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正是六月的天,但琉璃寺地勢特別,山中清涼不說,陣陣海風吹來,最是怡人不過。
海棠離開有會子了,姚娡枯坐在亭中很是無聊,放目四望,一片花木蔥籠,玉簪素淨,芍葯嬌妍,紅紅白白的半掩映在綠蔭裡,煞是好看。
許是這一路走過來經多了磨礪,又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她便有些大徹大悟,心性也再不像從前那樣抑鬱,看人看物就發現了以往不曾有過的體會。從前看花開花落聽廊前落雨聲,多半是傷感的,只覺得落紅無情,雨絲飄零一如她這苦命人,但如今再看眼前這片奼紫嫣紅竟相綻放,蜂隨蝶舞,她滿心滿眼都是濃濃的生機,都說草木比人有靈性,從不辜負大好春光,她這才覺得,從前的日子真真是白活了一場。
心境一開,不知不覺,竟把那從前的自憐自艾都拋開了去,她提了裙子出涼亭,慢慢的沿著眼前這條花木扶疏的小徑賞玩起來。
她生得像姜氏,長得長眉入鬢,容貌娟麗,猶其身段兒生得好,如今又消瘦得有點弱不勝衣之態,再往那一立便自成一股子風流寫意,微風輕輕一送,衣袂飄飄,直宛如畫中人。
恆王立在不遠處,一個錯眼,那畫中人捏了繡花帕子掂起腳尖來摘了朵不知名的野花兒,羞卻著一張素淨的臉兒把週遭一瞄,眼見無人的她,把那朵柔麗的小花兒輕輕往她烏黑的鬢邊一插,拿手摸了摸,許是又覺著難為情,卻又捨不得把花兒拿下,好不為難人。
恆王靜靜的望著那邊的人兒兀自出神,一旁的慧能掩了臉上的笑意,意有所指的出了聲:「這姚家大姐兒歷經了一番生死,倒比從前開朗了不少,倒也算是一番造化。」
恆王似笑非笑的看了慧能一眼,他「噢」了聲,又看向了那畫中人,「這就是那日在衙門裡狀告姚家後又撞柱明志的姑娘?」
慧能點了點頭,想著剛才恆王看過來的眼光瞭然,他卻不動如山,笑了笑就道:「這姚家姐妹也算是命途多舛,從前她母親姜夫人還在生時,對寺裡多有佈施,老和尚憐她姐妹二人孤苦無依,這才捨出一片清淨地給她二人為亡母守孝。」
「如此嗎?」恆王狀似自言自語的發話,這樣的情境,如何叫人猜不出來,這老和尚,竟也幹起了這等營生,雖有幾分不悅,卻也沒失態,他面上的笑意並未淡下去,就真個兒的觀賞起面前這幅少女賞春的畫面來,神態很是怡人。
慧能也笑,都是聰明人,他號了聲佛,道:「我佛慈悲,今日也算是老和尚的一點私心,世人皆信緣法,這姚家大姐兒至純至孝,孝心可嘉,菩薩才會令她與殿下有這場緣分,殿下仁愛寬厚,還望殿下還她姐妹一個公道。」
慧能這話說得很是巧妙,適才與恆王講佛謁,我心中有佛,是以看萬物都是佛,至於恆王看面前的這個少女是何,那就不與他老和尚相干了。
恆王面上滿是閒舒,也不答慧能的話,真如那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對於這紅塵美色很是陶醉,那畫中人到底是簪了那朵花兒,卻叫手上的繡帕被風吹遠了,一路追,繡帕飛到了人高的木槿樹梢上,她回頭左張右望了半晌,終是惦起腳伸出纖手往樹梢上夠,卻怎麼也夠不著,烈日炎炎,她頭上出了一層細汗,細紗衣袖被她一抖一抖的就滑了下去,粉白的半截手臂露了出來,她驚慌下急忙的收回手掩好衣袖,臉上滿是懊惱。
隔得不遠,佳人宜惱宜嗔的天真模樣,就像她素衣上繡的綠梅般清新脫俗。恆王縱身幾個跨步,風平浪靜的就立到了她的身後,伸手摘了那繡帕子,往她面前一遞:「拿好了,小心風再吹走。」
姚娡聽到聲音嚇了一跳,一回頭便見著個二十七八的男子立在身後,他手上是那條被風吹走的惱人繡帕。一想到這麼丟人的事情被個陌生的男子瞧了去,她羞得不行,接是不接,要不乾脆不承認這條繡帕不是她的。
但這主意一起立馬就被她否決了,那帕子是她自己繡的,上面繡了她的名字,這東西怎麼能落到外男的手上。
他見她眼神幾經變幻又羞又怯的模樣,便隱約猜到了她心裡的想法,朗聲笑道:「莫非是我弄錯了,這不是你的東西。」他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就要把繡帕往回收。
她唬得不行,連聲搖頭:「不不不。」拿手扯住了帕子,又難為情,迭聲辨解:「這,這是我的東西,多謝公子了!」帕子到手她才覺安心,欠身朝他一福,沒曾想一陣暈眩襲來,她捏了帕子又驚又窘,眼看就要歪下去。
剛才出了大力氣去扯繡帕,又在驕陽下曬了這會子,頭上的傷口先前流了那樣多的血,身子還是虛的,這樣一彎身,自然就一陣陣的發暈。
恆王嘴角含了絲玩味的笑,伸手就扶上了她的手臂,這麼一托,她這才沒倒下去。
待她睜開眼瞧清楚了,原來是他扶了她,不得了啦,她輕輕一掙脫,手臂就從他手裡溜出來,她急急地往一旁的木槿樹靠上去,這才稍穩住身形,可還是暈得很,她只好又閉起眼熬著,心裡不禁埋怨起了海棠,這丫頭去了那麼久也不回,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他見她不領情,手上驟然失去了那若有似無的溫度,他心生起了不悅,見她半瞇著眼柔弱的倚在這半人高的木槿樹下,如此孱弱的模樣,十分惹人堪憐。
他仔細的把她看了個遍,鬆鬆挽就的頭髮半垂在肩上,頭上纏著一圈兒白紗布,隱隱能聞到清苦的草藥味道,她的雙頰隱隱帶著紅霞,映著慘白的臉色,竟詭異的十分撩人。
他的面上就有了幾分釋懷,京城裡少不了攀龍附鳳的女人,不乏手段百出者,可面前的這個女子,天真自然不作態,她前些日子才在衙門裡撞柱,那日他在外頭瞧著,出了那樣多的血,雖然能走動了,到底氣血虛得厲害,剛才那麼一福身,自然氣血不歸位就暈眩起來。
他朝慧能的方向覤了眼,卻哪裡還有慧能的身影,他心下一歎,慧能眼裡看見的是佛,那他的眼中所見的是什麼?
「那邊有處涼亭,不若我扶著姑娘你去那邊歇息一會子可好?」是畫皮還是佛,又有什麼打緊,他掩下心思,到底還是開了口詢問起來。
姚娡倚了這半刻時候,覺著微微好了些,她心裡盼著海棠快些來,但睜了眼瞧遲遲不見她的人影,她身子軟弱無力,這會子再沒力氣,想想這四週一個人影也無,心裡很是後怕,想著去到涼亭那裡,好歹那兒的地勢高些,若是她這裡有什麼異樣,她也好叫喊。
她打量了他幾眼,見他身量欣長身姿端正,即使是一身素色的道袍卻也難掩其清華氣質,又見他面相生得好看,微微的含笑看著自己,他臉上並無一絲猥瑣的神色,她隱隱覺得面前的男子應該不是個壞人,但又覺得不對勁,此處因著靠近後山,琉璃寺裡並未對外頭的人開放,他這又是怎麼到這裡的?
想到這裡她就起了警惕,臉上也起了戒備之色,強撐著扶了樹,讓她看上去也不至於那樣柔弱,她便問道:「敢問公子,此處你是怎麼進得來的?」
他見她強撐,有些好笑,便朝慧能的禪房指了指,道:「這寺裡的主持慧能是我故人,適才從他那邊過來,見著此處景色怡人,不曾想遇到了姑娘你。」
姚娡頓時鬆了口氣,適才他說話時眼神並無閃爍,一派清風朗月的模樣,這樣的人,怕是不會說謊吧,再想到慧能這幾年對她們姐妹的關照,臉上不由得就溫和了幾分,也罷,就由他扶她去涼亭吧,不管如何,總好過現如今她這樣的夫禮於人前強些。
她虛弱的朝他點了點頭,「勞煩你了,我的丫鬟回去取東西去了,一會兒就到。」
都這樣說了,這姑娘卻也還知道這樣的提防人,他輕輕的笑了起來,扶上她的手臂,慢慢的就往涼亭挪步。
一段不長的路,姚娡走得很是辛苦,這十八年來,莫說是見外男,就算是偷偷的望一眼都覺得不應該,可如今這個陌生的男人扶著她,他手掌心的溫度傳到她的肌膚上,莫名其妙的讓她臉紅心跳,她深深覺得羞恥不安,把頭偏向了一邊,脊背僵硬的挺著,抓著帕子的手捏得死緊。
惹說恆王這時能對姚娡起什麼情思,那倒也不至於,京城中好看的美人多了去,姚娡的容貌倒也只能算個中上,再說他也不是那等耽於美色之人,之所以覺著有趣,不過是起了些別的心思。
那日在衙門外他瞧得清楚,趙旆這小子急沖沖的趕了來,就是為了這女子的妹妹,慧能引了他來這裡的心思他並非猜不透,慧能一介方外人,若說他有這操弄裙帶的心那到也不至於,那就只能是趙旆。
恆王穩穩的扶著她,他能感受得到她的緊張與不安,對著這樣一個看似柔弱但實則剛烈的女子,他在心裡歎了聲可惜了,想到姚家暗地裡的所做所為,他忽地就同情起趙旆來,怪不得他要把這個女子往他面前送。
他送她坐在了亭子的石凳上,就避出了涼亭,立在亭外,他問她是否好些了?
她瞧他這樣的知禮,想到剛才她還把他想著是壞人,心下很有些愧疚,回他的話就說得很是溫和,「這會子好多了,多謝你了!」
寥寥幾句話說出口,接下來再要說些什麼,她委實很頭痛,又不能把人干量在外頭,她抬頭望了望升起的驕陽,心裡就打鼓,這會子叫人在外頭曬著太陽,會不會不太好?
她實在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他把她的窘態都瞧在了眼裡,他忽生的探究之心,「其實我見過姑娘,那日你姐妹二人在縣衙裡狀告姚家,當時姑娘撞了柱子生死不知,後來又被除了族,姑娘如今想來可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