沉吟著說道,「也是。她原就身子不好,這兩天又發生了這許多事,一時承受不住,也是理所當然。只是這樣一來,朕倒要好好安撫慕容氏才成。」
報訊的宋牙聽天王自言自語,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苻堅也不管他,仰臉想了一會,突地問道:「你去過紫漪宮沒有?」
這話問得突然,宋牙卻是心領神會,聽苻堅聲氣像是隱隱有些頭疼,也不敢笑,只恭恭敬敬地答道:「沒有。奴婢得了消息便往這邊來了,小公子一準兒還不知道。」
苻堅問的時候原是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聽了宋牙的回答卻不由得一怔,細細一想,連自己也說不清了。他從未這樣在意一個人,雖說王猛在他心中份量極重,可那似乎又不一樣。登時有些失措,呆了半晌,淡淡開口:「我有問過他知不知道麼?自作聰明!」
宋牙碰了壁,只得連連請罪,片刻後接著回稟:「小夫人前兩天薨了,這會兒可足渾氏又沒了,奴婢實在擔心小公子承受不住……」
苻堅聽了皺眉,嘴上卻道:「真要如此,那也無法。」想了一想,到底有些擔心,於是挺身站起,道:「朕瞧瞧去。」
紫漪宮裡極安靜,安靜得可怕。
太后鴆殺隨波,杖責慕容沖,連苻堅也鬧了個灰頭土臉,他雖沒法說什麼,心裡卻對紫漪宮裡這幫不忠心護主的奴才惱怒得很,藉著「時疫」,狠狠地發落了幾個,餘下的人都是膽戰心驚,這些天個個輕手輕腳地侍候著。若是一時不慎聲音大了,沒嚇著慕容沖,倒先嚇著自己。此刻他們便悄無聲息地在院落裡四下立著,恭候時常沉默一天的慕容沖萬一可能會有的吩咐。見到苻堅,慌忙跪下行禮。苻堅見慕容沖在堂前的石階上抱膝坐著,仰臉望著天空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示意眾人噤聲,自個兒過去了。還離著幾步遠,便聽慕容沖聲音極冷極不耐煩地開口:「滾開!」
眾人雖不敢出聲,此時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氣。慕容沖這才發覺情形有異,轉眼來看,一見是他,心裡還沒明白過來,臉上已經淡淡笑了。他一見苻堅便會笑,那笑容照例極美,目光卻是茫然的,像是他根本沒認出眼前站著尊貴無匹的大秦天王,而他只是不自知地便笑了。
苻堅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走了過去,抬頭望了望天空,天色談不上好看或者不好看,極普通的晴天,極普通的雲朵,想不透慕容沖方纔那麼專注,為的什麼,不由問道:「瞧什麼呢?」
慕容沖皺眉,似乎極努力地想了,半晌又仰臉望向天空,眾人都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卻又遲疑著開口:「以前姊姊在的時候,時常坐在這裡看著天空,我一直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也從來沒有問過……」說到這裡,聲音漸漸低了。
苻堅道:「那你現在知道了麼?」
慕容沖聞言一怔,半晌方才搖了搖頭,只是雙眼卻仍然望著天空。姊姊……姊姊……紫漪宮裡的佈局擺設,**都與我們鄴宮不一樣,只有這天空是一樣的,可是這樣麼,姊姊?可是我們回不去了,永遠都回不去了……
苻堅見他這副樣子,念及往日的隨波,也有些黯然,問道:「你與你姊姊,一向都是如此親熱麼?」
慕容沖搖搖頭,道:「我們以前倒不經常見面。」
他曾經是大燕皇朝最尊貴的小王爺,隨波雖然貴為長公主,與他的身份仍有著天壤之別,自然是不經常見面的。
苻堅並不追問,猶豫一下,試探著問道:「你與你母親呢?」
這話問得突然而又怪異,若是往日,慕容沖一定能聽出弦外之音,對即將到來的噩耗便會有所準備。只是這幾天他的腦子遲鈍得很,光是想明白苻堅在問什麼便耗了許多心神,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有多麼奇怪。苻堅精明過人,慕容沖早就知道在他面前只能說實話,這會兒便照實回道:「母親是最寵我的。從前不懂事,常常惹三哥大發脾氣。母親卻不管我做了什麼,總是護著我。」說到這裡,他淡淡笑了,笑容甜蜜而又幸福。
苻堅啞然,負手垂首在庭中慢慢走了幾步,驀地一個急轉身,正對著慕容沖說道:「你回家幾天罷。你母親過世了。」
那聲音聽在慕容沖耳裡有如夏日暴雨時節的迅雷閃電一般,才剛轟然炸響卻又轉瞬不見了,倒讓人疑心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略皺了皺眉,突地似乎有些明白過來,慌亂地瞧了苻堅一眼,目光裡分明是哀求了,苻堅卻別過臉去,只是說:「你母親過世了。」
眾人都以為慕容沖立時便要哭了,他卻只是埋下臉去,深深地埋到兩膝之間,整個人蜷成一團,過了半天,無聲而又劇烈地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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