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回來時一臉的不自在，群臣瞧他神色間似有隱憂，全都猜想太后病染沉痾，於是乎都收斂了，擺出一副與君同憂的樣子，便是實在不長此道的，也都一個個低下了頭，原先嬉笑喧嚷的大殿登時鴉雀無聲。苻融原猜想苻堅是藉故而遁，這時也不由得有些疑心，慌慌張張地趨前問道：「母后的病情要緊麼？」
苻堅聞言一怔，半晌方纔如夢初醒般展顏對殿中眾人笑道：「太后幸無大礙，眾卿不必掛心。」
群臣正要道賀，苻融卻道：「臣弟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可否入宮探望？」
苻堅聽了略一皺眉，還未答話，苻洛已經放下手中筷子，直身長跪，開口附和道：「陽平公說得有道理，陛下素來以孝治天下，方才更是以身垂范，我們當臣子的要是再無動於衷，那還是人麼？」說著便以頭磕地，「咚咚」有聲：「請陛下准臣等一齊入宮探望！」
苻堅深知苻洛此舉居心險惡，明裡冠冕堂皇，其實是想令太后公開表態，迫使自己就範，說來說去，慕容氏一門非死不可。眼見其他大臣不知就裡，糊里糊塗地跟著磕頭，苻堅無聲地冷冷一笑，嘴裡卻只管說得溫馨可人：「行唐公在外為國征戰，回京還要與朕分憂朝中、宮中之事。這份忠心，朕記下了。」說到此處，話風一轉，一臉沉痛地說道：「不瞞卿等，宮中時疫流行，太后親臨探視時亦不幸染疫。眾卿忠心可嘉，入宮探視，卻是不可。」
連年戰亂，瘟疫本是常事，但連一向清吉的宮中也不能倖免，還是令群臣大吃一驚。便有人問道：「不知是哪一宮的夫人染上了時疫？」
苻堅循聲望去，正見那人與苻洛等人相視而笑，心中怒火，越燃越熾，臉上卻不動聲色，歎了一聲，道：「正是紫漪宮的慕容氏。她入宮以後一向勤謹，太后聽聞她生病，急得不得了，這才不慎染疫。」
隨波染的什麼時疫，苻融自然是心知肚明。他聽到此處，已經知道所謂太后染疫云云，全是鬼話連篇，心下稍寬，覷眼望去，正見兄長一臉的痛心疾首，唱作俱佳，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佩服。
又聽苻洛語聲關切地問道：「紫漪宮中的情形可還好麼？」他急於知道隨波與慕容沖此時是生是死，忍不住出口相詢。
苻堅聽了目光霍地一跳，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獰狠。苻融與苻洛均是心念一動，猜想宮中之事已經大功告成，心下一喜，便都低頭。片刻之後，又聽苻堅淡淡開口：「說來真是令人痛心，夫人慕容氏與紫漪宮中的大半宮人不幸都死了。」
正說著，門外突然傳來「鐺琅」幾下兵器撞擊鎧甲的聲音，苻堅目光一跳，便也住口，疾步往外走去，正見慕容垂一身狼狽地在幾名武士的護衛下進來。迎面撞見，苻堅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倒是慕容垂靈醒得快，立時跪下，口中聲稱：「微臣謝過陛下相救之恩！」
苻堅一呆，轉眼笑道：「愛卿說哪裡話來。朕不過是元辰大典時瞧愛卿沒來，一時放心不下，派人去查看一下。怎麼地就扯上了『相救』二字？」他對慕容氏另有安排，苻洛、苻融擅自派人暗殺慕容氏，他自然是極不滿的。只是自家親戚闖的禍，他少不得要幫著擦屁股。否則，若是讓天下鮮卑人知道苻融、苻洛曾派人暗殺慕容垂，只怕更要與苻秦離心離德。因此這時說什麼也要將這次事件歸為意外。
慕容垂何等樣人？一聽苻堅這般說，知道眼前的大秦天王打定主意將事情輕輕遮掩過去，雖然不忿，卻也知道此事無可挽回，總不成讓苻堅當著天下承認苻氏與慕容氏水火不容罷？苻堅因為心懷天下而善待慕容氏，此刻也絕無可能為了替慕容氏主持公道而激化鮮卑人與氐人之間的矛盾。因而一待苻堅說完，極「真誠」地應聲回道：「今日微臣才出家門，便遇到幾個蒙面強盜的襲擊。微臣年紀老邁，與他們纏鬥一久，漸漸體力不支，若非陛下所派的武士，只怕現在一命嗚呼了。陛下在大典時還能明察秋毫，留意我這種微賤之人，這份恩德，當真是天高海深，微臣縱是粉身碎骨，也是難以回報！」
他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苻堅聽了，先是微笑，漸漸有些難堪，乘他換氣的功夫，趕緊擺手止住了，轉臉問那些武士：「慕容暐呢？也遇到強盜了麼？」
那些武士聽了一呆，面面相覷之後，便有一個瞧著比較機靈的出來回話：「回陛下的話，我們趕到時，新興侯府上的屈突管事正與歹人纏鬥。我們把歹人殺死後，那管事告訴我們新興侯中了一刀，傷勢很重，不能朝見陛下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朝其他武士使眼色。恰被苻堅瞧見，便笑了一笑，問：「那些歹人果然全都死了？」
那武士略一怔，隨即低頭回話：「是！」心中卻是默想：若是回去後趕緊把那名聲稱自己是天王所派的活口殺了，算不算欺君之後將功折罪？其他武士再是愚笨，也略略猜到苻堅此刻心中所想，於是個個無比響亮地回答：「是！」
苻堅微微笑了一下，問那名武士：「你雖只是一名武士，在朕面前卻能落落大方，真是難得。你叫什麼名字？」
那武士以為苻堅終不肯放過任何與此事有關的人員，不由得一陣慌亂，偷偷看了一眼，卻見大秦天王臉上的笑意甚是溫暖，像是真心讚賞，心下一寬，磕了個頭便答道：「小人名叫宣昭。」
苻堅一笑：「你這名字好。宣、昭同義，都是明亮、聰明的意思。」略一仰頭，想了片刻，又笑道：「不過宣似乎還有『驕傲逞強』的意思，《詩-小雅-鴻雁》有雲，『維此哲人，謂我劬勞。維彼愚人，謂我宣驕。』你明白什麼意思麼？」
宣昭只是武人，哪裡懂得？當下搖頭，一臉的茫然。
苻堅微笑道：「便是說：聰明人呢，知道我的良苦用心，知道我辛苦勞累﹔那些愚蠢的人呢，只會說我驕傲逞強，聽不進別人的意見。你明白了？」也不待宣昭回答，又轉身對著殿內眾臣：「京兆尹！」便見一人抖抖索索地出來，苻堅一腔怒火，悉數化作訓斥：「你聽見了？堂堂天子腳下，竟成了盜賊滋生之地！朕一向容忍眾臣，沒想到便有些人真的上頭上臉起來！是不是想著法不責眾，想著朕離不開你們？」說到此處，啐了一口，厲聲道：「少他娘的做春秋大夢了！都給朕放清醒一點，真有那麼連鍋端的一天，不要怪朕翻臉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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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苻堅謚號宣昭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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