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她後不後悔?
這種事姚娡寧願沒有機會來後不後悔。
她朝他琥珀色的眼瞳直直的望去,裡頭深不見底,這樣的人,終究是可惜了,也生了一顆世俗的心,想必他心裡也是覺著她們姐妹是忘恩負義之輩,憑什麼姚家造了這等孽,卻叫她們姐妹兩人遭受這等指謫。
她收回眼不再看他,到底念著他扶她過來的幾分恩情,忍住了口出惡言的衝動,她重重的呼了幾口氣,這才冷聲回他:「我看你生得相貌堂堂,儀表非凡,想必是父母手裡捧著長大的嬌兒,你可曾想過沒有親娘的孩子是怎樣的痛,我知道,在你們這些人的眼裡,一介女子做出這等驚天駭聞之事,覺得即便是心中有著這樣那樣的冤屈,也不能這般對待生養了自己的家族,是不是?」
亭外長身而立的男子有片刻愣神,她看在了眼裡,就變成了他是贊同這話的意思。
她忽然有些意興闌珊,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再辨解下去徒惹人笑話,她冷笑道:「若是捨了我這一命,能讓亡母冤情得訴,那又何妨!我,不悔!」
「好一個不悔!」他忽地朗聲大笑起來,她卻覺著他有些莫名其妙,黑白分明的眼仁兒睜得大大的望向他,就好像在問他為何而笑。
他瞅著她那雙彷彿會說話的眼晴,逕自走到亭中,在她對面的石凳上坐下,道:「我並未指謫你,試問這世上有幾人能跟著自己的心走,並不為權利和**所羈,姑娘你是我所見過的最特別的人,你有著一顆乾淨而善良的心。」
原來她又誤會了他,還對人這般指責,她羞愧得更加無地自容,她真有他說得這般好嗎?他這話是在讚美她嗎?好多念頭在她腦海裡一一閃過,她慌了神,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的話,喃喃了幾聲「我,我」
其實她很想說,她真的有他說得那樣好嗎?
他把她的種種情態都看在了眼裡,真是個實在的姑娘,這樣的單純可愛,看她的樣子,就不難猜出她一定很少被人誇讚。
他朝她輕輕的點了點頭,眼中有著連他自己都沒曾發現的溫柔。
她自然明白他點頭的意思,心裡止不住的雀躍和羞澀,她把頭一偏,拿了繡帕遮了半張臉,終是有些難為情的。
他瞧著她這樣一幅羞澀的樣子,臉上就慢慢的浮起了笑容。
海棠回了屋,就吩咐小丫頭們準備茶水點心等什物,聽說採菱那屋裡還在討論那塊繡樣,她拍了拍胸口,又故意的拖上了些時候,磨磨蹭蹭的又拖上了些時候,等找到琴抱著出了門,又在路上慢慢的捱著,眼見得半個時辰都過去了,心知她若是再不出現就說不過去了。
她抱了琴又提了個食盒,就往涼亭走,隔得遠遠的就聽到一陣男子爽朗的笑聲,她又捱了些時候,這才裝作急沖沖的模樣小跑起來。
恆王不動聲色的朝遠處睃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她的丫鬟找來了,有心替她解圍,便笑著道:「你瞧,那邊來了個抱琴的丫鬟,莫非是你的丫鬟找來了?」
姚娡一聽如蒙大赦,眼巴巴的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是海棠,她笑得眉眼彎彎的回他話,「可不是麼,總算是來了。」
海棠進了亭子,眉眼斂了低垂著頭向姚娡解釋,「姑娘恕罪,實在是奴婢」
姚娡哪裡會當著外人的面責難她,她笑著以眼神止住了她的話,只道:「以後可不能這樣了,今兒多虧了這位公子的幫忙。」見她手裡提了食盒又拿著琴,就起身幫她提了食盒,等她把琴放在了石凳上,海棠很是乖巧的屈膝向他道謝。
恆王忙道不敢當,望向海棠輕盈的身姿時,他眼中極快的閃過一絲異色。
海棠大氣都不敢出,極謹慎小心的從食盒裡取出茶水點心擺到石桌上,又從食盒底屋取出了兩個素青花的白瓷杯子,利落的倒了兩杯茶就分到兩人的面前,她提了食盒就垂頭立到了姚娡身後。
姚娡請他用茶,恆王端了茶放到鼻間輕嗅了一下,茶是福建出產的鐵觀音,卻是陳了一年的舊茶,他心中瞭然,明白她姐妹二人的處境,想必不會太好。他喝了一口,沒露出絲毫不喜的樣子,又再喝了一口,就起身要告辭。
姚娡略有幾分失望,她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可又一想,不過是一場萍水相逢的交集,他們本就是陌生人,就又釋然了。
她目送他身姿蕭灑的離去,幾個錯眼已不見了人影,她呆呆的出了會神,望著這滿眼的奼紫嫣紅,聽著不遠處傳來的的陣陣鐘聲,她捂起了臉,懷疑自己剛才是做了一場春夢。
姚姒把自己關在屋裡好幾天,一會兒想趙旆的事情,一會又思量恆王和姚家的事情,有太多的牽絆佔了她的心思,幾天下來腦中一片亂。
若不是貞娘大著膽子拿了寶昌號的賬本來求見,她還不知道要在屋裡悶多久。
這兩年來,貞娘實際上跟在姚姒身邊的日子並不多,姚姒聰慧好學,往往貞娘稍一提點她就想透,是以這兩年下來,生意上的決竅她該教的都教完了,而姚姒顯然是不負她的期望,寶昌號又有其它幾個生意上的老手,自然是越做越大。這趟糧食生意,使得寶昌號的資產翻了將近兩倍,如今誰能相信,二三十萬兩銀子掙回來,不過是短短兩三年的事兒。
貞娘坐在廳裡,想到趙旆前些天與她說的一番話,她不禁很是好笑。自古情之一事最是磨人,似五爺這樣的天之驕子,也會有這樣為情苦惱的時候。這兩個冤家,偏生都是聰明人,怎地這感情的事兒上,就這樣的鑽了牛角尖去。
姚姒略做收拾,換了身天青色的焦布比甲,素著一張臉,眼窩有些陷進去,一看便知是思慮過甚。
紅櫻打起簾子,貞娘一眼就瞧見了她這樣憔悴的樣子,迎了上來,屈膝朝她見禮,虛扶了她一把就驚道:「姑娘這幾日可是睡不大好,怎地把這自己弄成了這幅樣子?」
貞娘雖是賣了身與趙旆,但與姚姒之間亦師亦友,有些話她並不拐彎抹角。
紅櫻上了茶水,朝貞娘若有所指的皺眉,就退了下去。
姚姒就朝貞娘頜首,微微笑道:「這些日子睡得不大好,叫你擔心了,今兒上來,可是賬目都核算出來了?」
見她不想提,貞娘自然不好再糾纏這個話題。她打開包袱,把面前的茶水拿開,就把裡頭幾本厚厚的賬冊都攤在了桌子上,「姑娘猜得不錯,寶昌號手頭上該收起來的鋪子也都收了,糧食的賬也已經做了出來。」她指了指面前的幾本賬冊道:「今兒上山來,一來是讓姑娘看看賬,二來,也是楊大盛他們幾個來托我問一聲,今後寶昌後該怎麼如何走,姑娘可是有了打算?」
「喔,」姚姒拿起桌上那堆賬冊裡的寫著總賬的賬本翻開來看,若有所指的道:「莫非他們有什麼好的主意?」
貞娘不過是個傳話人,聞言就回道:「姑娘莫要惱,這些日子左右他們也沒事做,大傢伙就商議了一下,如今咱們手頭上只有京城還有兩家鋪子,其餘的全部收了起來,再就是南京的巧針坊那幾成股,加上手頭上的這些銀子,姑娘,現在寶昌號的出路迫在眉睫,也不怪他們如此著急。」
姚姒聽貞娘的意思,心裡想著他們只怕是已經有了主意,也是,做為寶昌號的老人,急主人之急,他們能有這個主動,她怎麼會怪責他們,其實她心裡有數,看著賬面上那二三十萬兩銀子白白放著,確實叫人難安心。
「說說,他們都是個什麼主意?」她笑了笑,把賬本覆起,拿了茶輕輕的啜了口,就示意貞娘放開來說,那神情,分明沒一絲不悅。
貞娘放了心,笑著回道:「他們幾個的意思是,一是巧針坊這兩年來接了不少的大單,資金上周轉還是有些困難,不若趁著這一次咱們手頭有些銀子,再議增資;再有就是,姑娘既然要打算離了彰州,去哪不是去,咱們不如把寶昌號的重心挪向京城去。」
貞娘小心翼翼的道:「這幾年各處都有災情,外頭亂糟糟的,生意人最怕亂相,再沒有哪處能穩過京城,楊大盛走南闖北的,到了京城擇幾門營生不是難事兒,既然五爺這邊不需要咱們暗中幫扶著,那咱們選擇京城去,至少五爺能把心放下來不是,免得他記掛著兩頭。」
姚姒算是聽出來了,什麼他心掛著兩頭,分明是他還在計較這次的事兒,她半晌沒有說話,看來,貞娘和楊大盛他們幾個,必定是受了趙旆的指使,來遊說她往京城而去。一時間,她心頭大震,一時間苦澀難當。
那日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她狠了心說了那樣的狠話,說這一輩子再不想見他,他離去時她一幅不原諒他的樣子,現在想來她心頭都一陣陣的痙攣,他為何不放手,還要把她安排到京城去?
「你同我說實話,這是不是五爺的意思?」她幽幽一聲歎息,終究還是問出了口。
「就知道瞞不過姑娘去,五爺確實是這個意思。」她起了身,走到姚姒面前蹲下身來,握了姚姒的一雙冰涼的細手歎道:「姑娘難道真的對五爺沒一點兒男女之情嗎?」
見她別過了頭去,貞娘語重心長的道:「我多少能猜到姑娘這幾日為何事而煩惱,在我看來,姑娘這般聰慧,如今卻是一葉障目啊!」
「寶昌號有了這麼多的銀子,姑娘合該要把這些銀子好生利用起來,姑娘想一想,您的外祖父姜家眾人可還等著姑娘替她們洗去冤情,等著姑娘替她們翻案呢,若恆王真的拿住了姚家的把柄,那姚家就絕對的跑不了,要下獄要抄家滅族不過是遲早的事兒,恆王眼下肯定在彰州有了一翻佈局,姑娘若再呆下去,就怕姚家逼急了會對兩位姑娘不利,五爺的用心,姑娘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