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慕容沖意識到這是他身為大燕中山王的最後一晚:往日不可追,而未來則如同世間最細小的微塵,在空中飄浮不定,令人惶然不安。他覺得自己應該為逝去的燕國和未卜的前程徹夜不眠,然而事實恰恰相反,一會兒聲嚥氣堵、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出神冥想之後,他很快就睡著了,而且一覺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慕容沖頗為自己居然能睡得著而倍感羞愧與自責。這份疚慚,讓他在宮人侍候穿喪服時極為順從,直到作為燕室第二號尊貴人物跟在皇帝身後沿街行進時,他才發現這有多可笑:六十多位燕室宗親與達官貴宦一概頭綁粗麻帶,身著粗麻服,一路浩浩蕩蕩,好像皇帝大行一樣。他不知道三哥活著看見自己的喪禮會怎麼想,想必很難堪……秦軍入鄴之後,秩序井然,沿途除了部分鮮卑百姓痛哭流涕之外,絕大多數人只是興味盎然地看著,不時對往日裡高高在上的貴人們指指點點。
「原來皇帝就是這個樣子的呀……」
「他現在可不是皇帝囉!」
「是皇帝的時候我們也瞧不到哇!」
「不過他長得還真不錯……」
「我覺得他後面那個小的更好看!」
最後一句話顯然引起了許多人的同感,人群裡頓時爆發出一陣哄笑。
此時中國男風盛行,不少高門貴族的家裡都蓄有孌童,慕容沖的叔伯裡就有不少好這個的,平日裡也不是沒見過那些等同妾侍的人,只是沒想過自己也會與他們扯上關係而已。這些話裡的輕薄與猥褻,他怎麼會聽不出來?恨恨地將頭扭向另一邊,卻只引來更響亮的笑聲。他隱約聽見有人嘖嘖:「脾氣還不小吶!」臉色越發白了,心下恨恨地想:等著瞧!你們給我等著瞧!其實這種威脅沒有一點實際意義:他已經不是往日的天之驕子,拿什麼讓人等著瞧?只是,如果不用這種明知沒有意義的話來安慰自己,他拿什麼克制自己的憤怒情緒?
出城之後,視野豁然開朗。
道路兩旁的樹上掛著長長的冰稜子,地上臥著厚實的積雪,冰天雪地裡,陽光那麼刺眼。慕容沖幾乎睜不開眼睛,只隱約看見一群人從遠處迤邐而來。
步伐整齊有力,一張張年輕的臉上風塵僕僕而又意氣張揚。這是經歷了生死搏殺的秦軍士兵,在他們軍旅生涯中最榮耀的時刻,簇擁著他們的大王接受敵人的投降。
而他們為之出生入死的大王,就端坐在眾人拱衛的雲母車上。
雲母車是當時王公專用的豪華牛車,等級僅次於天子鑾駕。苻堅雖然坐擁關中,與自居正統的東晉皇帝、自說自話的燕國皇帝分庭抗禮,卻始終沒有稱帝,因而車駕也只用了王公所乘的雲母車。
雲母車的車身上有各式各樣的雲朵圖案,秦國工匠描雲朵時用了銀粉,陽光明媚的時候-—譬如此刻——雲朵會閃耀著微微的光芒,端的是光輝燦爛。拉車的是八頭披著錦衣的健牛,聽起來似乎很不威風,但因為乘坐馬車的禮儀過於繁瑣,連最講究禮儀的王公貴族也嫌麻煩,自漢代以後,牛車漸漸流行。到了此時,馬車反倒少見。何況馬還容易受驚,馬車上的人未免有當場出醜的危險。比如說罷,東晉有個將軍騎馬騎得好,丈母娘鬧著要看,將軍也不推辭,立刻表演,誰知畜牲不給面子,當著一眾女眷就把將軍摔了下來。雖然難堪得要命,好歹還是在自個兒家裡。要是苻堅在受降的時候被摔下車,那大秦國的臉面還往哪兒擱?
坐在這樣又寬敞又穩當、四周又有錦緞帷幔遮擋的車子裡面,苻堅可坐可臥,無論怎樣東倒西歪,只要別發出聲音,外頭的百姓都不會看見,更不會損害他的威嚴。只是此刻他心情激動,只得藉著正襟危坐勉強維持心情鎮靜,等禮官在外頭恭恭敬敬地說:「恭請陛下下車受降。」這才拿著勁兒下了車。
苻堅一出車門,在場的萬千秦國士兵、前燕降人連同圍觀百姓,都像是狂風下的蘆葦,一齊彎折,齊唰唰地跪倒一片。
目光所及的天地之間,所有的人,無論男女老少,無論高低貴賤,全都匍匐在他的腳下。苻堅無聲地微笑片刻,方才下了車,走到燕國的末代皇帝——慕容暐——跟前,先從他的嘴裡取下銜著的玉璧,表示接過燕國的皇權,然後便彎下身去解開慕容暐反綁在身後的雙手,表示寬恕與赦免。
不知道是苻堅過於激動,手上不靈活,還是前燕方面的禮官同慕容暐有仇,那象徵性的繩索竟然十分難解,苻堅試了幾次,幾乎就想去拔腰間的佩刀。只是一來這不合規矩,二來也擔心嚇壞已經戰戰兢兢的慕容暐,只得耐下性子再試。這種局面實在好笑,苻堅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其實他只是不出聲地笑,此時所有人都低著頭,照理應該沒有旁人發覺才對。可他笑了一會兒就覺得有人在惱怒地瞪著自己,心念微微一動,抬眼望去,果然看到那張清秀明澈的臉上滿是受辱的表情。
迎面撞上他的目光,那個名叫「慕容沖」的少年分明瑟縮了一下,臉色一變之後,卻又恢復鎮定,毫不示弱地看著他的眼睛,拿目光與他對峙。
苻堅本來很想收起笑容,表現他對前燕皇室的敬意,可看到慕容沖的反應之後,他只想笑。任誰來想,都會覺得好笑:堂堂大秦天王,在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一邊同一個該死的繩結糾纏不清,一邊還要忙著同一個少年玩大眼瞪小眼的遊戲。
「陛下……陛下!」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禮官的聲音,登時將苻堅驚醒了。再看四周的大臣已經頗有幾個略帶驚訝地窺視著自己,不由心生尷尬,恰好這時繩結也解了,苻堅真是大鬆了一口氣:「好了!」略頓了頓,又道:「今日之後,諸卿便都是朕的股肱大臣了,萬望各位與朕同心協力,為天下蒼生開創萬世之太平!」
他的話慷慨激昂而又擲地有聲,像陽光下的冰稜,那麼璀璨,那麼耀眼。在場的所有人重新伏下身去,地動山搖的三呼萬歲之聲,震天地響了起來。
人群中,慕容沖也伏倒在地,可他沒有出聲。或許是因為從小萬事如意,從來沒有,也從來不必真正順服誰,此刻無可奈何的被迫臣服,讓他屈辱得說不出話來——他沒法親口說出表示臣服的話來!
苻堅看見了,臉上若有若無地露出一絲微笑,含意不明。淡淡收回目光,卻見身邊慕容垂的神情有些異樣,略略有些尷尬,不由咳嗽一聲,掩飾著說道:「朕聽說將軍原是眾望所歸的燕國大司馬,後來卻教這位少年佔了大司馬之位?」
慕容垂忙恭恭敬敬地回:「陛下所說的少年正是臣的侄兒慕容沖,原是燕國的大司馬來著……至於『眾望所歸』,這四個字微臣萬萬不敢當。還請陛下收回才好。」他一力撇清,苻堅右手邊的王猛登時一臉的不以為然。只是這會兒慕容垂卻沒心思跟王猛鬥嘴:他方才分明看到苻堅對慕容沖的注視裡有一種讚賞、喜愛,甚至有微微的思慕,因而此時一邊回答,一邊忙著偷偷打量苻堅臉上的神氣,哪有功夫留意王猛?不想苻堅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哦」了一聲,隨即若無其事地扶起慕容暐,語氣溫和地勉勵了幾句,接著返身登上雲母車,直至進駐鄴城,也沒有再向慕容沖看上一眼,慕容垂想不出個所以然,只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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