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最早由一代霸主齊桓公興建,先後有曹魏、後趙、前燕三朝大力修繕。到了此時,已是宏麗異常。
全城共有城門七個,北二南三,東西各一。城中有東西大街,貫通東西城門,將鄴城一分為二,天子及王公大臣居北城,南城則是百姓裡坊及親兵大營。另有南北大街,在苻堅入城後不久通過南城中門的隨駕秦臣,正是順著這條大街,直抵鄴城皇宮的司馬門。
秦師入鄴,曾經橫行一時的燕國大勢已去。放眼中原,大秦劍鋒所指,再無人膽敢略加阻擋。想到此處,秦臣都是滿心歡喜,連雪夜寒冷也不覺得了,只管高聲談笑。
因苻堅還沒到,眾人也就隨意站著,聚在一處調侃取樂。只有一個年紀約摸四十多歲的中年將軍,遠遠地躲在一邊,一手握著佩刀的刀柄,一手摩挲著司馬門上的巨大門釘,身姿裡滿是落寞與辛酸。
他一人向隅,在一片歡聲笑語中原也不惹人注意,偏有一個青年將軍嫌外頭天冷,籠著手跑到門洞,跺了跺靴上的雪,抬眼瞧見他,愣了會兒,笑嘻嘻地上前行了個禮:「賓徒侯在撫今追昔麼?下官沒打擾大人罷?」
那中年人還沒回答,遠處的人堆裡已有人高聲笑罵:「你這小子,話裡聽著還不傻,既然瞧得挺明白,還不快點自個兒滾蛋,非得慕容大人發話麼?」一時間笑聲四起,還有人裝著恍然大悟地說:「噯呀,不說我都忘記了,賓徒侯原先可是燕國的吳王!這鄴宮想必也很熟悉罷?呆會兒入了宮,經過什麼美景的時候,還請賓徒侯務必費心,言語一聲,免得我走馬觀花,錯過了也不知道。」
這中年人正是慕容垂,燕國末代皇帝的五叔,受封吳王,極懂領兵之道,卻也因為才幹出眾而屢受疑忌。東晉大司馬桓溫某次北伐時,燕軍節節敗退,嚇得皇帝幾乎棄鄴北逃,多虧他主持大局,一邊向苻堅求救,一邊領兵迎敵,最後在枋頭大敗桓溫,化解了一場亡國危機。然而,得勝回朝後,慕容垂交了一張名單,要求朝廷封賞名單上的功臣。此舉立時在燕廷掀起驚濤駭浪:支持吳王的,說是有功不賞,日後誰肯為國出力;反對吳王的,說是如果得勝將領說賞誰便賞誰,說賞多少便賞多少,那日後也不必賞了,直接禪位最方便。兩相爭執不下,日也吵夜也吵。偏生慕容垂也異常固執,竟為此事在朝堂上與皇帝廷爭激烈。太傅慕容評與太后可足渾氏生了誅殺之心,慕容垂因而亡燕入秦,後由苻堅親封賓徒侯、冠軍將軍。
他人生大起大落,早就見慣了風雨。這時眾人存心慪他,他也不生氣,臉上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只是欠身微笑:「承蒙諸位大人看得起,慕容垂自當竭心盡力,以報盛情。」
眾人聽他話裡不軟不硬的似乎大有深意,無奈一時也挑不出什麼錯來,不由愣住。正覺無言以對的時候,便聽身後傳來一陣爽朗的大笑:「方纔在遠處看著好熱鬧,怎地這會兒就沒人說話了?」
卻是苻堅的聲音。
眾人一陣慌亂,趕緊撩袍跪倒。苻堅瞧群臣頌禱時個個哈氣成霜,一邊抬手叫起,一邊極親切地笑:「天怪冷的,難為諸卿隨朕一路奔波了。」略頓了頓,便又笑問:「方纔諸卿笑語喧嘩的,是在說什麼趣事麼?不妨再說一次,讓朕和景略笑笑也是好的。」
眾人方才存心慪慕容垂,所以才笑得那麼張狂。這點心思,原就上不了檯面。更何況苻堅禮敬慕容垂,大秦國內可謂人人皆知。此刻哪敢在苻堅面前再說一次?正面面相覷的時候,慕容垂慢條斯理地開口:「王師克鄴,各位大人正在問微臣心中作何感想呢!」說到此處,住口不說了。
苻堅外表粗豪,心思卻玲瓏得很,聽慕容垂這麼一說,已經明白過來。眉頭一皺,目光裡便透出幾分嚴厲,睃巡一圈,迫得那幫人個個低頭,方才回視慕容垂,靜靜看了片刻,突然一笑:「那麼,道明心中究竟作何感想呢?」
這話若是出其不意,慕容垂一時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此刻他早已成竹在胸,一臉大義凜然地回:「燕國是微臣的故國,一朝國滅,微臣豈會無感?然而有句話叫『順天者昌,逆天者亡』,燕國獲罪於天,氣數已盡。反觀大秦,卻是上應天命,下得民心。微臣又豈敢因一己私情而違抗天命?」
慕容垂回話的時候,苻堅的眼裡一直流動著一絲含意不明的笑意,等他說完了,方才朗聲大笑:「愛卿深明大義,朕心甚慰。心念故國,也是人之常情。朕倒有個兩全齊美的法子……」
這話一出口,舉座皆驚。王猛就站在苻堅身邊,身為漢人儒生,一向主張讀書養氣,這時卻再也沉不住氣,只怕這個陛下又要異想天開,急得悄悄伸手去拉苻堅的袖子。無奈苻堅就跟沒察覺似的,只管盯著跟前的慕容垂,看他緊張到臉色微微發白,方才極親切地笑:「朕意將愛卿世封此地,治理原屬燕國的全部疆域,如此一來,愛卿既為大秦盡忠,又為慕容氏列祖列宗守住了土地,豈不是兩全齊美?」
一時之間,萬籟俱寂,靜到似乎能聽見地上積雪消融的聲音。
王猛氣得差點沒暈過去,眼前一陣陣發黑,好半天才順了胸口堵著的那口悶氣,定了定神,正要跪倒直諫,苻堅卻翻手握住他的手腕,用了用力,將他止住了。
慕容垂緊張得太陽穴「突突」亂跳,事關重大,他不敢胡亂應對,偷偷看了苻堅一眼,正好撞見苻堅滿是親切的目光,心中「咚」地一跳,慌忙低頭垂眼,勉力思考:苻堅雖然寬仁,卻不是無知婦人,只要需要,照樣心狠手辣。當初苻生一句「阿法兄弟,亦不可信,便當除滅」,此人便先下手為強,與庶兄苻法一道殺了苻生,繼位稱大秦天王,不久苻法被賜身死,雖說是太后的意思,可苻堅若有心挽回,又怎會阻攔不及?此番如此慷慨,只怕一來是邀個仁德的名聲,二來是試探,三來,也好令燕人對自己愈發猜忌離心。想到這裡,一身的燥熱不安,全化作透心的冰涼,只磕了個頭,道:「陛下如此厚愛,微臣縱然來世結草啣環,又怎能報得了萬一……」說到此處,眼裡便滴下淚來,引袖拭了,方才接著說道:「只是身無尺寸之功,實實愧不敢受!」
苻堅也不堅持,一笑也就罷了。
一旁的王猛這時方才鬆了口氣,心裡暗暗下定決心:這事絕不能就這麼算了,日後非得跟這個說話辦事天馬行空的天王掰扯清楚不可。今日之事,若是換個行事莽撞的,只管磕頭謝恩,眾目睽睽,看他怎麼轉過這個圜來!
他一肚子腹誹,苻堅卻是半點也不知道,環視一圈,瞧眾人一臉倦怠,不由失笑:「鬧騰了一晚上,諸卿也都累了,今天先散了罷。」說著又轉過臉來,回視王猛:「景略留下。朕錯過了困頭,有些睡不著……你陪朕到宮裡,四處看看。」
王猛卻是一臉的為難。他比苻堅年長十三歲,對這個樂觀直率的君王,私心裡總有一種如同兄長對弟弟的親厚之情。為了苻堅愛親涉險地的毛病,他私下裡不知道痛諫了多少回,無奈苻堅每次「心悅誠服」之後,總是依然故我。他也管不了許多,只好諫一次算一次:「陛下,不是微臣掃興……」見苻堅頓時皺眉,心下暗笑,面上卻若無其事地說:「此舉恐怕不妥。時間匆忙,宮中也來不及詳檢……何不等明日一早再行巡視?」
苻堅偏著頭聽完,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道:「不礙的。燕國皇帝已經離宮出逃,難道朕便為了幾個宮人裹足不前麼?再說……」一邊說著,一邊抬頭看了看天色,突然哈哈一笑,話語裡隱隱透著得意:「景略快看,此刻已經是『明日一早』了!」
果然,東方的天際,已經微微透出曙光。
初升的太陽教厚實的雲彩擋住,只在雲彩邊緣透出一點溫暖的光芒。溫暖而明亮,雲彩邊緣處是淡淡的白色,接著便是極淡的紫、極淡的粉……漸次加深,層層渲染開去,彷彿天上的染坊失手潑了紫、紅兩色染料,朝霞的顏色新鮮得似乎要流下來。連司馬門前薄薄積著的一層雪,也淡淡地染上了粉色。
司馬門對外通往南城的中門,對內一路通往顯陽、宣陽、升賢各門,直至聽政殿,位處鄴城南北中軸線之上,門上城樓的式樣異常莊重,白牆青瓦,平坡屋頂,屋簷、梁坊皆用直線,本來是極端莊的,在這燦若雲錦的朝霞之下,也顯得絢麗柔美。
苻堅幾乎看得呆了,半晌才道:「景略既然不放心,那就叫上衛士罷。咱們去見識見識曹子建筆下的『俯皇都之宏麗兮,瞰雲霞之浮動』的銅雀台。」又側臉同慕容垂說話:「愛卿一路辛苦,況且故地重遊,總要與故舊敘談敘談。愛卿自去罷,不用陪朕遊玩了。」
慕容垂一愣,撩袍跪倒:「多謝陛下厚意,微臣既然效命於大秦,自然不便與燕臣多有來往。」
王猛一陣夷然,暗罵這老狐狸以退為進,果然便聽苻堅哈哈一笑:「愛卿謹慎,固然很好。不過與朋友往來,也屬尋常之事。況且朕還要倚重愛卿令天下燕人歸心。愛卿快別說這個話了。這便下去罷,對於愛卿,朕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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