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千萬枝明燭,將鄴宮的華林苑照耀得亮如白晝。
苑中酒宴正酣,杯觥交錯。群臣都有些醉了,酒量不濟的,已經踉踉蹌蹌地離了位子,大吵大嚷地滿苑找人拼酒,醉得糊塗的,甚至開始對一旁侍候的前燕宮人動手動腳。當時世人崇尚名士風度,醉酒之後,講的就是放浪形骸,苻堅也不以為異,只是笑,扭過頭去跟右側的王猛說:「這酒有這麼烈麼?朕倒覺得淡了,景略覺得呢?」
王猛雖然為人聰明絕頂,不免有些恃才傲物的才子習氣,在禮法上卻是半點也不含糊,看不慣那些人的輕浮放浪,這時就大皺眉頭:「世人多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得意忘形!」說到此處,才覺得話有些嚴厲了,於是朝苻堅欠了欠身,放緩了語氣:「陛下要引以為戒才好。」
苻堅微微笑了一下,舉杯淺嘗了半口,並不回答,只是歪過頭去問左側的慕容垂:「將軍,朕早就聽說燕地的中山郡盛產美酒『千日醉』,一般人喝了,三年之內大醉不醒,今天總算嘗著了,怎麼酒味卻如此寡淡?」
他不過是隨意一問,慕容垂卻愣了一下,過了好久才躬身回答:「『盛名之下,其實難附』也是有的。」王猛卻插了句嘴:「陛下,臣倒以為,有些酒,入口雖淡,後勁卻強,恐怕這燕地的『千日醉』就是如此。」說完了,二人互望一眼,目光裡針鋒相對,片刻後方才移了開去,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苻堅看了幾乎失笑:如今慕容垂抓住一切機會貶抑自己,偏生王猛就是不放過他,非要說了出來。他身為人主,卻也無可奈何,只得低頭喝酒。
過了片刻,王猛問:「陛下,燕地共有郡一百五十七個,人二百四十六萬戶,百姓九百九十九萬人……千頭萬緒,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苻堅想也不想:「按以前的老法子,鄴城裡的鮮卑人,無論尊卑貴賤,一概遷往長安。」當時中央政府對地方的控制並不強。官員任命實行九品中正制,在這個制度下,各個州郡都有世族高門擔任的「中正」,由中正根據家世、門第、才華、德行將本州士人分為九品,然後上報吏部按品授官。以一個郡為例,只有郡太守歸皇帝直接任命,其餘官員,幾乎全部產生於中正的推薦。如果當地世族的勢力大到一定程度,皇帝基本上管不了什麼,郡太守也只能聽命於當地世族。因此,將鮮卑人全部遷往長安,切斷他們在鄴城經營的一切勢力,倒也不失為一個乾脆利落的方法。只是……苻堅皺了皺眉頭:「天兒太冷了,路上恐怕要折些人。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說著朝王猛一笑:「景略,這麼多人都交給朕帶走了,治理燕地是不是方便了許多?」也不等王猛回答,逕直又道:「景略既為人臣,便該替君分憂。燕地初定,人心不穩,今後就有勞景略了。」
這當真是平分天下了!若非對他王猛有天大的信任,豈會如此?想到此處,王猛不禁熱淚盈眶,哽咽著連謝恩的話也說不完整了。苻堅見了感動,面上卻是強笑:「景略不用委屈成這樣,朕自然虧待不了你。」
苻堅君無戲言,此後幾天,詔命陸續而出。
王猛進爵為清河郡侯,加封關東六州都督,領冀州牧,鎮守鄴中。原慕容恪、慕容評府中財物,全部賜與王猛。燕國末代皇帝獲封新興侯,原太傅慕容評獲封給事中,其餘燕國官員,大多留任。
半月的忙亂之後,鄴城中的鮮卑人也已經集結完畢。公元370年12月,大秦天王苻堅啟駕西還,新興侯慕容暐及鄴城鮮卑民眾四萬餘戶一併隨行。
十幾萬鮮卑人被迫離鄉背井,剛開始還有人想逃回鄴城,斷後的秦軍大開殺戒後也就沒人跑了,只是日夜悲號,哭聲震天,過了幾日,連哭聲也沒有了,除了車馬聲、腳步聲,就是一片死寂。天氣嚴寒,常有鮮卑百姓走著走著,突然一頭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到了後來,連苻堅著意關照的前燕宗室也病倒不少,秦人被迫一再放慢行程,直到次年二月,方才來到長安東郊——灞上。
二月正是早春,灞上的楊柳吐出了新芽。車窗外的斜風細雨裡,柳芽的嫩綠色連成一片,迷迷濛濛的宛若煙霞。
前燕清河長公主慕容:「鳳皇,外頭春光正好,要不要坐起來瞧瞧?」
慕容沖原與庶兄濟北王慕容泓同乘一車,因女眷車裡的鋪設稍好一些,前幾天突然發病後就轉而與隨波同車,聽見姊姊的話,微微搖了搖頭:「不看了,恐怕以後的春天,我也看不到了。」聲音低弱得好像隨時都會嚥氣一樣。
隨波忍不住哭泣的時候,外頭隱約傳來秦軍的號令,一聲遞著一聲,漸漸就到了跟前:「太子率百官出城迎接聖駕啦……降人一律下車下馬……步行入城!」按規矩,女眷是不必下車的,隨波原也就聽著,瞥見慕容沖的時候,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氣,心下不由禱告蒼天,求秦軍不要留意這輛車才好。可惜天不遂人願,車外突然有人大聲嚷嚷:「這車裡有一個白虜小子!」
此時傳令的正是大秦天王的老熟人——秦軍校尉毛武,聽見了就調轉馬頭,到車前拿槍尖挑起帷幕,一打眼看見一個少年「愛搭不理」地躺著,不由怒氣上湧:「你下來!」他說得凶狠,隨波嚇得驚叫了聲,想也不想就撲在慕容沖身上,回頭哀求:「他不是有意的……他生病了,求求您饒了罷。」
毛武這才留意到車裡的隨波,訓斥的話都到了嘴邊,瞧見了那張堪稱姿容絕世的臉,不知怎的,竟把訓斥的話全給忘了,呆了半天方才回過神來,吭吭哧哧地說:「這……這是天王的旨意,怎能違抗?」說完了,扭臉不看她,朝慕容沖厲聲喝斥:「躲在婦人的車裡裝死嗎?滾下來!」
慕容沖病得厲害,腦袋一陣陣發暈。毛武就靠著車門朝他大喊大叫,他聽著卻像是有人隔著半里地同他說話一樣,那話聲還隱在風聲裡,若有若無的聽不清晰。好不容易聽清楚了,氣得不得了,想撐著下車,眼前一陣發黑,當下不省人事。
慕容沖的生母——前燕太后大可足渾氏便在前面一輛車上,聽見隨波的哭聲與毛武的喝斥聲,不管不顧地跑了過來,看見慕容沖病成這個樣子,心疼得說不出話來,什麼慕容家族的光榮、太后的威嚴全都顧不上了,一邊哭得差點背過氣去,一邊就要給毛武跪下。追過來的女眷一邊攔住她,一邊跟著哭,一時間便是哭聲一片。
隊伍最前頭的苻堅正在同前來迎駕的太子苻宏與弟弟苻融隨意說笑,正高興的時候,突然聽到後頭有人號喪,滿心不悅,也不多說,立時調轉馬頭,疾馳而至,隔著老遠就厲聲喝問:「怎麼回事?」
毛武趕緊過去把緣故說了,苻堅聽了皺眉:「下不下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既然病了,那就呆在車上好了……誰病了?」說著就到了車前,看了一眼,神色間有些驚訝:「怎麼就病成這樣了?」
他這麼一說,大可足渾氏和隨波又是一陣傷心。隨波好不容易才止住哭聲,這時又哭了起來。苻堅循聲望去,眼中的驚訝之色又加深了幾分——華如桃李,艷若海棠,真正人間三月好春光。
這少女就好像剛離了枝頭的水果,微豐的身材裡透著新鮮和飽滿。肌膚細緻到不可思議,她的鼻尖沾了一朵絨絮,而這番景象,竟讓他不自禁地想:如果伸手去拂那朵絨絮,就好像伸手去擦凝脂上的灰塵一樣,一準會留下痕跡……這念頭實在可笑,他忍不住就笑了,一邊笑,一邊下意識地伸手去擦自己的鼻尖,就好像沾到絨絮的人是他一樣。
隨波留意到他的目光,愣愣地跟著去擦自己的鼻子,這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沾上了絨絮,白白的、薄薄的一小團,臉登時就紅了,低了頭說不出話來。
苻堅又是一笑,然後才同毛武說話:「實在病重的前燕宗室,入城後就送到建好的府第裡去罷。不然儀禮繁複,要出個什麼岔子,反倒不美。」為了表示志在必得,苻堅一向在出兵前先修好敵人俘至長安後的府第,這時正好派上用場。
當下十數萬人車轔轔、馬蕭蕭,由北門進入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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