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到這裡,遠處的驛站外,有個眼利的驛卒望見了這方向鮮衣怒馬的眾人。也不知他轉頭呼喝說了什麼,頓時引得驛站裡一陣喧擾,隨即又有一支騎隊奔出,直向著祖逖等人馳來,想是要來查問眾人身份來路。
「這些將士倒是警覺的很。」祖逖笑道。他是地位與陸道明差相彷彿的大員,自然不會在意這些小卒;何況他素有愛人下士之稱,日常生活中哪怕疏交賤隸,也都能恩禮遇之。但祖約卻覺得,幽州刺史遭陸道明的微末手下當面喝問,未免有失威勢。於是眼看他們漸漸迫近的時候,祖約略頷首示意,身後便分出十餘騎迎了上去。
「士少,他們也是忠於職守,不宜與之為難。」祖逖瞥了幼弟一眼,轉過頭,向祁弘笑道:「便仰仗將軍的聲名應付一番,可好?」
祁弘原是王彭祖麾下數一數二的大將,在幽州軍舊部之中聲名遠播。雖然如今已投入幽州刺史下屬的州兵體系,但將士們只消知道有他在此,絕不敢再冒犯。既得祖逖號令,祁弘應聲撥馬,下了山崗;祖逖目視他越過祖約的部下,與驛站方向奔來的騎士們攀談上了,這才帶過轡頭,策騎離開此處高坡。
眾人這時也無甚遊興,於是沿著官道向北,打算趕在入夜前返回薊城去。祖約心中盤算著祖逖所說流民之事,沿途皺眉打量,只見流民絡繹不絕,大多是數十人結成一隊,攜老扶幼魚貫前行。每一隊流民前後,都有幾名灰衣漢子專門負責帶隊,因此雖然人數眾多,頗顯秩序井然。騎隊所經之處,流民們如波分浪裂一般地讓出道路,雖然都用好奇和惶恐地眼神偷偷打量著祖逖等人,卻並無一人喧嘩擾攘。有些人判斷出了眼前這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必是貴人,連忙跪倒叩首,卻被幾名從隊伍前後奔來的灰衣漢子連聲呼喝著,於是極恭順地返回到隊列中去,繼續前進。
待得一行人橫越過連綿的莽原,祖約又發覺每隔十里,都有一處明顯是新設立的營地。每處營地有多則數十人,少則十餘人忙碌著,為流民們提供熱水和簡單的休憩之所,營地正中央有個大鍋,翻翻滾滾地煮著一鍋香氣撲鼻的肉湯。以祖約的眼光,自然可以判斷出這些營地雖然簡陋,設施卻盡力做到完備,較之年初時刺史府命令豪族們建設的流民營地,著實用心了許多。
「嗯?這些流民是誰家在收攏?我記得泉州一線都是燕國田氏宗族在負責,他們竟然出力到了這種程度麼?」祖約喃喃道。年初時,中原流民大量湧入幽州,故而祖逖一方面盡州府之力賑濟,另一方面又號令各家地方豪族出錢出力安置。按照當時的吩咐,這一帶乃是燕國田氏宗族負責的範圍。
祖逖不理會祖約的自言自語,揚鞭遣兩名扈從縱騎而出,將眼前這支流民隊伍頭上負責帶隊的灰衣男子請了回來。
這男子被兩名彪悍騎兵挾持著,原有些惴惴不安。於是祖逖在馬上略躬身,率先行了個禮:「足下安心,我們乃幽州官員,巡查民情來到此處。請你來,並無惡意,只是想問一聲,這些人都是哪裡來的?」
男子見祖逖氣度雍容、言語客氣,頓時放鬆下來,笑容滿面地答道:「這些都是青、兗一帶的流民。平北將軍有令,要用他們往代地屯田去的。」
「平北將軍?」祖約雙腿一夾馬腹,從斜刺裡插過來:「你是平北軍府的下屬?
「小人正是平北軍府下屬屯田司的吏員。」男子一拱手,極其驕傲地答道。
「這裡本來負責賑濟的燕國田氏人等,去了哪裡?」
「燕國田氏?」男子皺眉思忖了半日,才想了起來:「您是說田大戶那些人啊……他們倒確是曾建營地收攏流民的,不過那些人滿腦子都想著盤剝,將流民中的老弱全都棄之不顧,挑揀了數百精壯就走啦!」
為了說動地方豪族賑濟災民,祖逖不知費了多少口舌,還讓出了諸多應屬於州府的賦稅權益,這才成功。豈料這些豪族全無半點擔當,行事如此敷衍?頓時隨行諸人一齊嘩然,祖約更是面色冷硬如鐵,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惱怒的情緒。
「與這等昧了良心的大族相比,陸將軍真是仁德之人,令人敬佩。」祖逖微笑著讚歎了一句,又問:「卻不知軍府具體將怎麼安置流民?這些流民……可願意跟隨軍府麼?」
「這些流民一入幽州境內,就歸屯田司管轄。屯田司下設從事十人,分別將各處隘口的流民編組,將之納入部伍,並統一發號施令、直接負責沿途的衣食住行。到了代地以後,這些流民全部安置入地方,根據太守府的事前勘測,或者與原有村落合併,或者建立新的村落。事前已與民戶簽下契約,屯墾所得只需五五分成,十年之後,土地盡歸民戶所有,而軍府紀律嚴明,絕無其它苛捐雜稅……這樣的條件,誰會不願意?對了對了,軍府還另外遣有專門官員發放耕牛、種子、農具等物,配給先期的糧食,並指導建房、屯墾……這樣一來,只要肯賣力氣,就沒什麼可操心的啦!哈哈,這些流民看上去瘦弱,其實都是餓的,給他們一點機會,個個都肯賣力氣!」
說起這些,這小吏滔滔不絕,顯然早已熟極而流。他說的一點不錯:這些年來,中原戰亂不休、災異連年,黎民百姓斷腸號泣,每年死於非命的數以十萬、百萬計。無數曾經如詩如畫的美麗田園,如今全都化作了鬼域。在這樣猶如地獄的環境裡,能夠多活一天都是幸運,吃頓飽飯簡直是做夢都不敢想像的美事。那麼,只要去代郡,就有地種有房住有活路,那還等待什麼?猶豫什麼?
祖逖歎了口氣:「陸將軍真是有心了。」
這小吏限於地位、見識,說得並不完整,但祖逖自然能將陸遙的安排估摸得**不離十。去年冬季,中原暴雪成災,百姓衣食無著,於是開始大規模地遷徙求生。此刻已經到了萬物並生的春暖時節,舉凡野菜、蕨根、桑椹
之類,都可以採食度日;而且石勒賊寇在中原的侵攻也告一段落,流民們大部分都會考慮返鄉。再者,冀州丁紹也是擅於安撫黎民的能吏,縱有流民渡河北方,絕大部分都會被他安置妥善,流入幽州的難民數量本該有所減少才對。但實際上呢?
就在今天,僅僅從泉州縣巨馬河渡口進入幽州的流民,數量就至少有三百。一天三百人,一百天就是三萬流民;一處官道隘口三萬流民,那五處呢?十處呢?如此龐大的數量,已經超過了幽州燕國范陽二郡的著籍戶口,簡直令人震駭!
若不是因為陸遙所佔據的代地地廣人稀,可供開墾的田地無數;若不是因為陸遙剿除胡族背反者,坐擁牛羊牲畜無數,這樣的大規模吸納流民,根本不可能做到。而能夠維持這樣的流民吸納數量,也必定是路遙派遣往中原的人員活動的成果。祖逖甚至可以料定,其中有許多根本不是流民,而是幽州軍府用馬匹牲畜之類作為交換,買來的。
如祖約所說,幽州軍府原本所依仗的只有強兵,就如一名臟腑枯竭的強壯武士;那麼現在,這些源源不斷湧入的流民,就像是新鮮血脈,使得衰弱的臟腑日漸強盛充實!
祖逖心中感慨,面上並無異狀。他笑著與那小吏告別,還令從騎借出一匹劣馬予他,以便他盡快趕上遠去的流民隊伍。
目送那小吏歪歪扭扭地騎在馬上去了,祖逖回頭問:「士少,你可明白了?」
「羽翼豐滿!」祖約咬牙吐出四個字:「未得朝廷詔旨,私自興辦軍屯,陸道明敢這般做,眼看就將要羽翼豐滿,再難制約了啊!」
祖逖狠狠瞪了祖約一眼:「豈有此理……士少,你這視人如寇仇的激烈性格,終需得改一改。我讓你注意流民,絕不是為此。」
他略放緩些語氣:「陸道明是軍人,強在決勝沙場,弱在折衝樽俎、協同豪族大姓。因此朝廷以彼為都督、以我為刺史,或者有武相制的意思,但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各展所長。不過……現在看來,朝廷這麼做,完全錯估了陸道明;正如士少你對陸道明心懷疑慮,其實也是錯估了他。」
「兄長的意思是?」
「陸道明擔任幽州都督之後的諸般作為,只是想要隔絕幽州大族對軍隊的影響而已,從來就沒打算侵奪刺史府的職權,士少你實在無須為此憂慮。」祖逖笑道:「他所想的,是新起爐灶,依托軍隊建立起軍政一體的全新體系。便如賑濟災民之舉,他完全脫離州府行政官員行事,卻只有做得更好。唉,不得不承認,當此天下繚亂之時,似這般所作所為,才是成大事的辦法。」
祖約也算的士族人中頗具武略者,故而對陸遙格外不服:「自古以來皇朝受命,莫不與賢人君子共治天下。那陸遙靠著一群大字不識的老卒,能成什麼事?」
「唉……」祖逖招手,令祖約策馬靠近些:「士少,你可知皇晉踐祚,乃是輔助幼帝執掌權柄的司馬氏聯合諸多世家、瓜分魏朝利益的結果。大晉朝廷自上至下,都是由參與篡逆的家族聯盟組成。這些家族通過篡逆的手段攫取了超過漢魏兩代的利益,便將之牢牢把控,其糾合起來的力量強大無比,以至於大晉朝廷本身也無法壓倒世族。便如此番安撫賑濟流民,難道我祖士稚不想去做好麼?實在是我這刺史多受掣肘,難以強行推進。反不如陸道明麾下軍人能夠令行禁止,硬生生地將這件事做成啊……」
祖約沉思片刻才道:「兄長說的是。」
他揮動馬鞭啪地打了個脆響,有些激動:「但正因為此,我更覺得那陸道明心懷叵測。請您細思,他這麼做,最終還不是將會架空幽州刺史府的職權麼?身為都督幽州諸軍事,已經坐擁形同私兵的三萬鐵騎;就這還尚嫌不足,又示恩於流民,將之大批納入部屬……這樣的舉措,您不覺得可疑麼?兄長,我們不可不預作防備!」
祖逖慢吞吞地道:「吾昔為司州主簿時,曾與劉越石約定,若四海鼎沸、豪傑並起,當與之相避於中原。陸道明乃劉越石子侄輩也,我雖不如劉越石宦途得意,卻也無心與小輩糾纏。」說到這裡,他瞥了一眼祖約因為情緒亢進而漲紅的面龐,終於覺得有些好笑:「士少,你且放心。大晉終究是正統、是人心所向,就如夕陽尚有餘暉。大勢未動之時,徒然露了形跡其實無益……若果然到了四海鼎沸、豪傑並起的時候,我必不容彼輩先吾箸鞭也。」
祖約聽得祖逖言語,先是愕然,隨即大喜過望,翻身下馬伏地:「是!是!我明白了!」
大晉局勢如此,暗中等待四海分崩的豪傑早就不知有多少;而大晉的敵人們,更已經急不可耐了。盤踞在并州南部的匈奴漢國,貌似因為晉陽大戰失利而蟄伏許久,其實卻接著拓跋鮮卑內訌的機會,麾軍渡過大河,長驅千里,征服了上郡白部鮮卑和諸部雜胡。鮮卑四部大酋陸逐延和氐酋單征並降於漢,其餘大小種落降伏者不計其數。憑藉著這場勝利,匈奴漢國的控制區域較之先前何止擴張了三倍,能夠調動的兵力也遠遠超過了光熙元年攻略并州的規模。
祖逖與祖約兄弟二人並沒有想到,就在他們閒聊的同時,匈奴大單于、漢王劉淵已經頒下旨意,以撫軍大將軍、左谷蠡王劉聰等十將率領匈奴五部之眾南下河東,威逼洛陽;又以輔漢大將軍石勒等十將率領中原賊寇西向攻打許昌。這兩路大軍,都是胡族多年以來糾合起的百戰精銳,合計兵力二十萬,威勢震天動地,像是一對碩大無朋的鐵鉗,狠狠地掐向了大晉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