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立國之初,以名臣陳群領銜建設了遍及中原的郵驛通傳體系,並制訂《郵驛令》為管榔度。本朝混一宇內之後,不僅全盤繼承了前代流傳的體系,並且將之進一步完善、擴大,當時通過以洛陽為中心的郵路,甚至能遠達極西的大秦。即使到了惠帝御宇、庶政日趨昏亂的時候,郵驛體系大致仍能發揮作用。苟晞初就任兗州刺史時,募得千里牛一頭,用來發運饋贈給京中權貴的珍美時鮮,五百里路途旦發暮還,洛陽與兗州之間的通信之便捷可見一斑。
近年來受戰亂波及,原先的亭驛邸捨十成中毀棄了九成,中央與地方之間道路壅塞、命不得通的情形眼看著越來越似漢末了。但道路的底子畢竟還在,兼之伏牛寨的部屬沿途買通當地官員,一路上毫無留難、急發通行書,因此胡六娘的這封信,只用五日,就進入幽州境內。
入境時選擇的隘口,依然是泉州縣境內的巨馬河渡口,陸遙已遣人在此開設專門的驛站,驛站裡養的好馬數匹,專門用於傳遞往來急報。那信使在此簡單用些飲食,隨即換上驛站中的好馬。那馬匹的轡頭上還特別綴有狹長的白羽,以表示信使任務緊急。
待到信使馳出驛站門口,更有五名輕騎跟上,前二後三地簇擁著信使成翼護之狀,大聲呼喝驅趕開驛站左近閒雜人等,一溜煙地往薊城去了。這樣的飛馬急報每隔三五日總有一回,驛站附近的人們都已習慣,並不特別注意。倒是驛站北面的一處坡地上,有數人眺望著六人騎隊絕塵遠去的身姿,若有所思……正是便服出巡的幽州刺史祖逖與其弟祖約、部下重將祁弘等人。
「這幾名輕騎,都是精兵啊。」祁弘歎了口氣。
那信使風塵僕僕,倒也罷了。護衛著信使前行的五名騎兵只不過是配屬驛站的尋常士卒,但個個虎背熊腰、神情剽悍,策騎前行之時,顯示出極高明的騎術,隊列更隱有森嚴法度。哪怕是曾經揮軍縱橫中原的名將祁弘,也不得不歎服其精銳。
「這樣的軍人,只須得一勇將統領,數百人就足以橫絕沙場、突陣搴旗,放在哪裡,都會是特受重視的親信之軍。偏偏在幽州,不過是駐守薊城以南的鷹揚軍下屬尋常一部,便有此等精銳。而陸道明今年以來重定幽州軍制,設橫海、度遼、沃野、平朔、鷹揚、定邊六軍,以歷經苦戰、苦練的強兵悍將充實其中,每軍足有五千人!我舊日常聞陸道明有孤身出入萬軍之中的勇武,如今親見他練兵的成果,才體會到此人真有名將之風。」
在場諸人都關注陸遙在幽州的一舉一動,聞聽不由一起點頭。
年初以召集勇士大比和分賜田地厚賞為手段收編幽州諸軍之後,陸遙乘勢進行了規模前所未有的大練兵。
幽州民風剽悍、胡漢雜處,素來都是強兵所出,但相對而言,訓練和軍紀渙散餓問題就很嚴重,各級軍官的軍事素養在陸遙眼中也多有欠缺。這一次大練兵,便是針對這幾個方面。數萬大軍,分成幾處大營集合,每日上下午各一次操練,由於要求極度嚴苛,因為疲勞或者操練失誤而造成的傷病減員,每日幾近百人;而各級軍官晚間還要聚集一處學習兵法、討論戰例;並有教書丈夫按照事前劃定的提綱,每日講授史書上忠臣良將的故事。
這樣一來,無論士卒、軍官,幾乎都叫苦不迭。而陸遙的應對辦法,依舊不外乎三條:
一者,嚴刑。在操練之時,最重視的便是軍令如山四字,凡有違令者,無論是誰,立即處以重罰。有兩名代郡軍的老底子、骨幹軍官,乃是之前代郡戰事中立下功勳、剛受到土地賞賜;因為這個緣故,兩人驕傲自得,對訓練迭出怨言,結果被立即褫奪全部土地賞賜,降為普通小卒。這還罷了,敢於逃亡或怠惰的,一旦發現立即處斬,絕不寬宥。先後斬殺百人將以下三十五人,更將首級以木桿高懸於營門,叫人每日裡觀摩,硬生生地用鮮血將平北將軍的威嚴印刻入了每一名將士的腦海之中。
二者,厚賞。操練固然極苦、極累,但凡是在操練中表現出色的,立即有所表彰。最普通的就是當晚加餐吃肉這一種,僅僅為了給士卒加餐,就消耗了得自草原的數百頭羊。而如果表現再有特出,獎賞也相應更多。極優秀者,無論出身資歷如何,立即當場提升,並通報全軍嘉獎。王浚舊部中有一宋姓隊,出身卑微,又天生笨嘴拙舌不會逢迎,因此雖說從軍數十年來轉戰數千里,與異族交手上百回,卻始終只是個士卒。偏他參加了陸遙在鳥巢校場舉行的大比,憑借一桿長槊力壓群倫,被提拔作了定邊軍中的百人督。這次大練兵的時候,又是他大出風頭,帶領部屬與其他百人隊對抗十六次全勝,被平北將軍親點為全軍之冠,當場賞賜名馬一匹,官升一級成了隊主。這個隊主可非同尋常,乃是平北將軍借鑒極西大秦國的軍制而設,名為「首席隊主」,地位尊崇,見將軍亦可不跪。六軍之中一共只有六人擔任,莫不是經驗極豐富、堪為全軍師長的得力軍官。如此一來,全軍上下莫不艷羨,士氣由此大振。
三者,大將親臨操練,同甘共苦。整場大練兵期間,陸遙身在軍營,寸步不出。士卒吃什麼樣的伙食,他吃什麼;士卒住什麼樣的營房,他住什麼;士卒進行怎樣的艱難訓練,他也同樣訓練。如此一來,將士們積聚的怨氣再難爆發,隨著時間推移,士卒不斷經歷輪轉、提拔、重組,反倒形成了人人都曾目睹平北將軍與將士同甘共苦的局面,使得陸遙對軍隊的掌控力度空前提高。在場眾人之中,有人就在不久前試圖收買拉攏幽州軍之一部,卻發現將校士卒之中竟然已鮮有屈於利誘的,從整體而言,幽州軍數萬之眾無疑已經被陸遙牢牢掌控,再沒有絲毫可乘之機。
「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陸遙這廝身為亡國之餘、起自於卒伍,能有如今的地位,全仗軍威。」祖約素來言辭直率,在成皋縣令任上時就因此得罪於人,這才不得不隨兄長返回幽州任職,但此刻他照樣放膽直言,並沒什麼顧忌:「我聽說,陸遙在鄴城時收攏乞活軍和汲桑賊寇降眾湊成的千餘人馬,到如今已經戰死了五成以上,這般用兵實在是狠到
了極處。如今他練兵又是如此之苦、之急,只怕又將要有所動作了吧?兄長,不可不防啊!」
祖約急躁,說話不僅大聲,甚至將唾沫星子都噴在了祖逖的臉上。好在祖逖對自己這個年輕的同母弟寬容的很,態度更是閒適安然依舊:「陸道明為都督幽州諸軍事,有保境安民之責。他自去整軍演武、教戰習兵,都是指責所在,乃北疆士民之幸也,有什麼值得緊張的?吾與陸道明雖然分掌武,同是受朝廷詔旨任命的大臣,正該和衷共濟。哈哈,士少……你莫要受了他人挑撥!」
「哪裡有人挑撥?兄長未免太多慮了……」祖約猶豫了幾回,又道:「以兄長的眼光韜略,難道分辨不出那陸遙的狼子野心麼?不說別的,只看他在此地設立的郵傳驛站,這些日子收到了多少人急腳快傳?我曾特意派遣可靠人手察知,這條郵路不止深入冀州,很可能還有秘密途徑通往中原等地。為了建設、維護這條郵路,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身為都督幽州諸軍事之人,又為何如此迫切地打探中原形勢?這等事,細想下去簡直可畏可怖啊!」
祖逖微一皺眉:「遣人刺探幽州都督行事,實在太過無禮。士少,以後不得如此!」
祖逖自有不怒而威的氣度,何況他較祖約年長許多,祖約敬之畏之,待之亦兄亦父。既這般說來,祖約再有千般不情願,也只有躬身施禮道:「是。」
饒是祖約如此,眉眼間的桀驁之態尚在,落在祖逖眼裡,頓時令他歎了口氣。父親祖武早逝,兄長祖該、祖納和自己又多年宦游在外,疏於管教後輩,以至於這幼弟性格粗疏而舉措激進,實非成事之象。可他又業已成年,曾被舉為孝廉、執掌百里之政,自有其尊嚴,自己終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意褒貶,以無知孩童視之。
「祁將軍,士少,你們一人關注士卒、一人關注往來使驛,果然都有獨到之處。實不相瞞,我也有所關注,角度卻與兩位俱都不同。」祖逖笑了笑,轉移了話題。
祁弘冷硬如鐵的面容上擠出一絲笑容,湊趣問道:「祖刺史關注的是什麼?願聞其詳。」
祖逖指了指道路上那些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的行人:「流民。」
「流民?」祁弘皺眉。
「去年冬天中原河北大災,這些日子北來的流民每天絡繹不絕。不過,兄長不是已經聯絡各地世家,令他們妥加安置了麼?還有什麼值得關注的?」祖約果然被新的話題所吸引,興沖沖地湊近來問。