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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章 悠悠蒼天 文 / 四海無人對夕陽

    楊定從未見過苻堅這般失魂落魄的樣子,一時衝動,脫口而出:「陛下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豈可倣傚民間的小兒女情狀?逝者已矣,陛下又何必念念不忘?」

    楊定這話其實說得極巧:逝者,可以指死去的人,也可以指過去的人或事。他說得隱晦,又想苻堅此時已是心神大亂,少說也得等他告退之後才能咂摸出味兒——那時他早就不在跟前了,苻堅便是覺得他妄言,又找誰發作去?孽緣誤人,他不忍見一代英主無力自拔,平時又沒有機會出言規勸,只當此刻便是天賜良機,不想苻堅只「唔」了一聲便突地抬起眼來,片刻前還極散亂的目光此刻竟然如同剛出鞘的刀鋒一樣銳利,臉上似笑非笑地開口:「這可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沒想到楊定也學會一語雙關了……好罷,你倒說說看,朕怎麼念念不忘了?」

    楊定聽他話裡隱隱挾著風雷,料想苻堅此時已是惱怒已極,也不敢分辯,只是連連磕頭。苻堅直眉瞪眼地瞧了他半天,突然覺得索然無味,沒再說什麼,扶著案幾「窸窸窣窣」地站了起來——坐得久了,乍一起來,眼前一陣陣發黑,腳下也是針扎似的疼,等好受了些,才擺手止住他繼續磕頭,嘴裡淡淡地說:「論道理,朕又豈會不明白?人生在世,有得便有捨,哪裡有人能光得不捨?漫說是權衡……之後的捨,便是無可奈何的捨,譬如景略,沒了也就沒了,呼天搶地,又於事何補?只是……」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室內的空氣像是稠得攪拌也費力的羹湯,凝滯而不流動,壓得楊定喘不過氣來——苻堅又瞧了窗外的靈幡一眼,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用一種似乎極振作的聲音說:「走罷!朕在這裡坐得夠久了……你說得對,逝者已矣,往後要做的事還多著呢!」

    門外早就候了一大幫子恭請陛下還宮、視朝的人,此刻正三三兩兩地站在院子裡,有幾個人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的,有獨自一人背著手低頭思索的,有憂心忡忡的,也有木無表情的,聽門「吱呀」一聲開了,趕緊就地跪倒,嘴裡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吶吶,一時氣氛沉重異常。倒是苻堅極乾啞地笑了一聲,道:「都起來罷!朕在這兒的幾天,辛苦諸卿了。國家新喪賢輔,政務或有敗壞之險……」說到此處,臉上流露出茫然無措之意,呆了半天,才說:「今後諸卿與朕都要越發努力才好。」

    大臣聽他說得傷感,都不知道回些什麼才好,愣了片刻,還是慕容垂先回過神來,率先磕頭:「臣等定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其餘人也就依樣畫葫蘆了,只王皮膝行出列,邊哭邊說:「陛下待臣父當真是天高海深,為人子者,今後敢不效死?」

    這話一說,不少人都是面露鄙夷之色:甘願效死固然是好,不過……只怕言外之意是求苻堅給個效死的機會、賞個官職罷?說起來,王皮是王猛的兒子,要當官原是極容易的,只是王猛活著的時候最不喜歡這個兒子,苻堅幾次提起都教王猛給辭了,眼看大哥王永在司隸下轄的扶風郡當太守當得威風八面,王皮如何能夠心甘?

    王皮的這點心思,苻堅早就心知肚明,只是……躊躇半晌,沉吟著開口:「你能有這番志向,自然是好。只是……」王皮聽他話裡竟有回絕之意,吃驚之餘也顧不得規矩,抬頭望向苻堅——苻堅卻又不說了,瞧了他半天,怔怔地說:「像,真像……」

    王皮長得像他父親王猛,這誰都知道。

    在場諸人聽到此處,都明白王皮已然求官成功,果然便聽苻堅口風一轉,道:「便是丞相泉下有知,也會欣慰。這樣罷,」仰臉想了想,說:「朕封你為員外散騎侍郎,日後你便跟隨朕的左右罷!」

    員外,便是正式編員之外。散騎,便是沒有任何具體職務。換句話說,員外散騎侍郎是一個表面風光、其實沒有任何實權的閒職,眾人以為憑苻堅對王猛的眷念,恩澤必不止於此,這時都有些意外。便是苻堅自己,也覺得有些說不過去,躊躇片刻,正要再說點什麼,又有一個大臣膝行出班,嘴裡還吭吭哧哧:「陛下,原來丞相病情稍緩時的大赦事宜……」

    大赦……

    呵,大赦!

    苻堅極蒼涼地笑了起來,好半天才擺了擺手,說:「繼續罷!上天教朕失望,朕又何苦讓天下人失望?」

    此時已是暮春初夏時節,花圃裡的繁花開得敗了,院落裡的槐蔭漸漸濃密起來,強烈的陽光漏過樹冠,照在群臣一身光鮮的袍服之上,在一片死寂中折射出閃爍不定的刺眼光芒。苻堅瞧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往後踉蹌了一步——楊定趕忙上前去扶,卻教他推開了,嘴裡低聲說了句:「朕沒事。」定了定神,又勉強笑了一下,像是解釋:「想是乏了。」

    他的聲音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楊定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想了半天,也只能低聲勸慰:「陛下保重。」

    苻堅聞言淡淡地笑了一下,什麼也沒說,只是抬頭仰望萬里長空上孤獨地照耀著的太陽——它那樣渺小,卻又那樣偉大,以一己之力使世間萬物生長……無論是眼前的槐樹,還是長安城中的夾道槐楊,無論是長安東郊的灞上煙柳,還是大秦境內的千萬樹木,此刻無不沐浴著它的金光。

    他慢慢微笑起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回答楊定:「這個自然,朕說過,往後要做的事還多著呢!」

    話雖如此,回宮之後,苻堅還是很快病倒——

    當天晚上,他還能強撐著給王猛定謚為「武」,從此王猛便是武侯了——按謚法,「剛強直理曰武;威強敵德曰武;克定禍亂曰武;刑民克服曰武」,最最要緊的,與劉備君臣相知堪稱千古典範的諸葛孔明,便是人稱諸葛武侯的。群臣也都無有異議,只是苻堅往紙上寫時手卻顫個不住,連寫了好幾張,字跡卻一次比一次歪斜難看,最後忍不住就當著禮官痛哭了一場。

    第二天京城的官員便都聽說大秦天王病了。一開始,眾人還以為苻堅只是一時傷心過度,不想翹首以盼地等了大半個月,只等來病榻上擬就的一紙詔書:「……人之雲亡,百身莫贖。悠悠蒼天,此恨何極!今天下雖未大定,為稱武侯雅旨,宜可偃武修文,增崇儒教,禁老莊、圖讖之學,犯者棄市。」

    這道旨意一下,晉國士人崇尚的老莊學說、風靡天下的圖讖之學從此成了禁學,而自立國以來便征伐不斷的苻秦,更是進入了極其短暫卻又極其珍貴的舉國無戰事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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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用說明:

    人之雲亡,百身莫贖。悠悠蒼天,此恨何極!

    出自左宗棠對林則徐的悼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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