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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七章 虎視(一) 文 / 蟹的心

    司州。平陽郡。

    光熙元年,左賢王劉和率領的匈奴漢國主力大軍在晉陽城下遭到晉陽軍與拓跋鮮卑鐵騎的挾擊,數以萬計的匈奴男兒戰死沙場,屍體堆積如山,幾使晉水為之斷流。對於舉國男丁總量不過二十萬的匈奴漢國來說,那場大敗真真正正地傷及了政權的元氣,以至於在此後整整一年的時間裡,匈奴五部收縮於以西河國離石左國城王庭為核心的狹窄區域裡,依托複雜地形進行防禦,再也不敢有絲毫的攻勢。反倒是并州刺史劉琨所部,不斷地翻越雀鼠谷要隘攻入西河國,給予匈奴部族強大的威脅。

    後來朝中隱約聽說,匈奴人在這一年裡倒也並未安生,大單于劉淵以左谷蠡王劉聰、建武將軍劉曜為帥,渡過黃河,揮軍攻佔了漢時上郡故地,盡數挾裹了當地的雜胡種落為己用。隨即匈奴王庭自離石遷入平陽郡西北的蒲子,對汾水沿岸的平陽、臨汾等城池形成了高屋建瓴之勢。這個消息頗使得洛陽朝廷緊張了一陣,於是揀選禁軍中英勇可用者以驍將宋抽、路述率領,駐紮於平陽、河東兩地,以作防備。

    宋抽、路述二人雖然此前聲名不顯,但也都是歷經了中原板蕩,出神入死過許多回的宿將,而這支部隊,也是洛陽朝廷所能控制的、為數不多的機動兵力了。正因為這支宿衛力量被調動到了洛陽北方防線,才導致永嘉元年末竟陵縣主率東海王下屬甲士入洛控制宮禁時,皇帝竟然毫無還手之力。這卻令朝中大員們始料未及了。

    宋抽、路述出任兩地太守之後,依托平陽郡內群山起伏、河道縱橫的獨特地形廣設塢壁、營壘以作防備,另外還徵調當地豪族大姓部曲子弟充作郡兵,自永嘉元年秋季以來擴軍一萬有餘,加上自洛陽來的禁軍,合計約兩萬三千人的兵力日日操練,枕戈待旦。到了永嘉二年的三月,宋抽路述二將分別上書朝廷,言說兩地軍備初見規模,雖然進取尚嫌不足,但自保應當是綽綽有餘。

    之所以如此說,當然是有理由的。自古以來都有牛馬疲春之說,每年春夏,都是胡人最虛弱的時候。而去年那場橫跨大半華夏的雪災,對并州南部的影響更是非常巨大。匈奴人放牧的牛馬由於缺少水草,消耗非常劇烈。稍老弱些的和許多幼崽,都凍餓而死,剩下的也都體力大衰,不堪驅使作戰了。一旦開春,匈奴人首要關注的,必定是為牛馬養膘,如果強行作戰,光是行軍過程就會讓戰馬死傷泰半,代價之慘重,將為匈奴王庭難以承受。既如此,宋路二將就有充裕的時間來繼續完善防禦;在此期間,更須得向朝廷大書特書自家的功勞,以求陞官發財了。

    為了使自家軍功在朝中諸袞公的眼中更顯光彩,宋抽、路述二將甚至還屢次主動出擊,以三五千人的兵力深入敵境,將戰火燒到了匈奴漢國的控制區域內。晉軍以步卒為主,行軍緩慢,原不適合深入敵境;但匈奴入塞多年,許多部眾也忘記了祖先的遊牧本領,平常倒是給人幫傭耕田做活的,因此晉軍此前幾次深入,也都不曾空手而回。雖然很少有大的斬獲,但這種勇敢行為本身畢竟與此前畏敵如虎的昏聵地方官員不同,足以使得將士們士氣大振。

    這一日,二將再度率兵出擊,打算沿著高粱水向北搜索攻擊,斬幾顆胡人首級。大概離開平陽縣城三十餘里的時候,一名斥候騎兵飛馬來報,約有千人左右的匈奴輕騎往這邊開來,推算速度,至遲今日傍晚就能抵達附近。

    「千人左右?」宋抽皺了皺眉。這個數量雖不甚多,但也很不容易對付了。

    滿面風霜的路述撥馬向前,又細問了斥候幾句,眼看那斥候縱馬狂奔至此,已經氣喘如牛了,於是又好生撫慰一番,才回頭向宋抽道:「不知從哪裡突然跑出這麼一支胡兒的騎軍來?這個時候能領用上前騎兵的,必定是掌握實權的匈奴名王,只怕不好對付。我們此來不過是為了威嚇零散胡族,不是來與胡族的精銳決戰的……不如且避開吧」

    宋抽道:「不戰而走,是否太過怯弱?何況敵騎我步,行軍的速度相差極大,如果胡騎在我們撤退的時候趕上,局面就不好控制了。依我看,不妨打一場。」

    宋抽在洛陽禁軍中以驍勇著稱,否則也不會被朝廷委以抵禦胡族第一線的重任;而他帶來的禁軍將士自從來到平陽,只見到匈奴人龜縮山區不出,因此許多人都信心十足,頗有些躍躍欲試:「宋將軍說的對!胡兒只有千人左右,總得打一場,才能分個高下!」

    宋抽再看路述:「路太守以為如何?」

    路述沉吟片刻:「我們幾番進出匈奴轄境,想必已經引起了匈奴貴酋的注意,因此這隊人馬定是衝著我們來的。想要走,輕易走不得,必須得打一場才行。至於怎麼打,我有個主意:南面十里左右,在我們適才經過的官道兩邊,有兩座土山夾峙。我看這兩座山坡度甚緩,坡上林木茂密,正可以吞併。我們不妨就在這兩山上埋伏弓弩手,而將大軍藏在山後……待到匈奴人來,且偃旗息鼓,縱他行進。當他們走過兩山中間時,山上弩箭齊發,山下人馬一齊殺出,給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怎麼樣?」

    「好!好計策,就這麼定了!」

    當下眾軍先退兵十里,隨即按照路述的安排分頭埋伏下來。

    路述考慮周到,又將為數不多的輕騎盡數遣了出去,要他們遠遠打探匈奴人的具體情況,如有異動,隨時來報。

    大概等待了小半個時辰,仰觀天色,日頭已有一半沒入呂梁山後。日光與黑黝黝的山體相映,愈發顯得殘陽如血。夕陽下,匈奴人騎隊果然逶迤而來,看數量確是千人左右,與此前打探的一般無二。這些輕騎俱不著甲而背負弓矢、坐無鞍馬,看衣著和面貌神情,不似南匈奴本部的兵力,而像是河西的羌胡。

    眼看他們大概有一半進入兩山之間,宋抽大吼一聲,身先士卒地帶領若干親騎縱馬橫刀自坡頂的林地衝殺出。而在林地中隱蔽多時的弓弩手也箭如雨下,頓時射翻了數十胡騎。

    同時路述則在坡後連聲督促將士:「上!上!快!快!」

    路述比宋抽年長得多,十年前曾隸屬於安西將軍夏侯駿麾下西征氐賊齊萬年。那一段經歷令他深知胡族戰士有多麼的凶悍堅韌,年輕氣盛的宋抽或可只顧悶頭掠取功勳,可身為同僚的他深知這一仗必將是場惡戰。哪怕是己方以逸待勞、以寡擊眾,過程中的指揮只要有半點疏漏,就可能會導致戰局往完全不同的方向發展!

    路述這麼想著,竭盡全力地指揮著部下們繞過山坡,包抄過去。

    然而剛一翻過山坡,還沒等他發起圍攻,卻看見戰場北面,幾名自己先前派出的斥候狂奔而回。那些斥候每個人身上都帶傷,甚至還有箭矢紮在軀體上搖晃。有幾匹戰馬的馬鞍上根本就沒有騎士了,只不過是憑著合群的本能跑回來的。

    「怎麼回事?」路述厲聲問道。

    不需要斥候們的回答了,他已經感覺到腳下大地如鼓面般的震動著。荒草瑟瑟發抖,彷彿為殺氣所懾,將欲撲地;而成群小獸瘋狂地逃亡。這時候,宋抽與匈奴騎隊的交戰已經根本不再重要,路述眼角餘光掠過,已經看見一向自詡勇猛的宋抽青白的面色;再抬頭時,只見遠方廣袤的原野上,無數步騎人馬如潮水漫卷,洶湧而來。

    三日之後,兩封急報同時飛遞入洛陽。

    一份上寫:匈奴寇平陽,平陽太守宋抽棄郡走,河東太守路述戰死。匈奴大軍十萬,直逼黃河。這份急報一入朝堂,頓時引發了軒然大波,不知多少人驚駭得魂不附體。

    而另一份急報的內容更加簡略,也更加令人駭然:東海王自許昌徙鎮鄄城。

    鄄城。

    東漢末年時,曹公東取徐州陶謙,會張邈與陳宮叛迎呂布,郡縣皆應。唯荀彧、程昱保鄄城固守,太祖乃得引軍而還。漢魏嬗代之後,帝以曹子建為鄄城王,建王府、讀書檯等建築令居之。

    東海王的臨時府邸,便是在曹子建的王府舊址上改建而來,雖系急就章的臨時興修,卻也有絢爛華美的雕樑畫棟、四時不謝的奇花異樹,種種鋪陳裝設更是難以計數。這些若換算成金錢糧秣,只怕供給好幾萬人馬使用整年都夠了。在府邸中的一處大殿,悠揚的樂曲和男女嬉笑的聲音不時傳出,而潘滔、裴邈等王府重要僚佐面如土色地等候在外,偶爾彼此交換一下眼色,又深深地垂下頭去。潘滔裴邈的身後是劉輿,他較之數月前更顯老態,拄著木杖勉強站穩,瘦的如枯柴也似。

    也不知他們等了多久,週身作男裝騎士利落打扮的竟陵縣主突然自園林的另一頭來,眼神凌厲地掃過這群僚佐,冷哼了一聲,邁步往大殿裡去了。

    殿門處兩名甲士慌忙出列,橫過長戟作勢:「大王有令,今日只作歡宴,不見客。」

    竟陵縣主卻半步不停,將將撞到兩根長戟,才斷喝一聲:「滾!」

    甲士們如何當得縣主雌威,頓時屁滾尿流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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