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掀起淡黃色的竹簾,一身青衫的馮誕弓著身子進來,向坐在隱幾後面的王猛雙手呈上了兩封書函。王猛看見上面那封書函的印記便伏到地上行了一禮,然後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打開看了。看完了書函,王猛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過了一會兒,搖頭笑了笑,然後便把第二封書函也打開了。
坐在下首的一個年輕僚屬忍不住好奇,開口問:「王公,陛下可有什麼吩咐?」話一出口便知自己逾矩了,正有些訕訕,王猛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居然頗為愉悅:「吩咐是有的,只是同你們沒什麼相干——陛下同我說,鄧將軍如今是鎮軍將軍了,教我日後看見鄧將軍不必躲著走了。」
屋子裡的幾個僚屬聽見苻堅對王猛的揶揄都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有人指著王猛手裡的那封書函問:「這又是……」
王猛一邊折好手中的書函,一邊不動聲色地說:「這封書函是陽平公寫來的,沒什麼事,不過是同我說說最近發生的一些新鮮事而已。」
※※※※※※
王猛收到苻堅、苻融書函的時候,出巡洛陽的苻堅,也收到了京城長安來的一個寶函。
宋牙呈上這個裝飾了黃金、珍珠的烏木盒子的時候,表情有些怪異:「是慕容夫人派人送來的,還說務必請陛下您親自打開。」
苻堅有些驚訝地放下手中的筆,接過來掂了掂,覺得頗有點份量,越發摸不著頭腦,於是將盒子上細金絲盤成的插銷撥開了。
盒子打開之後,首先豁然躍入眼簾的是最上等的白玉瑩澤的光,接著,有薔薇的香氣從盒子裡飄浮出來。苻堅伸手取出烏木盒子裡裝的白玉環,瞧盒子裡再沒有什麼了,便將玉環舉起來朝陽光照了照,一笑,回頭同又驚又疑的慕容沖說話:「你姊姊讓朕還宮呢!」
十餘天後,苻堅帶著隨行諸臣駕返長安。
苻堅的車駕通過長安城門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晚了。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可是暮煙已經出來了。微弱的陽光給茫茫的暮煙染上了一層極淡的金色,人們的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層極薄、極透的淡黃色輕羅,看什麼東西都有些朦朦朧朧的。
東海公苻陽等苻堅車駕一過去就從地上站起來了,才起來就看見雲母車的一側緊跟著一個少年護衛,同別的護衛一樣騎駁馬、穿紅衣,只是他騎的馬格外神駿些,衣服的紅色也格外艷麗些,腰帶上還繫了一塊碩大的白色玉珮,隨著馬的步伐一蕩一蕩的,在一片混沌的昏黃裡搖曳出明亮的白光。
「輕狂!」
苻陽咬牙切齒地說。為了表示他心中難以用言辭表達的厭惡,他還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身邊一個同輩的年輕宗室像是知道他在說誰,瞧了他一眼,笑:「東海公就忍耐著吧,我聽說要不是鄴城來了一封書函,咱們想看這輕狂樣子還看不到哩——人家可是坐雲母車出的長安!」
他們正在生氣,一樣出城迎接苻堅還京的慕容暐籠著手過來了,見他倆一臉的面色不善,心知不好,只是無論如何不敢對苻堅的親侄子苻陽無禮,還是上前見過了。
苻陽一聲冷笑,道:「新興侯這禮我苻陽可受不起,君家如今一門貴顯,您更是營室兩位貴人的兄長,只怕在陛下心裡您這侯爺比我這公爺尊貴得多,您對我行禮,我如何敢當?!」說完便同那位年輕宗室一道拂袖而去了。
苻堅的鑾駕迤邐進了宮,直入內廷。苻堅下了車,發現是慕容灩帶了後宮的人在跪迎,不由有些詫異地問:「皇后呢?」
慕容灩穿了一件色彩極為明麗的衣服,頭上卻簡單地插了幾朵當令的梔子花,在身後一群戴著金玉頭飾的後宮女子中間顯得既俏麗又樸素。她朝苻堅行了一禮,說:「皇后覺得身子不太舒服,所以便讓臣妾來恭迎聖駕了。」
苻堅見慕容灩如此鎮定倒有些不自在,「哦」了一聲,說:「都起來吧——」突然看著站起來的慕容灩說不出話來了。
不怪苻堅失態,今天的慕容灩,明麗得連苻堅身後的慕容沖都睜大了眼睛——他一直知道他的姊姊是頂頂美麗的女孩子,但從不知道可以美麗到如此……凌厲的地步。如果說從前害羞、膽怯的慕容灩像一朵富麗的花,帶著溫暖的氣息,如今瘦了一大圈的慕容灩便像出鞘的寶劍,艷光四射得不可方物,將她身邊的其他後宮女子壓得黯淡無光,好像她們不過是為了襯托她的美麗而存在的灰白色背景。
苻堅愣了好一會兒才瞧見慕容灩身邊的段氏夫人,含笑招呼了聲:「冠軍將軍的夫人入宮探視夫人麼?」
段氏有些擔憂地看著慕容灩,聽見苻堅的問話,像是突然驚醒般結結巴巴地回答:「是……是啊!」
苻堅有些有趣地看著段氏失措的樣子,正要說點什麼,慕容灩上來施了一禮:「臣妾在承光台為陛下備下了接風的宴席,可否請陛下賞光呢?」
苻堅看了她一眼,眼裡掩飾不住地流露出訝異之色,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是含笑點了點頭,說:「難得夫人有心——那麼,請段氏夫人也一起來吧。」
慕容灩在一片妒恨的目光中將苻堅接走,但是,這個接風宴並沒有持續很久,苻堅才喝了一杯酒,太后便差人將他叫走了。苻堅臨走的時候瞧見慕容沖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於是說:「鳳皇也隨朕走一趟吧。」慕容沖應了一聲,有些擔憂又有些驚疑地看了慕容灩一眼,正見慕容灩也在看他,目光那樣哀傷,他一陣羞愧難當,逃也似地跟在苻堅身後走了。
苻堅與慕容沖一走,段氏夫人便倏地站了起來,顧不得還有宮人在場就問:「您這是在做什麼?!」
慕容灩一揮手,打發宮人下去,然後冷笑一聲:「邀寵,獻媚,讓秦王神魂顛倒——這不是你們吩咐的麼?」
段氏倒噎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才緩過勁來,壓低聲音說:「話是不錯,可您不該做得這麼明顯,須知我們慕容氏原是亡國之人,身份尷尬,與其做個表面風光實則眾矢之的的紅人,穩紮穩打,在宮中站穩腳跟不是更好麼?」
「那要多久,五年,十年?」
慕容灩冷冷地問。段氏剛想開口,慕容灩卻抬手打斷了她,有些突然地問:「嬸嬸,你知道鳳皇今年幾歲了?」
「他十三歲了,嬸嬸。如果燕國還在,他今年或者明年就該行冠禮了,冠軍叔父當年這個歲數的時候都快陣前揚威了吧?可鳳皇現在算什麼?!」
「鳳皇是我的親兄弟,從小同我一處長大,我絕不容許,絕不容許……」
她重複了幾次「絕不容許」,到底也沒有說絕不容許什麼。段氏有些難堪地聽著,最後說:「您這是在怪我們嗎?這事鳳皇自己也是答應的,不信,您可以去問……」
「答應?」
慕容灩啐了一口,說:「這話虧您說得出口!你們明明知道鳳皇不過是被周圍人寵壞了的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他都不知道自己答應了什麼!」
「可他有一天會知道的,到了那一天,你們不怕沒臉見他嗎?!」
段氏沉默了一會兒,伏到地上行了一禮,面無表情地說:「您太激動了,我改天再來看您。」
慕容灩坐在席上看她退到:「我勸您別去找我三哥來勸我——呸!憑他也配做我和鳳皇的三哥!」段氏被她猜中心事,有些難堪地抬起頭,慕容灩端起案上的甜酪喝了一口,然後盯著門簾前的段氏夫人,一字一字地說:「今後我做什麼,你們都不必管了。若是不管我,沒準我還記得自己是慕容氏的公主,否則,莫要忘記,如今的我,可還是秦王的小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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