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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舊) 第五章 《家國傾覆》 文 / 四海無人對夕陽

    大秦天王的侍衛將慕容沖「送」到鳴鶴堂時,前燕太后大可足渾氏都快急瘋了。

    鄴城城破,皇帝跑了,燕國完了。宮裡頭的人,凡是有頭有臉的,全被趕到鳴鶴堂聽候發落。其他宮女也被圈了起來,說是幾天後賞給大秦將士。秦人辦事細緻,拿著起居注,連承恩侍寢過一次兩次的宮人也被帶到鳴鶴堂,可最最要緊的小兒子慕容沖卻遍尋不著!心生僥倖,盼著他已經同皇帝一道跑了,卻又不敢指望會有這等好事,不由疑心他沒能追上皇帝,卻在路上教亂兵殺了。糟糕的是,時間過去越長,她便越相信慕容沖其實沒能追上,心裡也就越絕望。

    她的親侄女,前燕皇后小可足渾氏瞧她臉色不好看,雖然擔心倉皇出逃的新婚丈夫,也不敢在她面前哭哭啼啼地惹她心煩。兩人愁眉苦臉地四目相對,連痛苦都跟加倍似的。鳴鶴堂裡都是亡國之人,本來就沉悶,這時更像是夏日裡暴雨在即一樣,連空氣裡都透著壓抑。

    皇帝年輕,膝下尚無子嗣,而先帝留下的皇子,除慕容沖、慕容泓外都已成年,並不在宮中居住,因此鳴鶴堂裡幾乎全是女人。慕容沖才跨過東配殿的門檻,一群女人便一哄而上,七嘴八舌地問:「外頭情形怎樣?」

    「皇帝走脫了嗎?」

    ……

    慕容沖正覺得頭昏腦脹,突然聽見母親厲聲責問:「你這一晚上都到哪裡去了!」抬頭看見她一臉的憤怒,不由得心下惴惴。

    其實慕容沖平安無事,大可足渾氏比誰都高興。她一向最疼這個小兒子,冬天怕冷了,夏天怕熱了,百般呵護,最怕他受什麼委屈。昨晚外頭兵荒馬亂,慕容沖卻不見了,她能不擔心?能不害怕?越擔心,越害怕,想像的畫面就越可怕。一會兒是慕容沖滿臉血污地倒在地上;一會兒是慕容沖被秦兵追殺,一邊逃,一邊絕望地喊「母后救我」……這會兒看見慕容沖,真好像失而復得一樣。大喜過望之後,又氣他讓自己這樣擔心。慕容沖年紀小,自然不明白為人父母者的心情,只覺得母親從沒這麼生氣過,又驚訝又害怕,囁嚅著說:「銅……銅雀台。」

    銅雀台……

    銅雀台下有馬廄,是皇帝出發的地方。

    銅雀台上可以憑高望遠,可以看見很遠很遠的地方。

    大可足渾氏鼻子一酸,一把抱過兒子,語聲哽咽:「傻孩子……」過了片刻,突然想起什麼,把人往外推了一點,問:「方纔誰押你過來的?沒為難你罷?」

    慕容沖搖搖頭,才說了「氐酋」二字,嘴巴便被大可足渾氏摀住了。其實這裡也沒什麼外人,不過大可足渾氏還是四下張望了一番才放心,接著壓低聲音,極嚴肅地叮囑:「這兩個字以後不許再說了!要說秦王,說陛下,聽見沒有?」她心裡害怕,下手就沒個輕重。慕容沖的鼻子、嘴巴全被摀住,快給憋死了,這時就趕緊點頭。

    大可足渾氏這才放心,才鬆了手,突然又是一聲低呼:「氐……你在銅雀台見到了秦王?」慕容沖點點頭:「方纔就是他的侍衛送我過來的。」瞧母親臉色煞白,像是快嚇暈了,趕緊又說:「母親放心,他沒為難我。」

    豈止沒有為難!慕容沖雖然態度囂張,可囂張裡透著少年的驕傲與天真,雖然違逆人意,可也因而顯得簡單。就像清澈見底的山澗小溪一樣,哪怕水底景象並不見得多討人喜歡,可光憑那份清澈,就什麼都足夠了。慕容沖臨走時還是很囂張,他原以為苻堅會生氣,心裡又害怕又得意。可苻堅只是站在那裡笑,一邊笑,一邊揚聲吩咐跟在慕容沖身後的侍衛:「別為難他!」慕容沖走出很遠還能聽見苻堅與王猛的笑聲,想著自己的驕傲成了別人眼裡的消遣,真快把他氣死了。這時自然略過不提,只管向大足渾氏再三保證:「真的,他沒為難我……對,我還遇到王猛了……他也沒為難我。他們都沒為難我。」

    大可足渾氏這才相信了,卻還不放心,仔仔細細地叮囑:「以後再不要亂跑了!說話也要小心些,不要跟以前一樣肆無忌憚。都怪我把你寵壞了,口無遮攔的,想到什麼說什麼,今後……」想到今後,大可渾氏頓時淚如珠落,摟著慕容沖一邊哭,一邊說:「今後,你可該怎麼辦啊……」

    她哭得傷心,把其他宮人也引得哭了。一時哭聲大作,看管的秦兵罵了幾聲,哭聲方才低了些。慕容沖瞧瞧母親,又瞧瞧其他人,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這麼傷心。大家都在哭,只有他一個人哭不出來,實在有些尷尬。伸手幫大可足渾氏拭了淚水,方才認真地說:「母親放心,三哥很快就會回來的!」

    大可足渾氏一愣,慘笑著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只是把他抱緊了些。其他宮人聽了,也都不敢指望。皇帝逃往龍城,那裡離鄴城很遠,是鮮卑慕容的龍興之地,是個黑山白水的地方。就算燕國真的國祚綿長,就算皇帝真的捲土重來,那也只能是幾年以後的事了。不過,她們萬萬沒想到的是,慕容沖才是對的。

    沒過多久,前燕皇帝在逃亡途中被秦將郭慶擒獲。數天後,苻堅便在聽政殿見了這個渾身發抖的昔日天子。

    聽政殿原是燕國皇帝舉行朝會的地方,慕容暐還曾經在這裡召見過苻堅派來的使者。朝堂還是一樣的,只是上頭端坐的人換了一個。苻堅看慕容暐一臉的張皇,也沒立即同他說話,只問押解的秦軍校尉:「你是平陽毛武?」

    那校尉不想陛下居然知道自己,高興得咧嘴直笑,片刻後方才想起磕頭:「回陛下的話,小人正是郭將軍帳下,平陽縣人,毛武。」

    苻堅一邊吩咐賜酒,一邊說:「朕記得你作戰極勇敢的……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朕還是東海王吶!」

    當時北方有許多貴族子弟年紀極小就隨軍出征,像前燕的慕容恪、慕容垂,十三四歲就領兵作戰,苻堅十歲出頭就在軍前效力,聽起來很駭人,其實倒也沒什麼。這種人通常是皇帝寄予厚望的宗室子弟,上戰場當然不是受罪找死來的,眾將官也是心知肚明。大體來說,就是你說你的,我干我的,最後勝利歸你,輸了算我。皇帝也曉得這些關節,不過是互相配合,將官假裝這些子弟真是生知天縱,皇帝也就假裝真的相信。反正過個幾年,這些人裡總有一兩個成才的,這也就足夠了。苻堅剛到軍營時還很小,那麼小一個人,說話時偏偏老氣橫秋的,一臉煞有介事的樣子,誰看了不覺得有趣?一轉眼當年的孩子年過而立,真成了一代英主,毛武也是感慨得說不出話來,只重重地又磕了個頭。

    苻堅笑了笑,方才回視慕容暐。先沉默片刻,然後一挑眉毛,極嘲弄地笑:「外頭冰天雪地,難為你一路往返奔波,辛苦了。未及遠迎,朕之過也。」慕容暐又怕又氣,蒼白著臉不說話。苻堅卻突然笑容一收,拍案而起,厲聲喝道:「慕容暐!你抬頭看看,我大秦謀臣如雨、猛將雲集,豈是你一介龍城便可以負隅頑抗得了的?」說到此處,在御案前急促地走了幾步,才又說道:「你昧於天命,棄城而走,究竟意欲何為?!」

    苻堅向以寬仁見稱,然而這幾句話真是說得聲色俱厲。慕容暐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全身發顫,索性一抹眼睛,涕淚直流起來:「罪人豈敢違抗天命?只是狐狸死時都曉得頭朝著出生時山丘的方向,罪人不敢忘本,罪人只想死在祖宗陵寢前……」他說這番話原是為了委婉辯解,以求活命。不想說著說著,想到祖宗創業艱難,不由觸動衷腸,居然假戲真唱,哭得聲嚥氣堵。

    亡國之主傷心成這樣,跪在一旁的慕容沖及其他前燕降人都紅了眼眶,不少人默默啜泣,連許多秦臣都覺得有些惻然。對於前燕皇帝,苻堅早就有所安排,方才不過是給個下馬威而已,這時看他嚇得差不多了,也就借坡下驢,和緩了語氣:「你又何必這樣?朕意以仁義取天下,無論是誰,只消今後各安本份,朕自然不會稍加為難。這樣罷,你暫且回宮中居住,數日後率文武出降。」說到此處,聲音又嚴厲了些:「朕一番好意,可不要胡亂糟蹋了。若是輕舉妄動,禍及宗族,可怪朕不得!」

    苻堅與秦臣隨後就走了,只留下慕容暐與前燕諸人大眼瞪小眼,相顧無言。慕容沖遠遠地站在人群後面,死勁低頭看地上的方磚,一邊看,一邊還拿腳尖描著磚與磚之間的縫隙。其實地上的方磚每一塊都一模一樣,又有什麼好看?只是如今的三哥同以前太不一樣,他不曉得該如何面對,有些同情,有些鄙視,有些傷心,可無論怎樣,還是想呆在這裡,不想在他這麼落魄的時候離開。慕容暐喚他過去,他也就一步一蹭地過去,低著頭回話:「我沒事……母親也沒事……」問什麼答什麼,頭越埋越低。慕容暐有些惱羞成怒,正要呵斥,卻又止住了……慕容沖腳下的青磚地上突然出現一滴水珠,慢慢滲了開來……

    殿門處出現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殿內頓時此起彼落地響起幾聲驚呼。

    「大王!」

    「吳王……」

    慕容垂這幾天到處找人打聽慕容令的下落,卻怎麼也打聽不到,都快急瘋了。他這個嫡長子從小就出眾,一直是他的驕傲與希望。枋頭之戰後,功高蓋主的他和燕國皇帝鬧翻,慕容令先是建議他殺了慕容評,接掌朝局,當時忠於皇帝的勢力不容小覷,老成持重的他沒有同意。接著,慕容令又建議他遠走龍城,憑借燕國舊都同皇帝對抗,這個建議他接受了,卻沒能成功。原因還是那個:忠於皇帝的勢力不容小覷。受了挫折,慕容令也不氣餒,又建議他逃亡秦國,他這才當了苻堅的冠軍將軍。王猛上一次帶兵攻打燕國時,死活找苻堅要了慕容令當嚮導,他原就放心不下。秦軍入燕沒兩天,前線果然傳來噩耗:慕容令臨陣脫逃,叛歸燕國!嚇得他帶著家眷連夜潛逃,在藍田被秦軍擒回後,苻堅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從此就跟這個兒子失了消息。慕容令逃得蹊蹺,又是他最看重的兒子,他能不著急?這兩天四處沒找到,著急上火,連嘴角都燎起一個大泡。這時也顧不上同旁人客套,逕直走到慕容暐面前,直截了當地問:「劣子慕容令,不知現在何處?」

    慕容暐這會兒當真是難堪已極。和這個叔父鬧翻,他一直沒覺得自己做錯了:立了大功就能對皇帝指手畫腳?就能要求皇帝賞賜自己人?如果皇帝不答應,就能在朝堂上衝皇帝吹鬍子、瞪眼睛?然而不管他怎麼想,事實就是:慕容垂在,燕國就在。慕容垂走了,燕國也就亡了。他尷尬得無地自容,覺得沒臉見慕容垂,更別提回答他的問題了。更何況,他也根本沒法回答慕容垂的問題……慕容令早就死了。

    慕容令投回燕國後,被派往沙城戍邊。本來就不是安分的人,讓他在那個苦寒之地活受罪,他哪受得了?沒過幾天就反佔了沙城,拿下威德城,圖謀龍城。慕容令的主意原很不錯,守城的渤海王慕容亮原也不如他高明,無奈家賊難防,這般機密的消息,卻教他的親弟弟、慕容垂留在燕國的親兒子慕容麟透露給慕容亮了。慕容令偷襲失敗後被小人所殺。

    大體情形就是如此,可慕容暐哪敢說?

    非但他不敢,慕容垂前幾天問的燕國故舊其實也都知道,也都不敢。

    慕容令是慕容垂最得意的兒子。慕容垂早年被兄長壓制,連元配段初月也因為一個子虛烏有的巫蠱案被活活折磨至死。等兄長死了,又被侄子壓制。他原本是眾望所歸的大司馬,結果最後大司馬卻落到了當時才十歲的慕容沖頭上。他這一輩子,苦極了,也委屈極了,可他一向說,他有一件事,最得意也最快意,旁人萬萬不及:有子如慕容令,夫復何求!他把慕容令看得跟命根子似的,誰敢告訴他慕容令已經死了,而且死於非命,死得很慘?

    只有慕容沖。

    大可足渾氏教他以後不要再口無遮攔,可他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他不是早就死了嗎?」

    慕容垂一聽,眼前一黑,腳下一個踉蹌,趕緊扶住了身後的柱子,這才沒有摔倒在地,略定了定神,嘴裡突然又腥又甜,咬牙忍了,朝慕容沖極難看地笑了笑:「鳳皇,你可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慕容沖瞧他滿臉猙獰,心裡的害怕大大多過同情,說話越發顛三倒四:「啟稟叔父,他……兄長據城謀逆,後來被人殺了……後來……那個人也被殺了。」

    這話說得不清不楚又不倫不類—既然「據城謀逆」,如何還是兄長?只是這會兒誰都無心計較。慕容垂聽後便像陡然老了十歲,也不告辭,步履蹣跚地自顧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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