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隨駕出城的第二天,就照著老例到御帳給苻堅請安。誰知苻堅嫌帳中枯坐無聊,一大早命人在帳外空地設了兩張胡椅,自己同王猛坐著看御前侍衛比試武藝,看得興起了,就說一個侍衛出招時姿勢不對,自個兒跳下去示範。慕容垂到的時候,他正比劃得起勁,也沒怎麼理會,只隨口吩咐:「給冠軍將軍看座!」左右聽了,就在王猛右手邊又設了張椅子。
慕容垂此時真是一百個不願意同王猛坐在一起,落坐的時候,瞪了王猛一眼,眼裡都能噴出火來,怕自個兒忍不住就會大打出手,只得恨恨扭頭。偏生王猛平時那麼伶俐的一個人,這會兒就是半點也不知趣,一臉關心地問:「將軍的臉色不大好看,是哪裡不舒服麼?」
慕容垂差點吐血,忍了又忍,才說:「多謝王公費心。」又道:「賤軀之病,不為別的,只因小兒慕容令亡故已久,我這當父親的卻是昨日才知道,怎教人不又痛又愧!」臉上的神情,不是不怨毒的。無奈王猛嘴上同他說話,眼裡卻瞧著苻堅,他的刻骨怨恨,王猛是半點也沒理會,只管興致勃勃地看苻堅同侍衛比試,不時嘖嘖讚歎。剛好苻堅此時將侍衛摔倒在地,王猛也就大喝了聲:「好!」然後方才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一眼,語氣極和善地說:「將軍節哀。」
慕容垂不好多說,只恨恨說了句:「死生事大,豈不痛哉!」王猛正要開口,苻堅卻回來了,一邊接過左右遞上的手巾拭汗,一邊略有些詫異地問慕容垂:「將軍怎地看著精神不濟?」聽慕容垂說了緣故,方才感慨著說:「難怪將軍傷懷。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於情。聖人法天體道,自然超脫世情之外,蒙昧之人則全無心肝。只有我輩中人,處於兩者之間,情之所至,哀痛也在所難免。只是事已至此,將軍也不必哀毀過甚了。」
他說「事已至此」的時候,王猛的嘴角微微一動,臉上露出若有若無的笑容,等他說完了,才說:「陛下洞察世情,所言極是。要說這普通人同聖人、蒙昧之人的區別,微臣歷經人世,倒也有點心得。」
苻堅一面坐下,一面不動聲色:「是麼?說來聽聽。」
王猛一笑,從容說道:「陛下方才說的都是人情,微臣就來說說世事罷。世人常說世事險惡,其實世事再險惡,那也是自個兒先有了空子讓人鑽。反觀聖人,一身浩然正氣,旁人再怎麼做,也不能陷他於不義。要麼就學蒙昧之人,心裡沒什麼彎彎繞繞的想頭,凡事一根筋,旁人也不好下手。」說到此處,又是一笑:「所以微臣以為,普通人不但惑於情,也惑於事。不知冠軍將軍以為如何?」
王猛話裡分明是說慕容垂父子心懷二志在先,所以才會上了他的當。其實王猛也沒說錯,如果慕容垂父子真心投靠苻堅,慕容令也不會那麼容易就相信父親與其他兄弟已經背叛秦國,就算信,也不該跑。君臣譬如父子,當兒子的,能為了躲避責罰連爹也不認麼?
可慕容垂怎麼嚥得下這口氣?
要照王猛這種說法,難不成慕容令就是死了活該?
慕容垂氣得臉都白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苻堅卻輕笑了聲,道:「有些雜念,也是人之常情。連曾子都說『吾日三省吾身』呢!景略苛求世人了罷?」
王猛先朝苻堅微一躬身:「陛下教訓得是。微臣定當謹記。」又轉過臉去問慕容垂:「冠軍將軍,曾子說的是哪『三省』來著?我一時糊塗,倒給忘記了。」
鮮卑人同氐人一樣,貴族的漢化程度都很高。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慕容垂自然是知道的,當下氣得手腳冰涼,半天才咬牙笑道:「王公是儒家門生,怎麼連這個也忘記了?曾子的三省是『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就是說,曾子每天反省自身,替別人出謀劃策時是否不夠盡心,與朋友交往時是否不夠誠信,傳授的學業是否不曾複習。」看王猛聽得開心,慕容垂都快氣死了:王猛老匹夫,你說我「為人謀而不忠」,當初你還與我約為兄弟呢!結果……難道不是「與朋友交而不信」?
他們二人嘴上鬥法的時候,苻堅正在翻一個表章,看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燕國的降表寫得有文采!不知出自何人手筆?倒是個人才……」說著就把那降表遞給王猛看,自己卻同慕容垂觀看侍衛比武,隨口議論,不時相顧大笑。
西天的雲彩,教漸落的夕陽染得彤紅。大軍壓城以來終日死氣沉沉的鄴宮,就像一個臨終的老人,多日苟延殘喘之後,終於到了迴光返照的時刻,到處都是反常的熱鬧景象。
皇帝明天便要帶著宗室大臣出城投降,完成燕國覆滅的最後儀式。按規矩,儀式裡要有人拉著棺材跟在後頭,表示敗降的國家願意放棄一切抵抗,敗降的皇帝願意聽候受降君主的一切處置。燕國敗得迅速,皇帝又年輕,宮裡可沒有現成的棺材,還有皇帝和宗室大臣在儀式上要穿的粗麻喪服、喪服上系的麻帶、腳上穿的草鞋,一切都要現趕。慕容沖邊由宮侍編著頭髮,邊瞧眾人手忙腳亂,一臉的怔怔。
燕國雖然沒有正式投降,但宗室已經開始提前服喪。此刻中山王頭上用的就是棕草編的繩子。那麼粗糙的繩子,擦過慕容沖臉上的時候,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宮侍嚇得立時跪下:「奴婢該死!」慕容沖怔怔地瞧了她一眼,問:「燕國真的……完了?」
直到此刻,他才終於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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