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會散了回城的路上,楊定便說第二天就要返回長安了。慕容沖雖然有些意外,卻也沒有什麼依依惜別之情,只說會在城門外的長亭為他們餞行。
次日曙光初現的時候,平陽太守便帶著平陽都尉及太守府、都尉府的一干人等護送朝廷的使節返回京城了。這次,他們目睹了平陽城在一夜沉睡之後的舒醒:剛上路的時候,青石路面的街道上還沒有幾個人,車輪輾過的「軋軋」聲在略顯空曠的空間裡突兀而漫長。過了一小會,兩旁店舖、民居的門戶便一扇接著一扇開啟了,道路前方的薄霧在越來越明亮的陽光下消失得無影無蹤,迎面而來的行人與車馬也多了起來——有富家子弟的高頭大馬,也有平民百姓的牛車,見到楊定、慕容沖一行,忙不迭地往道路兩旁退去,好像大船前進時排開的水。
楊定見了倒很滿意,一邊朝沿途百姓極和藹可親地微笑,一邊同騎馬跟在車外的慕容沖隨口議論:「怪不得長安的大人們都說平陽是大秦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這大清早的就這麼多人……要是大秦州郡都能如此,也就稱得上『太平盛世』了!」
平陽確實是大秦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不過長安的大人們時不時提及這一點自然另有緣由——這個誰都眼熱的地方,竟教苻詔賞給慕容家的小王八蛋了!楊定一時感慨說溜了嘴,慕容沖聽了便笑:「慕容沖定然盡心竭力,不負朝廷重托。」
楊定瞧了他一眼,半晌撲哧一笑:「你還是同我初見你時那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真是……」
真是愛憎分明的……小孩子。
楊定笑著搖了搖頭。
慕容沖有些發懵,好半天才想起自己當初挖苦率先拜伏的楊定「楊壯士英雄有為」,不禁有些尷尬,再一想,卻又愣住了——難道說,自己方纔那句話裡的賭氣之意竟是那般明顯麼?
不知怎的,想到這個,他下意識地先瞟了高蓋一眼——高蓋顯然已經聽到了他與楊定的對話,正一臉似笑非笑,像是在說「正是如此」——不由越發懊惱,連話也不想說了,一路別彆扭扭地出了城門,瞧見緗色錦障時才勉強說了句:「請楊大人下車先飲一杯水酒再上路罷。」
錦障是富貴人家出遊時的常用物品——錦障一圍,外頭的人便再也瞧不見裡頭的情形,而裡頭的人卻能透過錦障將外頭的情形瞧個一清二楚,豈不妙哉?楊定、慕容沖一行一入內,立時發現這錦障的另一樁妙處:清晨的陽光明亮而不熾烈,鑽過緗色織物的孔隙之時,將織物的顏色也帶了進來——錦障之內,到處都是溫暖的淺黃。
可巧慕容沖今天穿了件靛青色的衣服,在一片暖色中顯得格外地溫文爾雅——酒過三巡之後,瞧楊定的杯中已然空了,極自然地站起來斟滿,又舉起自己的杯子:「今日一別,恐來日重逢無期。慕容沖在此預祝楊大人前程萬里!」說完便干了酒,向楊定一傾杯底示意,方才坐下了。
楊定自然知道慕容沖為什麼說「恐來日重逢無期」。慕容沖不光跟其他地方官員一樣,無有王命,不得擅自離開治所,而且當時赴任時還得了「春秋朝覲,一概全免」的口諭——其實也就是大秦天王換個說法保證再不與慕容沖相見而已——只要大秦天王不打算當著天下人自打嘴巴,慕容沖大約是不用想活著離開平陽了。
想到此處,楊定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一邊漫無目的地把玩著手中的杯子,一邊思緒起伏,沉吟再三之後,正要開口,錦障忽然開了——有個僕役模樣的鮮卑漢子貓著腰進來,顏面上似乎還掛了彩,慕容衝回頭瞧了一眼,立時欠身離席,走到錦障邊聽那鮮卑漢子說了半天,才厭惡之情溢於言表地說了兩個字:「瘋子!」
那鮮卑漢子聽了有些尷尬,含糊著不敢應聲,只絮絮叨叨地往下說:「她是主母,又是有身子的人,我們也不敢十分攔著,可巧今天可足渾老爺又出門了,家裡沒人能勸得了的。大夥兒想靜妍姑娘雖然只是個侍姬,到底也是府君身邊的人,所以就讓我來了。」
慕容沖一直皺眉聽著,最後卻突然笑了起來,一臉無所謂地說:「她是主母,要管教府裡的侍妾,我哪管得著?」
靜妍是這幾日新得寵的姬妾,慕容沖天天與她黏在一塊,這才惹得珂聲又妒又恨、喊打喊殺的,不想此時竟然如此無動於衷。那僕役有些吃驚,可也知道這小主人其實是個心性極冷的人,只因長得秀麗,顧盼之間總像帶著幾分情意,侍候得久了,才知道這人一派平靜無波之下最是喜怒無常,說不好什麼時候就一個耳刮子過來了,再不敢多說,只唯唯告退。慕容沖也不管他,只回到席上坐了。
這時楊定也想好了,站起來舉杯——毛武、慕容沖、宣昭、高蓋及一干僕役、歌妓也趕忙站了起來——朝慕容沖說:「多謝平陽太守美意,現在時候也不早了,楊定就此告辭!」說罷一飲而盡,回頭對毛武說:「老毛,走罷!」
楊定、毛武的車隊啟程之後,慕容沖又帶著宣昭與太守府、都尉府的人送了一程,到了河水拐彎的地方才止步了,揚聲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慕容沖王命在身,不便擅離,這就不再遠送了,楊大人一路保重!」
「你也……」坐在車裡的楊定聽了探出腦袋,沉吟了半天,才說:「好自為之。」
「這個自然,」慕容沖愣了一會兒,旋即笑了起來,「楊大人花果會時的教誨,慕容沖自當謹記於心。」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強烈的陽光漏過河畔的垂柳,點點如金地在慕容沖的眉眼、唇鼻、衣裳上閃爍跳動,整個人顯得溫暖而明亮,與四周的流水潺潺、柳暗花明極其和諧。楊定笑了一下,隨即吩咐車隊繼續上路——大約走出半里之後,探頭回望,還能瞧見慕容沖一行停在原處,似乎已經化為一幅畫面一般。
平陽離長安並不遙遠,楊定與毛武一行很快便回到了帝國的中心——迎接他們的,是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大秦丞相,王猛,已然歸天了!
楊定吃驚得連話也說不完整:「可……可我在平陽不是聽說丞相的病已經好多了麼!陛下不是還大赦天下了嗎?!」
迎接的人「嗐」了一聲:「您還別提大赦,眼下城中的大人們正為這個煩心呢!大赦的旨意下了沒兩天,丞相就歿了。京城附近的州郡已經赦了,邊遠州郡卻剛拿到旨意,如今都來問到底還赦不赦呢!」
楊定問:「陛下是什麼意思?」
那人愣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事般拍了一下大腿:「您不說我還忘了,公主讓您不要忙著回府,先去丞相府一趟罷——陛下如今哪裡還有什麼意思,丞相歿了之後,他便帶著太子去了丞相府,又是殮屍,又是哭靈,樣樣親力親為,都昏過去好幾次了,大人們哪敢拿大赦的事去煩他?」說完了又歎氣:「陛下哀毀過度,總不是社稷之福……偏生李太尉去年歿了,太后又重病臥床,連個解勸的人都沒有!」
楊定聽了也就不再多說,撥轉馬頭去了丞相府。還隔著半里地便瞧見白花花的一片靈幡,再近幾步,隱約有誦經之聲傳來——雖然王猛不信這個,大秦天王卻是信的。等到了丞相府的大門,便瞧見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的羽林郎了。正好王皮要出門,瞧見他來了,兩眼紅腫地上前來說:「家君已然歸天了……多謝駙馬都尉厚意。您是來勸陛下回宮的罷?請隨我來。」
楊定一邊跟在王皮身後進門,一路登堂入室,一邊暗暗發慌:也不知道陛下的情形怎樣了?等王皮引他進了一間後室,又在背後掩上了門,他轉身瞧見苻堅一人盤腿坐在蒲團上——雖然有些蕭索,神氣卻還是清明的,這才稍稍放心,也不敢出聲打擾,只在一旁陪著坐下了。
一向警覺的苻堅這回卻像丟了魂似的,半天才發覺身邊多了個人,又愣愣地瞧了半天,才突然認出他是什麼人似地說:「是楊定呀……什麼時候回來的?平陽……好不好?」
楊定心中「咯登」一下,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面上卻若無其事地回:「平陽很好,太守治城有方,百姓安居樂業,陛下放心。」
苻堅聽了往窗外望去——斜照進來的陽光如雪般明亮而又刺眼,晃得他睜不開眼睛,可他還是就那麼看著,嘴上淡淡地笑了一下:「是麼?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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